第21节

  只见阴暗的林间一道雪亮剑光,从一线扩大到一面,像一大块琉璃,折射着强光,又忽然啪地一下碎裂成千万快尖锐的棱镜。
  “啊——”
  一声惨叫突兀回响,符远知屏息,看到一名穿血红色袍子的男子从半空跌落在地——符远知感叹了一声,而女鬼白瑛脊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如果她还有脊背的话——因为那男子身上的袍子其实是正常的锦缎袍服,看上去是血红色,因为那就是血。
  一把铮亮的剑与他一起落地,直直钉在他的肩上,把他钉死在地面上。
  “想跑去哪儿?”
  清冷而有点高傲的声音传来,符远知看到一名穿修身道袍的男子,玉冠束发,缀着玉穗,额心有一道浅蓝色的印迹,看起来是一把小巧的剑,正在散发琉璃色的光辉,和插在头一个人肩上的那把差不多一个样子。
  “说,把我穹山弟子抓去了哪儿?”剑修怒道,“好个魔徒,竟然还跟我演起了硬骨头。”
  地上的魔徒面色痛苦惊慌,一个劲摇头。
  咦?
  符远知啧了一声——好巧,这是穹山剑宗的剑修吗?地面那个……印堂发黑啊,看着就是倒霉魔徒,穹山剑宗的剑不轻易出鞘,但平日里剑修们都拿一身凛然灵力养剑,那可是魔徒的克星。
  “什么人在暗处偷窥?”
  不等符远知有下一个动作,那名剑修极其敏锐地转过身来,目光也如他的剑一样凌厉,而且看得出,这个剑修现在正在气头上,所以符远知果断站出来,恭敬地一行礼,道:
  “在下云梦天宫弟子符远知,见过前辈,弟子与师长、师兄师姐一行正是来迎接穹山剑宗各位前辈的,却在这里碰上了魔徒,与其他人失散了,刚才听到响动,弟子愚钝,竟然没能察觉是前辈,还担心是厉害的魔徒,这才躲了起来。”
  凌厉的剑意绕着符远知转了两圈,然后那位剑修的脸色和缓了许多,微微点了点头:“我是穹山剑主的师弟,算你长辈,莫怕,你且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我们一道去找其他人。”
  穹山剑主的师弟?
  穹山剑宗最近声名鹊起的小师叔,年纪很小,辈分很高——因为穹山剑主公开说,我不敢以他师父的身份自居,所以就给当成了师弟来养,听闻他不需要用灵力,单凭肉身挥剑,一剑就可以斩断流水。
  “师叔好。”符远知姿态得体优雅,落落大方,因此似乎很得剑修的好感。
  穹山剑宗的小师叔不再理会那什么都不肯交代的狡猾魔徒,看了看符远知先前处理过的人罐,见灵火澄澈,似乎更满意了,他这才回头指了指地上出气儿比进气儿多的魔徒:“秘血宗的,你还有遇到吗?怕是要给此次道门盛会添乱的。”
  符远知看了一眼,心下了然——真是运气好,怪不得人罐都没人看守,原来全让穹山这位小师叔给砍了!
  ——看来真气急了,听说穹山剑主不允许弟子随便出剑。听说穹山剑宗来了不少弟子,如今就剩下这位师叔一个,他不着急才怪,而且剑修专精剑术,别的法术都只是粗略学学,若是碰上手段诡谲的魔徒,难免一时找不到破解办法,看燕容仙子就知道了。
  “弟子只处理了这些邪术造物,幸亏没有遇到秘血宗的魔徒阻拦。”符远知说,“还未曾请教,师叔尊名?”
  穹山剑宗一剑断水的小师叔啊,符远知一直有点奇怪,为什么大家称呼他的时候都称呼他断水剑主,真名却搞得像上古真仙一样藏着掖着?
