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不是我命令你们做事,也不是我求着你们做事。你们与寿宁伯、建昌伯有仇,我与他有怨,咱们是通力协作,各取所需。”说到最后,毛语文的语气竟有些低沉,“我也有这样的仇人,当年我与娘亲抛弃、侮辱,尝尽了这世间最深的绝望,甚至活着的目的就是要那人死……所以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他转过身,看着这三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大叔,像吟唱一般的说:
  “但今日之后,你们就可以解脱了。解脱吧,解脱吧,能解脱的都是幸运之人。”
  可惜那一刻叫他们等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寿宁伯和建昌伯在宫里耽搁了不少时间,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禀报:“千户大人,寿宁伯和建昌伯从宫里出来了。不过……守卫有些增多了。”
  那三人一听,竟有些着急起来。
  “不怕,本官早料到会如此。先让他们走,离宫城远一点再说。”毛语文嘿嘿冷笑,“也不知是谁给他们出的这主意,本来伯府毕竟墙高院深,动起手来还麻烦,现在好了……竟然还敢出来。”
  “按计划行事。”
  “是。”
  明朝的大臣可是干过半路拦截大臣,准备殴打他一顿的事的,甚至宫门也敢冲。这两个流落在外的伯爷算什么,一旦他们行踪泄露,那么乱象必生。愤怒的各省士子,以及朝廷的御史言官早就想打他们一顿了。
  毛语文蹲下来,给了三人一人一把刀,“换上士子的衣服,趁乱行事。”
  反正考到头发都白了的士子也是有的,四十多岁不算啥。
  张鹤龄和张延龄一路上走来都很小心,在宫里的时候其实就给刘健那些大臣的眼神给吓到了,出了宫为了保险起见,还请张皇后为他们加派了侍卫。
  但问题是这样反而更加显眼,以至于有人喊了一句“寿宁伯和建昌伯在那儿”之后,所有人都不必寻找,反正看着侍卫多的地方就是。
  “走!冲过去,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太祖皇帝若在,何至于让这两个畜生如此嚣张!”
  大街上,店铺旁,侍卫持刀、士子和言官大臣涌入街巷,呐喊声、尖叫声,菜叶、鸡蛋……这条街瞬间乱了套。
  这事儿对毛语文来说风险很大,因为太子和他说过,出了任何疏漏,都是他顶命,甚至都不用太子找人杀他,自个儿了断自个儿就行了。
  这是他早就做好的打算,因为他进了锦衣卫见识了那些刑具之后就知道,干脆的死,其实是一种解脱。
  不过风险这么大的事,却让他的血液有些颤抖,过去他被人欺辱、殴打,为了活命什么低贱的事他都做过,为了活命甚至他的母亲都被人侮辱,那些记忆折磨着他,锻造着他。
  而到了此刻终于有一种掌握别人生死的感觉,这让他既害怕又兴奋,嘴巴里一直低喃着:解脱吧,解脱吧。
  像是对旁人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快刀斩乱麻!
  真实的史实中,
  张鹤龄和张延龄主要有以下几宗罪。
  一、纵家奴强夺百姓田地和房屋。这件事后来被言官上疏弹劾,皇帝就派萧敬去查探。萧敬想和稀泥,他不敢说没有这些事,因为满朝堂都知道确实有这么回事,为了那俩人睁眼说瞎话?交情没到那份上。
  但他也不敢就这么处置了寿宁伯和建昌伯,所以他想了个法子。就是……我惩治那些家奴总可以吧?找人给两位伯爷顶个罪,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嘛。
  打好了算盘,老太监回来以这个口径禀报。结果张皇后勃然大怒,家奴?家奴你也动不得。
  史书记载当时‘帝也假怒’,就是弘治皇帝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假装生气。事后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又去安慰了一下老太监箫敬。
  而这件事本身,自然是什么结果也没有。
  二、倒卖私盐。弘治年间赏赐权贵、太监盐引动辄数万,这已经不是稀罕事。张氏兄弟则不止如此,他们不仅会向皇帝直接索要盐引,还会利用漕运的船只贩卖私盐。盐税是朝廷重要的收入来源,可见他们也没想过挖得是亲戚家墙角这回事。
  三、随意出入紫禁城、调戏宫女、试戴皇冠。这件事发生时,有一个叫何文鼎的太监实在看不下去准备去捶张延龄,史书记载:文鼎持大瓜幕外,将击之!
