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节

  “……”
  同样的缝合痕迹。同样横贯过整条手臂的伤口。
  这些伤疤的样子,蓦地重叠起来。
  他骤然觉得喉间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阴魔似乎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露出了愉快的神色。
  “那一次她的四肢全都被砍掉了,我废了好些力气才缝起来。真怀念,她那次哭得好厉害啊,我好几次都险些缝歪了。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林长风喉头上下滚动,好半天才发出了一个嘶哑的短音。
  “……谁?”
  那可是死魔。
  他想。
  是天生的魔种,是行走在人世的灾厄,是制造了这片死地夺走了无数生命的魔头,修真界一千二百年来都拿她无可奈何的死魔……究竟什么人,可以把她凌·虐到如此地步?
  几乎在想到这一点的同时,一个名字就跃然于他的脑海。
  “是尊上。”阴魔说。
  是雪盈川。
  只能是他,也只会是他。
  “那时候死魔可真是凄惨。”阴魔饶有兴致地说了下去,“整个行宫里都是她的血,泼得到处都是。我找了半天才找齐了她的手脚,给她缝回去的。尊上什么都好,就是太坏心眼了。把人击败了还不够,硬是玩够了才来寻我,要我把她缝起来。她也是倔,还有一只手没缝好就要去杀尊上,结果被他一剑钉在地上,怎么爬也爬不起来。然后她就哭了,我从来没见过她哭得那么伤心的样子。”
  “……”
  林长风怔怔地看着阴魔,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能笑,还能露出那种好像很有趣似的神色。
  他不由得问,你就什么都没有做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是噩梦里的呓语。
  “怎么会?”
  阴魔听清了他的话语,露出一丝讶异的神情。她失笑,像是为他的问话感到天真一样,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
  “她哭得实在太可爱了,所以我就和尊上一起玩了她。”
  玩了……什么?
  林长风只觉得自己的头好像被重锤击中,蓦地眩晕起来。
  她说了什么?
  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就连阴魔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然而,那些可怕的字句,却还是随着阴魔含笑的声音,涌入他的脑海。
  “那一次我们玩了七天七夜来着,把她玩了个透。”
  “她一开始还会哭呢,一边哭一边喊娘亲,还想要往那些被她开膛破肚的尸体那里爬,大概是想要钻回肚子里吧,结果每次都被尊上拖着脚抓回来。”
  “后来她就爬不动了,也不哭了。只是死死瞪着我们,嘴里反反复复地念着‘杀了你’‘杀了你们’‘杀了你’‘杀了’‘杀了’‘杀了’……好像除了这一句话什么也不会说了。”
  “她那时候的眼神,真的很美。可以的话,我真想让你看看,简直就像要烧起来一样呢。”
  “你脸色好白,很难受吗?要不要吃点药?”
  阴魔担忧似的说着,向他伸出手来。
  在那只手就要碰到他的一瞬间。
  林长风吐了出来。
  他吐得那么厉害,简直就像是要将五脏六腑整个呕出去,他本来就没有吃多少东西,在将能吐的全部吐出来之后,呕出的已经不只是酸水,还有血液。
  他吐得浑身颤抖,回过神来时,视野已是一片模糊。
  “……为什么?”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像是看着另一种生物。
  “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能……笑着说出来?”
  为什么有人能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有人做了这种事之后还能理所当然笑着告诉另一个人?
  “她是个人——是和你一样的——”他的声音激动而又混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哪怕是杀了她都可以理解。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一个人究竟为什么可以这样对待另一个人?
  折磨她,凌、辱她,将她反反复复的摧毁又重塑……然后,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面前,笑着将这一切说出来。好像这些事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像这不过是一个笑话。好像……只是为了好玩。
  他不明白。
  他无法理解。
  整个世界都在他的面前分崩离析,过往的理念在这一刻支离破碎,莫大的眩晕压倒了他,林长风只觉得,一切都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太奇怪了。
  他想。
  这太奇怪了。
  “要说为什么……”
  阴魔支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盈盈一笑。
  “你这个问题好奇怪——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
  哑口无言。
  完完全全的,哑口无言。
  此时此刻,林长风终于明白了——什么是“魔”。
  〈十四〉
  阴魔离开之后,林长风依然坐在那里。
  如同凝固的雕像,一动也不动。
  死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来。她走路时总是没有声音的,此刻也是一样。她就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停在林长风三步之外,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
  林长风没有动,她便也没有动。
  一时之间,只有死一样的寂静,横亘在二人之间。
  而后,她忽然被抱住了。
  紧紧的、紧紧的。男人的手臂深深地扣进肋骨里面去,几乎要把她整个揉碎在自己骨头里,那个拥抱用力到让人无法呼吸,紧得让她都觉得痛了。
  好痛啊。
  她茫然地想,几乎都要生气起来了。
  死魔不喜欢痛,也不喜欢束缚,不喜欢一切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没有推开男人的手臂。
  正当她为此感到困惑的时候,有温热的水滴,忽然落在她的脸上。
  一滴,又一滴。
  像是雨水,却又不是雨水。
  她抬起手来,在男人的脸上摸到了满手的眼泪。
  他在哭。
  虽然没有声音,却哭得很厉害。
  “怎么了?”
  她摸摸他的脸,声音也轻了起来。她稍稍仰起脸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想要在上面搜寻到不存在的伤口。
  “伤还是很痛吗?有哪里没治好吗?”
  男人摇头,又摇头。
  而后,无声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被扣在他的怀抱中,脸颊紧贴着他的心口,下面就是跳动的心脏,她可以听见男人胸腔中激烈的心跳,如此凌乱,却又如此清晰。她听了一会儿,慢慢地将手掌也贴了上去。
  明明是只要她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挖出来的东西罢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听着,她就什么也不想做了。
  真没办法。
  死魔想。
  一定是伤口太痛了。再给他抱一会儿好了。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就把他推开。
  但是,好温暖啊。
  她稍稍前倾身子,偎依进这个怀抱中。
  为什么这么暖呢?
  她想不明白,所以便不再想了。
  手臂无声地垂下来,慢慢地、慢慢地环抱住了这个抱着她的男人。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很清楚的。
  ——她想在这个怀抱里再多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十五〉
  她不会懂得,也无法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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