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节

  他的二儿子如今已经考上秀才了。
  “不过说起来也没什么。”鲁孟广有些疑惑,“话是难听了些,但其实也就是叫各地安心生产、缴纳钱粮而已。三司衙门也没有哪一个在查什么案子。”
  张逸闻从怀里掏出一个土黄色的信封,“刚得的消息,新君派了吏部尚书王鏊王济之就任浙闽总督。两位府尊大人见多识广,小人是不明白,浙江、福建等地又没有民乱,朝廷为何要封一个浙闽总督?”
  孔、鲁二人心头大惊,急忙抢了信过了细悦,“这……这是真的?”
  “张逸天是小人族内的堂兄弟,行事作风一向稳重,这种事若非是真的,他难道编出来忽悠自己家人?现如今朝堂上下也都在猜测陛下究竟是为了什么,圣旨中说浙、闽要地,控制需人,这话如何理解?”
  孔瑞屁股如生了火一般,烫得他再也坐不住,“这么说浙闽总督已经在路上了?陛下一意孤行,无故设什么总督,这不是拿国家大事当做儿戏吗?!”
  “这话,府尊在小人这里说说就算了,出去可不要乱讲。”张逸闻将信收了起来,“而就眼下来看,朝廷在浙、闽两地一定不是无端妄为。”
  “为何?”
  “当今陛下英名远播,府尊大人应当比小人更加清楚才对。福建虽远离京师,但新君登基已逾半年,再者,新君为太子时就曾多次监国。如今选任浙闽总督,总不至于是随性而为吧?”
  “这一点小人与张老板意见一致。”站在张逸闻身边的郭记老板也是这样认为,“况且,三司使一并更换,有几处卫所指挥使也是如此。如此动作,怎样都不是随性。近来小人也在到处打听,倒是在一个公公那里听到一个传闻。但不知是真是假。”
  孔瑞和鲁孟广都急死了,当下就开始催促,“你倒是先说出来。这个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张逸闻也在等,直到边上的郭老兄缓缓说出这句话,“陛下,欲开驰海禁!”
  屋子里的人都是当地人,不管是官、还是民基本都知道海上是怎么回事。
  海禁不开,那么他们可以压低茶叶、瓷器这些商品价格,和官府一联合就能走私出去。所获的利润就这么些人分。
  通俗的说,就是这门生意是有门槛的,不是什么人搞一条小破船就能够出海捞银子的。
  布政使衙门、知府衙门说到底就那么几个人能进。
  这样他们与官府绑为一体,大家都有巨利。
  还不用上税。
  如今朝廷要来横插一杠子,那就是要把这条利益链上的肉给分去一部分。
  说到这个张逸闻反而不那么担忧了,“如果是欲开海,那动静可就大了。要知道这些银子又不都是进了我们的口袋。而且不仅是福建,还有浙江。福建没有藩王,浙江可是有的。朝廷要拿这笔银子,就是从浙、闽两地上至藩王、下至氏族的口袋里掏银子。到那个时候,一旦激起民乱,开海之令,不停也该停了。”
  郭老板说:“只是听闻,还未确认。毕竟海禁是祖制,即便是陛下也不能轻易改易。两位府尊也不必担忧,到时候大明各地的官员想必都会上疏反对。如此不得人心,陛下一代明君,应当会及时收回成命吧?”
  是吗?
  从道理上来说是这样。
  孔瑞倒是有些隐忧,幽幽说道:“但浙闽总督可是王鏊啊,这是帝师身份。”
  所谓的藩王,在王鏊这种层级的清流文人眼里已经毫无威胁了。相反,藩王要是有什么逾制的地方,他还要一封奏疏把你给参了。
  而且王鏊还曾是吏部尚书,福建,不少官员也曾是他的门生。
  如果皇帝真的一意孤行,那么他们靠谁来反制?放眼他们在官府的力量,谁也不能把王鏊给参倒,王鏊不收拾他们就不错了。
  “……也要看看,浙江是怎么做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杀鸡儆猴
  朱厚照知道浙江的情况确实比福建更为特殊。
  因为浙江包括南直隶出了很多进士。当地的一些大姓,那是真的很大。比如说阁臣谢迁是浙江余姚人,王阳明本人也是浙江余姚人。
  假如这个风波最后刮到朝堂来,那还是朱厚照不太愿意看到的。
  不过像谢迁这样的阁老、大学士,人家还没有犯错、家里也没有出事,作为皇帝最好不要以一种‘钓鱼执法’的方式和人谈话。
  这很侮辱人。
  平白无故的讲出这种话,其实是一种政治信号,就是你对这个重臣不太满意。
  说的粗俗些,你要对我做什么直接做,何必再找一个理由?
