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节

  裴世矩都七十多岁了,出身名门,历经四朝,如今却被黄口小儿毫不留情的反击……他似乎都能看得见李善脸上那温和却又暗藏嘲讽的笑容。
  听裴世矩简略的说了几句,跪在门外的李德武浑身颤抖,他这几日避开了所有谈论马邑战事的场所,却没想到那个人强行将自己拖了进去。
  从李善启程赴任那一刻开始,李德武就心心盼着听到马邑失守,雁门失守,突厥长驱直入的消息……
  苑君璋,你怎么就和刘黑闼一样,也是废物!
  “岳父大人,小婿听闻……圣人有意复设代州总管府?”李德武小心翼翼的说:“听闻岳父大人当年对刘世让有提携之恩?”
  裴世矩瞥了眼,眼神冷冰冰的,“李善此番虽为刘世让扬名……但其性情倨傲,难以容人,若能晋代州总管,李善的日子不会好过。”
  “但刘世让能让功李善,自然知晓其得圣人青睐,难道会听从老夫,暗害李善?”
  “李善其人,确有才能,若不能一击致命,必留后患。”
  李德武低下头腹诽,尽是马后炮!
  去年山东战事那般惨烈,李善却能脱颖而出,这次马邑大捷虽然没能掺和,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是很难说的。
  裴世矩深吸了口气,日子还长呢。
  苑君璋战败,突厥绝不会就此罢手,绝不容忍失去马邑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军事据点。
  刘世让未必敢对李善怎么样,但襄邑王李神符却一定敢对刘世让怎么样!
  李神符如今任并州总管,他会容忍与其有大仇的刘世让从容登上代州总管的宝座,与自己平起平坐?
  一旦突厥破马邑,必攻雁门,李神符一定不会派出援军……裴世矩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既然你敢反击,敢报复,那就不要怪老夫不留手!
  此时此刻,外院的一处柴房中。
  裴淑英推开拦在身前的侍女,阴着脸低声叱骂:“若有半句虚言,你可知晓是什么下场!”
  跪在地上的吴忠缓缓抬起头,眼神绝望而凄凉。
  李善表示,将李德武卷入流言,那是为日后准备的。
  报复?
  这才是报复!
  第三百五十四章 报复(续)
  当李德武回到小院一屁股坐下之后,才诧异的发现两个侍女默然站在一旁,并没有上前替他揉着酸疼的膝盖。
  咳嗽了两声,李德武觉得气氛有些古怪,试探问:“夫人呢?”
  没有人回答他。
  好一会儿之后,外间传来嘈杂声,李德武怔怔的看着妻子缓步而来,平日温和的脸庞上带着的如寒冰一般的冷意。
  “郎君又被父亲罚跪了?”裴淑英挥手将侍女斥退,轻笑道:“郎君任长安县尉两载,并无疏漏,平日常居府内,从不肆意,为何这几日屡屡被父亲罚跪?”
  “这……这……”李德武努力保持镇定,但声音却在发颤。
  裴淑英缓缓走近,“郎君在怕什么?”
  李德武手撑着桌案勉强起身,想找个借口糊弄过去,虽然坊间传言将自己和李善卷在了一起,但真正的内情却没有大白于天下。
  正想开口,视线在空中撞了撞,李德武敏锐的察觉到妻子眼神中的愤怒、失望,一时间竟张不开嘴。
  长时间的沉默后,裴淑英转身看向门外,喃喃道:“难怪,难怪……”
  李德武隐隐猜到妻子想起了什么,几个月前,妻子去东山寺拜访南阳公主,曾经遇上了李善……回来之后还曾经提起,觉得这少年郎很是眼熟。
  虽然已经证据确凿,但裴淑英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失望、愤怒、鄙夷、怨恨,各种情绪在心中混杂,她突然想,自己和南阳公主,到底谁更惨呢?
  难怪那日南阳公主神色颇为古怪,她肯定知道内情,难怪那个朱氏那般无礼……
  裴淑英不是裴世矩,她在确定事情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自己才一岁多的儿子居然不是嫡长子。
  当年新婚才半个月,李金才举族皆亡,丈夫幸运的保住一命流放岭南,自己独守空闺十多年。
  十多内内,裴淑英也想过很多很多,她能理解李德武另娶,毕竟全族唯其一个男丁了,怎么可能不留后?
  但等到李德武急奔入京,破镜重圆,是信誓旦旦的告诉自己,虽然另娶,但并无子嗣。
  被欺骗的而至的愤怒稍稍褪却之后,裴淑英心里充斥着失望、鄙夷。
  丈夫为什么要隐瞒已有子嗣?
  当然是为了攀上河东裴氏这条大粗腿……为了权势富贵,抛妻弃子算得了什么?
  这就是自己等了十多年才等来的丈夫。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雨点击打在头顶的瓦片,汇集后从屋檐处落下,滴滴坠落,裴淑英无意识的盯着被雨水笼罩的院子,脸上泛起苦笑。
  自己居然还想让儿子拜其为师……难怪那日少年郎神色古怪,丈夫知晓后惊慌失措。
  对了,父亲那日惊闻也同样有些失态……这说明,父亲是知情人。
  想到这,裴淑英深吸了口气,转身问:“为何父亲会举荐李善任代县令?”
  顿了顿,裴淑英嘲讽道:“如今朝中皆赞许父亲识人之明,择才之能不弱当年。”
  “难道李善在雁门建功立业,对父亲,对你,对我是好事吗?”