  但没打成,因为李广告密,张延龄逃走了。
  第二日何文鼎就去向皇帝揭发张氏兄弟的不法之事,张鹤龄和张延龄反手就诬陷何文鼎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罪责,张皇后对于一个太监告自己弟弟的状自然是愤怒异常,
  于是让皇帝派人把何文鼎抓了起来关进锦衣卫大牢。并且严刑拷打,要问出幕后主使是谁。
  何文鼎答主使有两人,一个叫孔子,一个叫孟子。
  其实一个没根的老太监能有什么幕后主使,在皇宫内院忍不住要打张延龄,明显就是实在看不下去,气上了头了。
  后来,何文鼎被打死在了狱中,领命干这个事儿的人,叫李广。
  当时,因为何文鼎名声不错,还有御史黄山等人搭救,但没有成功。何文鼎死后,时人写诗凭吊:“外戚擅权天下有,内臣抗疏古今无。”
  所以有时候朱厚照也在想,
  如果他考虑的是自己的舅舅这一层亲戚关系,亦或者做此事的风险而让张鹤龄和张延龄活下来,一直活到后面几十年,
  不提因为张皇后他们会给自己添多少麻烦,
  就是在他们活着的岁月里,那些仍然会被他们欺负、奴役、杀害的普通人,他们的理谁替他们讲?
  是,寿宁伯和建昌伯之死,会让张皇后伤心,那么那些被张家兄弟害死的人的亲属,他们会不会伤心呢?
  为了让自己的舅舅活着,而让那些人去死。这才是自私。
  “外戚擅权天下有啊……”
  还不止这一家呢。
  当日晚间,
  毛语文整夜未睡,形势乱起来之后,他便遣人入场,浑水摸鱼。
  现场是一片群情激奋,人们高呼着‘太祖、太宗’这样的词汇,仿佛是在给自己壮胆。
  张鹤龄和张延龄被这个形势吓了个魂飞天外,
  他们俩把侍卫往自己的面前推,又是害怕又是嚣张的大喊:“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敢当街冲撞朝廷的勋爵,难道是想死吗?”
  啪!
  竟然真有一个鸡蛋砸在张延龄的脸上!
  然后就是拳头。
  “欺天啦!!”张鹤龄大叫,“来人,把他们全都杀了!”
  侍卫当然不敢不会就这么让人侵犯到寿宁伯和建昌伯,至情势逼人时,他们不得已还是对前面的一些人动手。
  这一动手,人群的愤怒更加不可控!
  “去!”
  毛语文下达了命令。
  于是拥挤、尖叫、汗水、恐惧……几百个人、几百种声音在乱掉的这片现场搅着,
  一直到一条血注冲天而起,浇懵了中招的人,
  “谁带的刀?!”