  说起来,云梦之主的本名也很少有人知道……符远知遗憾地想着,不知道现在的师尊……
  那位穹山小师叔听到这个问题,整个人都不好了,眉心的剑痕忽明忽暗,似乎道心很受震动。
  “我姓林,出身凡尘,你叫我林师叔就可以。”
  符远知挑了挑眉,乖巧懂事地喊了声:“林师叔。”
  唔……名字这东西很多人没得选,想想碎玉会那位叫小玉的姑娘就知道。
  “走吧。”这位林道长把剑拔回来,再顺便结果了那个什么都不肯说的魔徒,领着符远知开始寻找剩下的人。
  第25章
  “你都发现了什么?”林道长一边走一边随口问。
  符远知规规矩矩回答:“弟子除了发现一些秘血宗邪术痕迹, 还发现一些道者留下的法阵, 应该是有一些道者注意到了此地异动, 但因为秘血宗养的人罐需要较长时间发酵,才一直没被发现,因此我判断道者也是最近几年才有所发觉。”
  “人罐, 哼。”
  提起这些歪门邪道, 穹山小师叔似乎格外不齿, 他额头的剑纹明明暗暗,灵力不断波动, 符远知简直怕他不管不顾把地皮掀起来。
  脚下踩着的土地也并不安分,灵力时而发生跳跃性的波动,符远知与林道长刚刚走过一个废弃的院子, 忽然之间, 景色染上了一层鲜艳的色彩,像是无形的手拿着画笔给景物染了颜色, 破败的尘埃退去,天空瞬间从阴沉过渡到星辰璀璨,晚风怡人——
  于是林道长大惊拔剑, 吓得路边一只鸡扑棱起来, 在他脚上甩了一泡鸡粪。
  林道长:“……”
  “哎呀仙长, 您可轻着点,我老婆子养的这个是下蛋鸡,留起来生蛋吃的,不能宰!您要是想吃鸡肉汤啊, 我去老白家说一嘴,明儿开宴席给您新鲜杀一只来吃噢!”
  路过的这位大妈抱起那只鸡,迅速远离林道长手中寒光四射的长剑,想了想,还从提着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煮好的茶叶蛋,远远地丢过来,被呆愣愣的林道长下意识接住。
  ——他们回到了时间回环里。
  “这是什么妖术!”林道长拎着他的剑,举着那枚茶叶蛋,盯着自己脚上黏糊糊稀溜溜的鸡粪,脸气得通红。
  “师叔别动!”符远知急忙安抚他,“这就是弟子说的,一些道者留下过各种法阵对抗秘血宗,其中效果最显著的——不知是谁曾经好心在此地构筑一个时间循环法阵,所有枉死村民的魂魄都被保存在了这里,像一个世外桃源,用来对抗秘血宗的邪术,保护这些凡人灵魂不被污染,但弟子觉得,肯定秘血宗又回来做了什么手脚,使得这个本来应该是封闭的法阵,开始和现实世界联通了!”
  藏在灵剑里的某女鬼:怎么感觉他虽然说得是事实,但好像哪里不太对?
  不过时间回环确实已经和现实世界重合,符远知不是睁眼说瞎话的,因为他们最开始和燕容仙子一起挖出人罐的时候,当真并没有离开时间回环里五十年前的村子。
  他悄悄通过契约传音给剑里的鬼修:“瑛姑娘,我们是触发了什么,才在时间回环和现实里来回穿梭的?”