  这是裴淑英难以理解的地方,丈夫抛妻弃子之后,难道还会为李善筹划入仕,甚至求到裴世矩那儿?
  这不可能!
  李德武心中五味杂陈,半响后才艰难的开口,“岳父虽多年居洛都、江都,但论知晓突厥,世人少有相较者。”
  “虽如今马邑小胜,但突厥必然卷土重来,他日破雁门,代县必遭突厥大掠……”
  话说得够清楚了,一旦雁门被攻破,李善八成会战死在代县,就算侥幸逃回,一门双相的裴也有足够的能力让李善光芒不再。
  等于说,这次裴世矩举荐李善,是驱其入死地。
  裴淑英神色冷淡,低着头想了会儿,原本她还以为丈夫在外间为李善筹划,但细细一想就知道不可能,因为父亲是插手其中的。
  驱其入死地,这倒是说得通……但裴淑英突然嗤笑道:“当年你抛妻弃子,托庇裴门,并无必要杀妻杀子。”
  “只是你没想到李善名声鹊起,扬名关中、山东,你心胸狭窄,自然难以相忍。”
  “置于死地亦寻常。”
  “你无心胸。”裴淑英的声音压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但父亲绝非无量之人!”
  李德武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妻子,平日温婉,从不问外事,没想到今日见事明利。
  “你凭什么能说动父亲?”
  长长的叹息声在门外响起,手持油伞,但身上满是湿漉的裴世矩无奈的看着投来清冷眼神的女儿。
  裴淑英没有行礼,面无表情的开口,“父亲不想解释吗?”
  “解释什么?”裴世矩收起油伞,苦笑道:“这厮抛妻,为父早知,却不知其弃子,若是早闻,必不许其入裴门。”
  “问的不是此事。”裴淑英冷笑道:“虽女儿深恨之,更盼李善再无归长安之日,但有一事女儿不甚了了,还请父亲指点一二。”
  不等裴世矩开口,裴淑英扬声道:“李善此子,近年名声鹊起,颇有手腕,又对平阳公主有救命之恩,父亲即使知晓内情,也无需如此行事。”
  “到底为何?”
  裴世矩瞥了眼已经自觉跪在地上的李德武,“那就要问他都做了什么!”
  “河东裴氏西眷房,如今出了两位宰辅,但子侄辈无杰出之士,李怀仁之能,为父此生亦少见,毕竟外姓,无需担忧鸠占鹊巢,正可引为外援。”
  “前汉霍光故事,或能重现,为父难道没有这等气量吗?”
  裴世矩叹了口气,“如今坊间传闻,翁婿均有择才之能,婿举其能,翁荐其品。”
  “去岁随军,便是他动了手脚,使李善押运粮草北上山东,几番陷入绝境,却不料那少年郎不仅死里逃生,更能借势一跃而起……”
  跪在地上的李德武心里有些复杂,一方面既期盼突厥攻破雁门,让李善再无回归长安之日,另一方面又希望李善能坚守立功,给面前这老头一个耳光。
  到时候能骂一句……我是废材,你裴世矩也好不到哪儿去!
  第三百五十五章 第一份礼物
  换了衣裳,饮了姜汤,父女俩相对而坐,默然无言……李德武已经被赶出了小院。
  长时间沉默后,裴世矩叹息一声,“世人皆言,李善以仁义为先,但实则心机颇深,学识驳杂,又有手段。”
  “李德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暗使其赴山东送死,李善却逆流而上,一跃而起,筹谋建功,得以封爵。”
  “暗中在长安县衙做了手脚,使李善只能赴进士科,《春江花月夜》名扬天下。”
  裴淑英有些愕然,虽然现在知晓,自己和李善日后当为仇敌,但也佩服其惊世诗才……没想到却是被李德武逼出来的。
  “后平阳公主病重,李德武暗中向太子举荐,不料李善有妙手回春之能。”
  听着父亲的缓缓讲述,裴淑英不得不承认,父亲说的太对了……李德武这是个什么样废物啊!
  这样的儿子,而且还是长子,是能奠定一族基业的麒麟子,李德武却要千方百计的针对,而且一次次让对方化险为夷更上一层楼。
  “山东战功,救命之恩,爵封县公,得圣人青睐有加,太子、秦王均刻意怀柔招揽,虽然李善尚未加冠,但在朝中的分量并不轻。”
  裴世矩目光炯炯,盯着对面的女儿,“这样的人物,尚未加冠,前程不可限量。”
  “李德武数次出手,而李善却无一次还击……难道真的无怨无恨?”
  “绝不可能。”
  “这样的人物,会忍气吞声,会无动于衷?”
  裴世矩冷笑道:“芙蓉园一事,观其手段,深得退避三舍之精髓。”
  “论心机,论手腕,论人脉,李德武比他差的太多太多了。”
  “但毕竟是父子,李善再如何愤慨,也不可能直指李德武。”
  听到这儿,裴淑英终于明白过来了,黛眉一挑,“所以,李善会针对我?”
  “不止是你,还有为父。”裴世矩苦笑道:“若为父不为宰辅,非河东裴氏出身,李德武何至于抛妻弃子?”
  “此次坊间流言蜚语,他日大白于天下,李德武欲杀子而求富贵,李怀仁自能脱身,为避世人所讥,自然是矛头直指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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