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节

  此时,有的人不知所措,有的人畏缩不前,但更多的人往四周散去……那是回去取马、军械的。
  军中已经一片大乱,手持军械趋马向北的骑兵数不胜数,阚棱不由自主的张大了嘴巴……张武安,不是说咱们先商量商量吗?
  你这么猛吗?
  直截了当的给了李药师一个大耳光子!
  当李靖匆匆忙忙的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阚棱咬着牙拽来一匹战马,爬上马背,拖着那柄陌刀穿营而过。
  带着你是想和邯郸王缓和关系,你却在这时候捅我一刀?
  李靖脸色惨白,饶是他深通兵法,一时间也无计可施……去拦着,说不定就是一场兵变。
  身后的张公瑾捂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果李靖为此投入东宫门下,自己和张士贵怎么向秦王殿下交代?
  但张公瑾什么都没做,只默默的看着近千骑兵呼啸向北而去,营地里留下的也不过两三百人,其中还有张公瑾的百余亲卫……就连李靖带来的数百人,都有一部分随阚棱而去了。
  李靖深深的感觉到,自己出任代州总管实在是一个错误……噢噢,据说还是他李怀仁在两仪殿举荐自己的呢!
  想到这儿,李靖喉头一甜,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第六百四十三章 最后一战(上)
  武德七年,六月六日,代州军出雁门关。
  六月七日,大唐邯郸王李善率残卒死战于顾集镇外,恰六千唐骑分东西两路疾驰来援,汗旗坠地,大汗逃窜,突厥大溃。
  身披五创的邯郸郡王亲率骑兵衔尾追击,于当日黄昏,在云州境内再次大破突厥,斩首数千,血流成河。
  六月八日,唐骑继续向北追击,连破数军,压至长城一线。
  六月九日,大战再起,五千唐骑与万余突厥正面交锋,一时间僵持不下。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张士贵率一千骑兵抵达了战场。
  山顶上,张士贵放下望远镜,迟疑道:“是苏定方?”
  这是个简单的判断,因为有李善在,军中主将必为苏定方。
  一旁的阚棱挠了挠下巴上的浓密胡子,“苏定方精通兵法,但他是出身山东……应该不识云州地理山势吧?”
  “或是宜阳县公建言……”阚棱接过望远镜细看,“也有可能是马邑的何流、张仲坚之辈……他们久居朔、云二州,熟知地理。”
  张士贵也不再多说,只在心中盘算,一千唐骑在什么时候投入战场,投入到战场什么区域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昨日张士贵率一千唐骑北上,但直到今日才抵达预定的合军地点,打探后得知,唐军主力昨日已经开战数次,张士贵只能继续往北,一直到抵达长城边才觉得不对。
  虽然现在的长城已经起不到庇护的作用,但在长城内和长城外交战,对双方来说,意义都是不一样的,没有完备的后勤,几乎算得上孤军深入,唐军是不太可能出长城,攻入草原的。
  张士贵沿着长城一路往西而去,终于抵达了战场附近,他亲自率数人打探军情,李善留给他的望远镜起到了关键作用,也让他清晰的观察战局。
  虽然黄沙滚滚,虽然距离比较远,但通过骑兵的走向、冲阵、避让以及旗帜,张士贵很快发现,局势僵持,但利于唐军。
  突厥军依长城而守,西侧勉强展开队列,大部分兵力位于后方和东侧,颉利可汗实在怕了唐军……或者说实在是怕了李善,怕这个疯子不管不顾又来一出直取中枢的好戏。
  而唐军分为三军,两军左右冲阵,奋勇杀敌,中军竖起大旗,蓄势待发,时而轮换,时而进逼。
  最关键的是战场的选择。
  东侧有延绵山脉,虽然不算太高,但对骑兵交锋来说,并不适合,西侧更有一条宽阔的大河,那是苍头河,河宽数十步,河水激荡,令人止步,而北侧虽然残破但却高大的长城拦住了突厥的退路。
  换句话说,唐军选择了一个最适合自己,同时也最大限度削弱对手优势的战场。
  唐军可以肆无忌惮,从容不迫的轮换冲阵,突厥轻骑在这方面完全无法和装备精良的唐骑相抗衡,东侧还稍微好一点,毕竟地势开阔,但西侧……苍头河边,突厥既拦不住精骑的突击,也没办法以骑术相避。
  战争的本质就是如此,最大限度的发挥自己的长处,最大限度限制对方的优势,使胜利的天平向自己一方倾斜。
  张士贵低低呢喃了几声,他有点疑惑……自百年前阿史那一族兴起,突厥取代柔然,长城再也不是庇护中原的围墙,处处残破,颉利可汗为什么在大败之余还如此死撑,为什么不越过长城,一旦进了草原,唐军很大可能不会贸然追击。
  此时此刻,中军之内,这几日一直面目狰狞,杀气溢于言表的李善似乎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笑着赞道:“若非三郎,纵然定方兄也难为之。”
  看似温和,但却如同一柄染血长箭,半截入鞘,半截展露锋芒,扎眼的很。
  李楷微微点头,“张三郎谋划得当,怀仁择人得法。”
  就像阚棱猜测的那样,苏定方纵有名将之姿,但毕竟对云州不熟悉,是曾经久居云州的张仲坚建言,才顺利或运气的将颉利可汗堵在了这个狭长的地带。
  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并不容易。
  前日大败而逃后,颉利可汗并没有放弃,他在苦思之后选择了一个地点,一个最可能让他聚集兵力的地点……不携大军而归,如何能维持自己在草原上的地位?