  白瑛无奈答道:“我……抱歉,我并不很懂仙术,这个时间回环在建立之初还很稳妥,您说的那个秘血宗,那帮魔徒,前前后后也来过几次,但很顺利地被我挡住了,只是时间一长就开始慢慢失控,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是鬼了,但有时候还是会困,控制不住想要睡觉,最近也特别累,就更加控制不好这里的时间,才让你们意外地来回穿梭的。”
  符远知比白瑛更无奈,他解释说:“那不是困,是因为你根本不懂修炼,你的修为支撑不住,你盲目地支持这个时间回环,透支了魂魄的力量,当然会感到虚弱,相当于积劳成疾。”
  他说着,手按在自己剑柄上,悄悄引导了一丝灵力进入,并且把十洲三岛最烂大街的入门练气心法复刻了一篇,给了里面的鬼修。
  “仙长,您会帮忙让大家安息的,对吗?”鬼修有些不安地问。
  这个……符远知看了看林道长的剑,林道长的剑对着面前一个村民的背影比划了半天,然后终于收起来了。
  “虽然是鬼物,但他们以为自己还活着。”林道长冷着脸说,“下不去手,我会以为自己在杀凡人。”
  “林师叔,暂时不要惊动村民了;我们失散的人既然没有在现实里被发现,那应该就在时间回环里了,我们分头去找吧,但弟子绝,我们尽量不要使用灵力,因为这里很不稳定,弟子怕灵力过于波动会让我们无法稳定停留在一边。”符远知提议。
  林道长思考了一下,村子虽然是凡人村子,并不很大,但也有百来户人家,而且并不是规规矩矩排队建造房屋的,所以如果不用灵力用脚走,加上周边水田稻田和河岸树林,也确实得花些时间找,于是他点了点头,认同了符远知的提议,各自选了一个方向继续寻找起来。
  在林道长走后,符远知却没有开始找人,他对剑里的白瑛说:“瑛姑娘,刚才那位是穹山剑宗的长辈,在我们道者之中,修剑道之人最为嫉恶如仇,因此你大可放心,他肯定会把秘血宗在这里做的恶事一一破除,所以现在,你该带我去看那个法阵了。”
  符远知半真半假忽悠了林道长,此地除了秘血宗的东西,真正属于道者的法阵就只有那一个。
  “仙长,您是不想给刚才那位剑修知道?”
  对于女鬼的疑问,符远知也坦诚:“是。”
  他思索了一下,才说:“事已至此,那也不瞒你了吧,那个法阵是我师尊早些年云游时布置的,只因此地天时地利,灵力充裕,师尊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尊秘密镇压在此,那名魔徒非常擅长蛊惑人心,曾经迷惑了不少正道人士,师尊最近闭关,却忽然感觉到自己布置过的法阵有波动,才派我前来秘密探查,若有不妥,好让我及时加固,以防万一招致生灵涂炭。”
  女鬼白瑛被说得紧张起来,尤其是符远知描述了一下那个魔尊的累累恶行——
  但是说真的,只有凡人作者写的话本才是这个套路,能杀的魔头不杀,偏偏找个地方关起来,然后让他的下属绞尽脑汁把他救走,再来一波惊天动地的复仇……
  符远知暗暗摇头,想想符家禁地里,镇压的都是杀不灭的那种魔魂残渣,因为确实有些魔修把魂魄练得异常顽固,但绝对不会有整只带肉身的魔头被关在里面,不是切得稀碎,就是扒掉肉身钉着镇魂钉,那半个至上魔尊就是钉了一大堆镇魂钉,符远知吃他的时候还得一颗一颗吐,非常麻烦。
  “所以瑛姑娘,此事事关重大,且那魔头有蛊惑人心的前科,越少人知道越是安全。”符远知郑重地说,“姑娘,你虽然身不由己,但已经成了在下的剑灵,在下希望能与姑娘勠力同心,请姑娘不要再防备在下了。”
  白瑛听了这一番话,果然深信,且符远知姿态又格外坦荡,还对她有恩,于是白瑛回答:“好,这些魔徒害人不浅,如果仙长着实不嫌弃,那我愿意助您!”