  ……
  ……
  这日晚间,
  朱厚照沐浴后披散着头发坐在自己的软塌上,他一遍一遍的翻读李世民所留的《帝范》。
  他还记得初中上历史课时,讲到大唐,第一次听老师讲起李世民杀害过自己的兄弟,还把自己的亲生父亲给软禁了。
  那会儿觉得……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李世民离自己很远。
  但来到大明已经很久了,往后他也会是一个帝王,像李世民一样。他忽然在想,当初李世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后来他开创了贞观之治,只看后半段,不看前半段,谁能想到他搞出了玄武门之变啊。
  太子默默念着:“《帝范》赏罚之中说: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说的就是赏罚不可因喜好而判定,而要因功罪来判定。”
  宫女秋云在帮他梳头发,动作轻柔舒缓,不至于打扰他读书。
  “殿下可真是用功,一会儿就要就寝了,这都还要读书。”
  朱厚照缓缓说:“王图霸业绝非易事,若是我一点牺牲都不做,怕是也成不了大业。”
  便是在这个时候,
  刘瑾于门外轻唤,“殿下,殿下……”
  “进来吧。”
  刘瑾低着头,迈着快步,啥话也不说,直接跪下惊道:“殿下!寿宁伯和建昌伯今日傍晚出宫回府的路上,突遭意外,盖因殴打江南举子唐伯虎一事,京中士人对其多有怨恨,故而聚集冲撞,混乱之中,寿宁伯和建昌伯皆……皆……不幸薨了。”
  “什么?”朱厚照整个人如被电击一般,呆愣愣在原地一直没动静,过了一会儿才有哭腔,并恶狠狠发问:“谁干得?!立即派人去查!”
  接着他也来不及再更衣了,简单束拢一下头发就去坤宁宫,但是走到半路就被告知,皇后已经去了乾清宫,于是乎他又转道儿。
  一路上都是小跑,到了乾清宫外就听见张皇后凄厉般的吼叫,
  “……左顺门之变时,太子已经教训了一群大臣,当时臣妾还觉得一下子打死几十名官员多少会有些观感不好!没想到他们竟敢当街行凶,至本宫的两个弟弟皆死于当场!陛下,若此事不查明真相,臣妾……臣妾便也死了算了!”
  张皇后头发凌乱,眼眶通红,此时有些像是发了怒的老虎一般。
  弘治皇帝的神扫到朱厚照,像是抓到了稻草,“照儿来了。照儿……你的两位舅舅……”
  “儿臣已经知道了,所以来不及更衣就想来找父皇和母后。母后,可不要因为哀伤伤了身子……父皇让儿臣监国,却没想到这期间发生这样的事,说到底也是儿臣办事不力……”
  “太子不必说了。此事与你何干?”
  皇帝还没说完,
  张皇后又像疯了一样叫喊,“那个唐伯虎!都是因为他!如果他不是自命清高,要当街侮辱鹤龄和延龄,后面的事又怎会发生?!陛下,这个唐伯虎也不能放过他!”
  皇帝问朱厚照:“太子,你说这等事,应当如何处理?”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儿臣以为,寿宁伯和建昌伯都是父皇亲封的朝廷勋贵,当街出此大事,可见士子、官员已属胆大包天,若不狠加整顿,往后父皇和朝廷的威严何在?”
  张皇后听了这话稍显宽慰,“太子的话不错!陛下,所有涉案士子都应抓起来,斩立决!”
  这是气话了,弘治皇帝再怎么样,也不是杀那么多大臣和士子。
  “明日,朕要上早朝。咳咳。”皇帝捂嘴咳嗽了几声,“皇后,你……哎,你不要忧伤过甚,身体要紧。鹤龄和延龄的葬礼,朕必定遣礼部操办。刚刚太子说这事儿怪他,其实也不对……说到底还是怪朕,朕这些年纵容这些亲戚过甚,本想着便是大臣对其有些不满,至少也会理解朕的亲亲之心。没曾想,臣子与皇亲国戚的矛盾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那个唐伯虎……事情皆因他而起,他怎可一点干系都没有?明日朕便知会李东阳和戴珊,取消其参加会试的资格,终生不用。”
  张皇后此时这个情绪,朱厚照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就让他回到那个桃花坞之中去吧。
  “其余涉事士子,也都要抓起来,严加审讯!”
  见弘治皇帝为其做主,皇后的委屈和愤怒总算宣泄了一点,之后就是悲伤,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累了、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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