  从朔州到五原郡,有无数条道路,其中有一条路位于云州西北侧,左云县城西北方向百里处,残破的长城有一道宽数里的缺口……这条路没有什么特别,但却是通往五原郡速度最快的一条路,而这个缺口是必经之处。
  颉利可汗决定在这儿召集兵力,因为他知道四散奔逃的突厥骑兵大部分很可能会选择这条路,因为云州西侧的苍头河长达数百里,又没有桥梁,难以飞渡。
  也正是这个原因,熟知地理的张仲坚才提出了这个方案。
  六月八日,扫荡游骑的苏定方率唐军突然急袭长城缺口,正在整军的颉利可汗虽然有所防备,但薛万彻、薛万均兄弟勇不可当,狂冲猛打,突厥骑兵习惯性的展开队列应敌……早有准备的苏定方顺势由东向西,将突厥军逼向西侧,将其半封锁在长城、苍头河附近的狭长地带中。
  现在的局势是,长城缺口虽然距离不远,但颉利可汗不敢随意撤兵……虽然缺口宽达数里,但一旦撤兵,唐骑追击而来,很可能导致一场大溃败。
  事实上,背靠长城的颉利可汗并不是不能脱身,长城缺口几乎处处都是,只是缺口不大而已,而数日之内,第三次重竖汗旗的颉利可汗如何肯弃军而走呢?
  更别说麾下都是阿史那一族的嫡系,一旦弃军,就算自己回到五原郡,再也无法和突利可汗一争高下了。
  看着薛万均在西侧杀得痛快淋漓,杀得突厥兵弃马跳河,李善有点手痒,不自觉的趋马向前……但身边的王君昊、郭朴一左一右抢过来,带住战马。
  这位邯郸郡王数次不顾生死,奋勇冲锋,如今军中士气大振,隐隐有强军之相,但身边的王君昊、李楷数次胆战心惊,冷汗不断……就在昨日,李善冲阵之际,坐骑被射杀导致落马,要不是郭朴,说不定就要亡于阵中了。
  所以昨日夜间,王君昊亲自在军中挑选勇士,主要以代州本地人和迁居至代州的府兵为主,再补充苏定方、李楷身边亲卫,重组亲卫队。
  “怀仁放心,颉利必不会遁走。”一旁的李楷劝道。
  李善勉强笑了笑,在心里盘算……要不要穷追到底,虽然恨之入骨,恨不得将颉利可汗千刀万剐,但一方面要考虑到大局,总不能让突利可汗如此轻易的上位,另一方面唐军追击数百里之远,临近草原,粮草、军械补充很难,难以久战,若是伤亡太重,只怕得不偿失。
  顾集镇内三千人的性命是性命,而眼前的唐军士卒的性命同样是性命。
  就在这时候,隐隐有号角声传来,苏定方神色一凛,亲自登高而望,视线之内,数十突厥斥候狂驰而来,在他们身后,千余唐军自东侧席卷而来。
  苏定方登时大喜,高声传令,中军向东,战局在张士贵抵达之后出现了不可逆的转变。
  第六百四十四章 最后一战(下)
  其实不管是苏定方还是李善,都已经不指望张公瑾这一支偏师了,甚至后者大致猜测得到,八成是李靖已经到了。
  随自己北上追击突厥的诸将之中,就属张公瑾对李靖的态度最让人难以琢磨,如果李靖不想和自己撕破脸,只要有可能,肯定会先去寻张公瑾。
  虽然有些失望,但李善并不沮丧……但他没想到,性情端谨的张士贵在关键时刻展现了刚烈的一面,居然毅然率军赶来。
  而且还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赶来。
  更令李善想不到的是,张士贵这位历史演义小说中著名的白脸奸臣做出了最适宜的判断……就军事能力而言,就算比不上李靖,当不会弱于李绩、张公瑾这些名将。
  张公瑾没有贸然进军,而是等待良久,在刘世让、张宝相率军向东侧冲阵的时候,突然急袭而来,从背后狠狠捅了突厥一刀。
  突厥大军不是不想撤走,但所有人都知道,不击退唐军,就不能全身而退,即使战局危难,但仍然奋力搏杀。
  面对精锐唐骑的一次次冲阵,突厥将官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将轻骑集中起来死死顶住……但谁想得到,刘世让、张宝相在前面杀得突厥骑兵节节后退,后方却被捅了一刀。
  这一刀让突厥领兵将官痛不欲生,几乎在眨眼间,骚乱不可抑制的蔓延开来,久战无功,唐骑来袭……这一幕在过去的几日里,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出现。
  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血腥和死亡,每一次,突厥都会毫无悬念的大溃。
  这一次也不例外。
  数千突厥兵本就大哗,但还没等他们做出向哪儿逃窜的决定,张士贵率先破阵而入,身后唐骑轻而易举的撕裂的薄弱的突厥军阵,几乎在眨眼间,张士贵已经和刘世让、张宝相打了个照面,两支唐军一前一后,合力杀穿了敌军。
  双方都没有停留,默契的双双趋马加速,冲阵而过,而此时苏定方已经率中军斜向杀入阵中,将散乱不堪的数千突厥兵向北驱赶。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士贵放声大笑,冲着被逼留在后面的李善高声道:“殿下目光如炬,必为天下名将!”