  这也是考验朱厚照政治智慧和技巧的一个问题。
  想来想去,朱厚照想到了谢丕。
  于是很随意找了时间,去侍从室和四个人简单闲聊。
  说的是丰熙。
  “日后你们也会有一天,像丰熙这样牧守一方。但是到了那里之后,就会发现当地的官员结成一团,一会儿张员外、一会儿刘员外,那银子都送到你身边人手里了。于是你会发现,一方面,许多的事情你要依赖他们去完成,另一方面,如果你不和他们闹成一团,甚至还要以一些罪名把人家抓起来,那人家就不配合你,你们又当如何?都说说。今日朕正好有时间。”
  刘瑾在一旁叹气,皇帝有了时间竟然也是和这帮人闲聊这些……
  秋云这些姑娘们可怎么办。
  靳贵思索一番后道:“丰前辈刚去福建时,大约遇到的就是这样的局面。从实际情形来看,最初的确寸步难行,微臣虽没有亲眼看到,但想必布政使的话最初很多地方官员也都是听听而已。即便事后真的去纠察那些人干得如何,他们上下沆瀣一气,相互配合,大概也会营造出已经办好的假象。不过经过这一个月,想必应当是能震慑住部分人,有些事应当也可以做得下去了。若是微臣,也会将罔顾圣意的官员上奏朝廷,请求罢免。”
  朱厚照点点头,随后看向汪献,“你觉得呢?”
  “启奏陛下。若是微臣,微臣会先以了解当地情况为主,微臣觉得不管是哪里的官场,总归不是铁板一块,人以利聚,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所以微臣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愿意依附于微臣之人,随后寻找那些阳奉阴违之徒的罪证,务必要做到一击致命。”
  “也是很好的办法。严嵩,你呢?”
  严嵩想了想,“假若是微臣,微臣会想,陛下要的是什么。如果陛下是要微臣查办当地官员,微臣自会紧追不舍。若是陛下是要微臣安抚地方,那么微臣会以遏阻他们乱民、害民之举为先,还百姓一条活路。”
  朱厚照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严阁老到底是严阁老,知道抓住最关键的方向性问题。
  “谢以中?”
  谢丕也是君子模样,拱手说:“那局面之下,若是微臣,微臣自当恩威并施,愿意听朝廷号令的,以礼相待,不愿意的,上奏朝廷,革职罢免!再者,也可以晓谕利害,只要讲清讲明,又有朝廷天威,何人还敢违逆?”
  朱厚照笑了笑。
  这个话是说的都对,做起来都错。
  什么叫不愿意听朝廷号令的?
  谁会不听?
  又不是要造反,肯定是谁都听。
  “行,你们都说得很好。近来,福建官场大乱,便是惹得江西、广东都有奏疏参奏丰熙,如果朕糊涂一点,或是疑心重一点,想必丰熙是坐不下去那个位置了。那么朝廷要做的事,实际上也就停了。”
  “而尽管朕支持丰熙,你们从字里行间应该也瞧得出,丰熙担得干系极大,其实非常不易。碰着一个地方宗族有在京里为官的,还要上疏参他,地方的官员体会不到圣意,又威风惯了,朕还可以理解。但朕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离朕很近的一些大臣们有一天也为了家里那点事来和朕闹脾气。”
  “开海是利国利民的大策,不管是谁,朕都希望能够从大局考虑。你们也都在朝廷为官,朕什么时候就让你们吃糠咽菜,或者把家里地窖里的那些银子都挖出来给朕了?”
