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她嫁过去那么久,就算不念夫妻之情,做世家长媳,终日迎来送往,人情体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被如此糟践!
  “他?”
  叶清沅眼里闪过一丝苦涩,很快被她掩盖过去,她似乎不想多说,只道,“我没你命好。”
  宁锦婳抿着唇角,说不出话了。
  其实她和陆寒霄也是一地鸡毛,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只是如今这种情形下,她说什么都有种“何不食肉糜”的嫌疑。
  叶清沅盯着宁锦婳小指上璨丽的鎏金甲套,忽道,“你变了不少。”
  在她的记忆里,宁公府的小姐是个性格鲜明的女子,一身张扬的红衣,爱恨都写在脸上,终日风风火火,丝毫不像个大家闺秀。
  可如今她端坐在上方,姿容精致整齐,指上套着与寻常贵妇无贰的甲套,连说话间,都懂得斟酌字句了。
  宁锦婳淡笑,“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能在原地打转呢。”
  世事无常。她也想不到,她俩如今能坐下,像个故人一般叙旧。
  当年闺阁的时候,她们可是一对老冤家。
  她喜红衣,叶清沅常年一身素衫,两位不同的美人经常被拿来一起比较。若说容貌是各花入各眼,但从家世上来说,她虽是公府小姐,太子的表妹,但叶丞相的均田法盛极一时,连山野农夫都知道“叶鸿晏”三个字。宴会上两府马车狭路相逢,宁府要退一射之地。
  都是年轻的小姑娘,谁能服谁呢,两人隐隐有打擂台的架势,今日争个头彩,明日争个首饰……如今宁锦婳回想起来,真是年少不知愁。
  她微叹一口气,看向叶清沅,“过往不鉴,来者可追,人应该往前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叶丞相死在了今年的秋天,腰斩。
  宁锦婳知道言语的苍白与无力,但她如今只能劝她,放下去。
  这倾轧的皇权下,什么国公,什么丞相,都是一块垫脚石罢了。她们身在局中,除了看开点儿,别无他法。
  谁知叶清沅嗤笑一声,“看开?放下?你说得轻松。”
  父亲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处以极刑,她为奴为婢受尽屈辱,险些丧命,这怎么放得下!
  她能咬牙活到今天,全靠心中那股滔天的恨意,若不能为父报仇,她死也不能瞑目。
  叶清沅的胸口微微起伏,清丽的容颜竟显得有些狰狞。
  片刻,她看向宁锦婳,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派人护好宁国公。”
  宁锦婳顿时心生疑窦,她早就打点好了押解的差役,陆寒霄更是派人一路护送,他虽冷心薄情,说话却重若千斤,这点她信他。
  叶清沅眼中露出一丝怜悯。
  她道,“父亲曾亲口告诉我,先帝确有遗诏存世。”
  恍若惊雷乍现,宁锦婳蓦然瞪大美眸。
  数月前,先帝病重,召霍将军、叶丞相、宁国公及三位辅政大臣于病榻前。
  乾德殿灯火通明,硕大的夜明珠照了一宿,没人知道当晚发生了什么,这几位臣子皆闭口不言,直到太子因“谋逆篡位”被鸩杀,接着山陵崩,新帝登基……这一切,仅仅用了几个月时间。
  坊间隐隐有传言,说上面那位的位置来路不正,正是他构陷太子谋取皇位!毕竟先帝病重,太子已经是太子,不至于熬不住最后一段时日。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又有传言,先帝早就立了太子登基的遗诏,交给那六位大臣其中一个,只是太子死的突然,没来的及拿出来,新帝已经登基了。
  众说纷纭,直到新帝铁血手腕血清朝堂,再没人敢置喙半句。
  ……
  “你想说什么?”
  宁锦婳掐白了指尖,声音陡然尖锐,“就算真有又能如何,如今尘埃落地,那充其量是一张废纸罢了。”
  叶清沅目光平静,唇里缓缓吐出四个字,“帝王疑心。”
  遗诏,在太子死前是人人争夺的宝物,在太子死后,那就是十足十的催命符!