  李善露齿一笑,却没有多说什么,张士贵拨转马头,展开队列,向北席卷而去,时而放箭,时而冲阵,合力将突厥兵向北驱赶。
  这一战,在张士贵杀入阵中之后,胜负已经没有了悬念,但问题是能取得多大的战果……苏定方将突厥兵向北驱赶,深得兵法奥妙。
  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有千余突厥兵拼死向东侧逃窜,但仍然有数千突厥兵被逼的向北,留在后方的颉利可汗虽然还握有数千骑兵,但也难以控制局势。
  李善试图趋马向前,却被李楷死死拉住,只能选了一处山丘登高观望战局,三支唐军,苏定方居中,刘世让、张宝相在东侧,张士贵、阚棱在西侧,三军齐头并进,展开队列,撵着突厥军的屁股一阵猛冲,后方的数千突厥军已然一阵大乱。
  大局已定,李善转头看向苍头河畔,那边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也发现战局的变化,但并未兵锋向北,反而向东移动。
  李善有些糊涂,倒是李楷看的清晰,毕竟陇西李氏丹阳房以兵法传家,笑着说:“薛家兄弟不愧为河北名将。”
  听了李楷的解释,李善咂咂嘴,自己在这方面的确没什么天赋啊。
  长城周边,一片惨状,虽然都是阿史那一族,但在面对死亡或者活着的时候,依旧举起弯刀。
  李善掏出望远镜,看着那面汗旗缓缓向东而去,在心里猜测苏定方会怎么选,但很快,李善就放下心来。
  苏定方引军向东,却并没有阻拦颉利可汗的逃窜,也没有衔尾追击,而是召集兵力,以已经做好准备的薛家兄弟为前锋,全军向西冲阵。
  被苏定方截断的突厥军多达数千之众,北面是虽然有缺口,但却不能容纳大军迅速通过的长城,南面虽然有逃生通道,但却遥遥无期,因为东面的唐军已经势若雷霆的压上,将他们向西面的苍头河驱赶而去。
  李楷兴奋的抓住李善的胳膊,“怀仁,怀仁!”
  “此战必然留于青史,邯郸之名必然名扬天下!”
  的确如此,颉利可汗举兵二十万南下,攻雁门不克,粮草不济以至于部落离心,唐军北上,数次大败突厥,仅仅苍头河一战……李善略略一算,至少三千突厥。
  李唐建国七年,与突厥汗国或屈意奉承,或厚贿交好,即使开战,也多以战迫和为主,直到李善赴任代州。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善改变了李唐和突厥的战争态势,因为他,抵御突厥的最重要基地代州恢复了生机,因为他,突厥的内乱提前公开化,因为他,并州已经事实上不再成为河东道的核心地带,也是因为他,对阵突厥的第一道防线被推至朔州。
  对比起历史而言,李善的出现,让李渊多了几分底气,但这一切,都无法和此战相提并论。
  这是李唐建国以来,第一次在大战中击败突厥主力,虽然有着无数的巧合和运气,但唐军事实上的主将李善,必然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史册上。
  李善在心里想,如果按照历史轨迹,后世的新旧唐书会如何描绘自己,会不会有所区别呢?
  或许《旧唐书》只会提起自己,而《新唐书》会加上李靖?
  但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推功于人,李善只认是个讲究人,所谓的讲究人……有恩必报,有仇亦必报!
  想到这儿,李善轻轻叹了口气,“叔父如此待某,德谋兄如此待某……”
  李楷神色一滞,也叹了口气,“怀仁……”
  李善能在数年之内,从名声鹊起到名扬天下,手掌权柄,册封郡王,追溯源头,一切的开始都源自与李楷的交往,与陇西李氏丹阳房的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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