  这话说的四人脸色一顿惊吓,立即跪下来说没那回事。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谢以中,你是状元,德才俱佳,就你来吧,以侍从室的名义写一篇文章。号召一下大明的官员,不要把家乡几亩田地的利益争端带到朝堂上来。”
  谢丕不疑有他,老老实实的回礼,“是,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这种软绵绵的号召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不过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好办法与坏办法,办法都是要看对谁用。
  低品级的官员视野窄,不知道伴君如伴虎,所以不见棺材不掉泪。高品级的官员知道皇帝的意思,而且还爱惜羽毛,那便不一样。
  尤其谢阁老,也是爱惜羽毛的人。
  谢丕回到家中润色文章,活儿只干到一半,谢阁老就知道有些话是对他讲的了。
  看起来,皇帝是指最近那些出身地方宗族而上疏的官员,但其中大部分都是低品级的官员,皇帝怎么会将那些人放在眼里,说来说去还是他。
  因为阁臣有引领性作用。
  如果皇帝饶过阁臣,那就不好惩罚其他人,如果不饶过阁臣……
  谢迁摸着胡子想明白了,皇帝政治智慧极高,权术运用在此处,其实是在提醒他。
  第二日,谢阁老便递条子入宫请罪去了。
  朱厚照坐在大大的龙椅上,谢迁能来就代表他还没老到那个程度,还能上牌桌。
  “朕让你的儿子写那个倡议,是对所有官员说的,不独针对谢阁老。不过也只有谢阁老入宫请罪,阁臣之风范,还是与其他人不一样。”
  朱厚照走过去,亲自将其扶了起来,“有些官员想蒙朕,明明是害怕朝廷的做法伤害了自家的生意,却非要以大义的名分,来攻讦朕派下去的臣子。要么是恃宠而骄、嚣张跋扈,要么是不知廉耻逢迎圣意,谢阁老,这种话看得多了,朕心里会憋屈的。”
  “陛下,大明自先帝御极而至陛下,朝堂多清廉君子,官场为之一清,臣相信许多官员进疏,也不独是为了自己,大部分人还是为朝廷着想的。”
  朱厚照不知道该怎么讲。
  他回身去御案上拿了两份东西给他看,一份是太仆寺寺丞张逸天上的奏疏,一份是丰熙在福建查明的情况。
  “张氏宗族自身在福州府、延平府、建宁府置田数千亩,做着茶叶、瓷器的走私生意,而且还有布匹、酒楼等多处产业,张家的公子一出手就是几百两。张逸天在京师的宅院朕去让人查了,大是不大,里面古玩字画一样不少。结果这样一个人要在奏疏上写‘劳弊之事,诚不可施于百姓’。他自己知不知道自家雇了多少佃户、每季抽人家几成的收成?!再有,他一开口就是福建八山一水一田,可他自家呢?”
  谢迁翻来翻去多少也有些尴尬,还好皇帝没有问他谢氏在浙江买了多少田地。
  今日这话,说是说的张逸天。但其实指得是他。
  “来人呐。”
  刘瑾躬身走了过来。
  朱厚照面无表情,“去太仆寺,将此人拿下,交刑部议处。若是有其宗族在地方为恶的罪证,报到朕的御前。”
  “是。”
  “谢阁老。正好你来了。张逸天的案子你不必管,一个四品的小官而已。但锦衣卫最近又查出江西鄱阳淮王不知悔改,大肆敛财,并且与地方官内外勾连……哎,朕有的时候真是不明白,甚至会想是不是朕亏待了他们谁,怎么都要这样毫无底线的贪银子呢?”
  朱厚照指了一下边上一个小太监,“去内阁将李阁老叫来。”
  李东阳和谢迁对于藩王是无感的,如果这个藩王真的做出什么不法的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在文人的视角之下,这是明君的一种表现。像弘治皇帝包庇皇后的那两个弟弟,其实是会被他们批评的。
  当年刘大夏不是还和弘治皇帝酸嘛,说事属朝廷外官,全都批准。稍稍涉及权贵,又令讨论核实。臣等很愚蠢,不知为什么?
  弘治十七年处罚淮王,其实最大的阻力也是弘治皇帝,等到皇帝真的点头,当时还是太子的朱厚照这边下令,那边文臣就欢呼了。
  所以李东阳今日来听其实还有些奇怪,这事儿有什么好讨论的?
  去年是贬为庶人,今年如果属实,那也还贬为庶人好了呀。
  反正皇帝只要不把自家亲属杀掉,他们一般不会轻易反对。因为在讲究亲亲之道的环境下,除非造反,否则因为贪一些银子就把王爷杀了,还是比较残忍的。甚至于贪污对于文臣来说,他们都觉得罪不致死。
  于是乎讨论……其实也没啥好讨论的。
  但谢迁一直心里犯嘀咕,回去的路上,李东阳还问他:“于乔为何一脸心思?”
  “陛下杀鸡儆猴,说不准已是对我心生不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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