  皇帝不会让遗诏现世,更不会让知道此事的人开口,而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宁锦婳呼吸都急促了,不过她细细一想,忽然反应过来,“不对。”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位若真想下手,直接判一个斩首就是,何苦费这一番功夫,瞎折腾。
  况且当初足足有六位大臣,除却惨死的叶相,宁府也只是抄家流放。霍小将军领七万精兵驻守北疆,因此霍家在这场权力更迭中未损分毫,还有另外三个辅政大臣,不都好好的么。
  皇帝未曾下手,或许他早就不在意了呢?毕竟太子已死,就算遗诏现世,也改变不了什么。
  叶清沅抿了抿唇角,似乎还有话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终究没开口。
  她只道,“谨慎一些,总没错。”
  “这是自然。”
  宁锦婳面上不显,实则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话到现在,两人都没有心思再说下去,叶清沅识趣地起身告辞,临走时,递过去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宁锦婳面露疑惑,莹白的食指捻开扉页,“均田法”三个大字瞬时映入眼帘。
  “救命之恩无以报,它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或许有一天……罢了。”
  她唇角泛起一抹苦笑,“既然送予你,你自行处置即可。”
  均田法只实行了三年,便因为触动贵族豪强的利益被叫停。父亲毕生的心血都在这薄薄的一个小册子里,可如今人已经没了,这些死物也没意义了。
  ————叶清沅走后,宁锦婳独自一人呆坐许久,直到抱月过来问,说已经套好马车了,还要不要去东市口。
  宁锦婳揉揉眉心,“不了,让顺子去盯着。”
  “你来研磨。”
  宁锦婳写了四封拜帖,一封给霍将军府,另外三封送到其他三位辅政大臣府上。
  方才她虽驳了叶清沅,但心里始终难安。她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可能只是虚惊一场,根本就没什么遗诏呢?事关父兄,她总要弄个清楚。
  可惜,四封帖子皆石沉大海。三位辅政重臣,一位闭门谢客,一位回乡探亲,另外一位感染风寒,还在病榻上躺着。霍将军府更为高傲,连个音儿都没有。
  整整过了三天,宁锦婳的心愈发惴惴不安。陆寒霄自那日后便不见踪影,她沉不住气,准备去永济巷寻人。
  说她软弱也好,无能也罢,可这种时候,她能相信依靠的人,只有他。
  结果没来得及动身,世子府却先来了人,还是个意想不到的小客人。
  她的大儿子,陆钰。
  第6章 愧疚
  正堂,堂前两侧挂着两副遒劲有力大字,紫檀木桌上供着鎏金的香炉,袅袅青烟向上飘起。
  一锦衣小郎君端坐下方,不过五岁的样子,长得唇红齿白,极好的相貌却绷着一张脸,正襟危坐,一派正经严肃。
  见宁锦婳进来,他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淡道:“母亲安好。”
  声音略显稚嫩,却十分平静,丝毫没有一年不见母亲的急切。
  看着眼前几近到她胸口的少年,宁锦婳心潮翻涌,似有千言万语,却尽数堵在了喉咙里,只憋出一个干巴巴的“嗯”字。
  陆钰得到她的示意,施施然坐回圈椅上。
  母子俩不咸不淡地说着话,陆钰虽年纪小,却十分沉稳。跟那男人一样不爱多言。大多是宁锦婳问,他答。回答得规规矩矩,言辞间恭敬有余,却亲昵不足,幸亏抱月中途来上茶,缓解了两人相顾无言的尴尬。
  宁锦婳把茶沫撇开,抿一口温热的茶水。今日放的是清骏眉,清冽甘甜,她却尝出了一丝苦味。
  ——明明是她的孩子,却这么陌生见外,她一想,心里跟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疼。
  钰儿不过满月就被陆寒霄抱走,送给宫中的舒贵妃抚养,连她这个母亲见面都得进宫递牌子,十次牌子,九次都被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驳回,最后能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她在他三岁的时候去瞧他,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谁。
  骨肉分离,子不认母,说是剜心之痛也不为过。
  母子间本就情分淡薄,尤其近一年来,宁锦婳搬离永济巷,接着发现怀孕,她不欲声张这个消息,终日深居简出,陆钰从宫里过来好几趟都被她拒了。后来宁府出事,她忙的脚不沾地,细算起来,两人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
  他长高了,也更冷淡了。
  她的钰儿完美继承了她的相貌,像个瓷娃娃一般精致好看。但性子却十足十像极了陆寒霄,甚至比他更冷淡内敛。紧绷着小脸,一身的淡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宁锦婳对旁人不假辞色,但对上这个让她心怀愧疚的儿子,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近了怕惹他厌烦,远了又舍不得,她内里小心翼翼,面上却不露端倪,直到陆钰问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府?”
  宁锦婳呛了一口水,捂着胸口直咳。
  陆钰一双瞳仁黑黝黝,直视着她:“您外出一年有余,如今父王归京,您也该回来了。”
  当初宁锦婳另辟府别居,而后不出一个月,陆寒霄动身回滇南,旁人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两人平日吵归吵,闹归闹,临了还是舍不得的——他们都以为宁锦婳是不想在世子府睹物思人才搬出去。
  其实在那之前,两人的关系已经摇摇欲坠。她甚至拟好了和离书,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那男人就走了。
  她和陆寒霄这些乌七八糟的纠缠,宁锦婳不想让孩子知道。她含糊道,“再说吧。”
  陆钰抿着唇,近乎固执地问:“母亲可否给个准话?冬日天寒地冻,这一方小院,连地龙都烧不了,您若在此受了寒,儿子内心惶恐。”
  “……”
  “难为我儿惦记。”
  宁锦婳放下茶盏,斟酌着语气,“每日成车成车的碳往这儿拉,我哪里会受冻……钰儿,我在这里很快活,”这句话不假,世子府修建的宏伟壮丽,府内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和皇宫别苑比也不差什么。可她嫁进去后,从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诺大的院子里永远都是她一个人,晚上黑漆漆的,她让人燃上烛火,彻夜不熄,可她还是害怕得睡不着觉。
  那里太黑、太冷了,她不喜欢。
  ——陆钰垂下眼帘不说话。宁锦婳沉默着喝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忽地,陆钰道:“今日父王进宫请封世子。”
  “嗯?”
  宁锦婳面露惊色,“这么快?”
  虽说钰儿是铁板钉钉的世子,但陆寒霄才回京几天,这么着急做什么。
  “快么?”
  陆钰神色忽冷,抿着唇,“儿子并不这么觉得。”
  钰儿生气了。
  宁锦婳的直觉很敏锐,几乎瞬间就觉察到了。不说母子连心,她和陆寒霄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陆钰跟他爹一个性子,她对他们父子拿捏的透透的。
  可她却不知他为何生气,更不知该如何补救。
  她对陆钰说话都是小心翼翼地,就怕万一弄巧成拙,让钰儿更疏远她,她们母子之情本就生分,再经不起磋磨。
  宁锦婳干脆岔开话题,“就算要回去,也得先做打算。衣食器具,行走车马……这些琐事整理起来,少说也得三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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