  灵剑的剑身轻轻动了一下,指向一个方向,符远知立刻顺着剑的指引走去,白瑛指引着他离开村落,绕过河滩,这边房屋相对稀少,几乎没什么人家,水流也比较湍急,那进入村子的三条支流就是在这里分开的,有一个较高的地势落差,形成一股颇有些湍急的小瀑布。
  “就是那下面,灵气是从那下面来的。”
  符远知将手放入水中,一入河水,他顿时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
  远山清风,空山新雨后的一线天光,这水里明明白白流淌着一股淡淡的灵力,如果不是他对这个灵力格外敏锐,或许根本觉察不到。
  云梦之主的灵力,顺着云泽川最长的长河流淌,从云梦天宫带来他的力量,源源不绝。
  符远知震惊得有些发蒙——云梦主——师尊,为什么要顺着这条河输入自己的灵力?这瀑布下面也在散发灵力,明显比水上游的还浓烈得多,这说明师尊的确在这里还预先布置过法阵。
  尽管那水里的灵力微乎其微,其效果最多能让饮用这河水的村民少得几次伤风,但确实是源源不绝的,而且这条长河会横穿整个云洲,日久经年,那灵力就如流水般消耗着。
  符远知深吸一口气,捏了闭气诀,一头扎进水流当中。
  水并不很深,只是有一层结界,符远知微笑了一下,回忆了一下临行前师尊塞来的那一大堆法诀,就算不回忆,他的元神曾经接纳过师尊的一缕神念,沾染了师尊的气息。
  而且魔徒很擅长歪门邪道的。
  结界被轻易穿过,符远知不免有些哑然失笑,师尊您……您是多么热爱水阁和小亭子?
  他以为师尊在水下找了个石头洞布置结界,谁知,师尊在这儿扔了一座水阁——和月栖峰上那个差不多同款。
  水阁里的陈设都有点类似,一个布置得简单却舒适的床榻,一张桌子,一个书柜,书柜随便放点书,如果再来一只肥硕的兔子,符远知会以为自己上了月栖峰,一回头还会看见一个对他笑的师尊。
  当然,师尊还在月栖峰,符远知有点惆怅地摸了摸地面。
  然而忽然间,整个水阁里亮起一道金光,符远知心头一跳,这种声势浩大又特别嚣张的金色灵光他非常熟悉,那位玉京小祖宗可是没少在他面前动手——
  但是符远知飞快后退,这不是小玉京主的灵力,因为小玉京主的灵力虽然嚣张,却不会带着杀伐之气,远远没有这样扑面而来凝重的杀意与血气,冰冷尖锐。
  他翩然后退,堪堪停留在水阁台阶前,不至于穿过师尊的结界回到河水里泡着。
  符远知有些懊恼,因为隐藏在师尊的灵力当中,有另外一个人动过手脚的痕迹,而他只顾着师尊的气息,竟然大意了,没有发觉。
  “啊,他还活着!”白瑛忽然欣喜地说,“就是当时和我假成亲的玉公子!”
  活着?
  当然活着!
  符远知头都大了,他面前出现一个人影,白瑛以为是一位道者,但是符远知能判断出,那当然不是道者本尊,一些大能当然可以有身外化身,就如同他师尊能把神念寄托在自己元神之中。
  不过面前这位甚至算不上身外化身,只能算一个残影,那位道者本尊留下一点灵力,虚化成他力量的投影,因此并不能与之交流,这种虚化残影多半只是用来打架的。
  也正因为这样,符远知无比苦恼地看着面前那位白发锦衣的道者残影,开始怀念玉靖洲。
  ——不知道玉京主的力量残影看见自己儿子,会不会也揍那么狠?
  而且他想告诉小玉京主,你别得意,你爹给你找了个后妈。
  然后,顺便问问他,玉京主为什么也卷在这个烂摊子里?
  第26章
  玉京主的残影当然不是来亲切交流的, 因为它就像一个被激活的机关, 试图斩杀一切靠近的人。
  符远知在地上很没形象地打了个一滚, 躲开玉京主两道金色的灵力——
  轰轰两声,符远知惊险避过,玉京主残影的灵力以雷霆之势扫过, 却没有在符远知闪开后打在水阁或者云梦之主的水结界上, 而是消散成点点金光, 浮动在空气中,重新向着玉京主的残影靠拢。
  但这一来更加麻烦, 那些灵力甚至是不能靠近的,这灵力里带有道者本尊的意念,那浓烈的血腥煞气压得符远知眼前发黑, 如果不是玉京主的残影并无邪气恶念, 他会以为他又掉进了符家禁地那样的万魔窟。
  ……不是魔徒,虽然灵力里血气冲天, 却并无魔念,而有铁马金戈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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