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戚灼动作停了一瞬:“一条尿片也没了?”
  季听拎起一块两头带着棉绳的布料:“还有这个。”
  “啊啊。”狗蛋儿早就看见了戚灼手里的奶瓶, 急不可待地啊了两声。
  “吃了就拉,尿片都被你拉没了, 你也别吃了。”戚灼喝道。
  狗蛋儿朝戚灼伸出胳膊, 上半身越过了育婴箱,季听怕他摔出来, 连忙用背将人顶住。
  “他的尿片都埋了,怎么办呢?”季听忧心忡忡地问。
  戚灼摇着奶瓶降温, 心里也很懊恼。他之前没意识到尿片并不是无穷尽的,埋一条就少一条,可现在总不可能去把那些尿片都刨出来吧。
  “啊啊啊啊。”
  狗蛋的口水已经牵成长线,他嫌弃地对季听说:“把口水给他擦了。”
  季听侧头看了一眼, 立即飞快地往前跨出一步:“噫……”还将穿着的浴袍往前扯,看沾上口水没有。
  “快给他擦了,那边有纸。”戚灼继续摇着奶瓶。
  季听牵着长浴袍摆去取了几张卫生纸, 再递给戚灼。
  “你给我干什么?那是你的蛋娃,你去给他擦。”
  季听拧了拧身体:“让妈妈擦。”
  “老子不是他妈!”戚灼手上动作加速,把奶瓶都舞出了残影, “你再废话一句试试?
  季听到底不敢违抗戚灼的命令, 也怕狗蛋会一头栽出来, 便撅着嘴去给他擦口水。待到狗蛋被擦干净后, 戚灼才将奶瓶递了过去。
  狗蛋抱着奶瓶大口喝奶,发出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季听便将那块布料系在他腰间。
  “这屁帘子有什么用呢?”戚灼伸手拨了下布料,“这是能挡着尿还是能挡着屎?”
  “可是没有尿片了呀,只有这个。”季听仰头看他。
  戚灼和他对视几秒后,视线停留在他穿着的浴袍上,缓缓开口:“还有。”
  “有吗?”
  “约莫还有十几条。”
  咔嚓咔嚓的剪刀声中,季听用手背蹭掉脸蛋儿上的泪,红着眼睛道:“那个包包要拆掉的,太厚了。”
  “不拆,他屎尿多,尿片越厚越好。”戚灼正在剪季听的浴袍,身旁操纵器上已经搭了七八条用浴袍剪成的尿片。
  “拆了吧,太厚了不舒服。”季听摸了摸头上戴着的铁桶圈,哽咽道:“可以做成,做成王子,王子屁帘子。”
  “你哭什么?哪个王子会为了衣服流眼泪的?你那些女朋友知道你动不动就哭吗?”戚灼侧头看了季听一眼,两手展开那件浴袍的剩下部分,“你看,只是把下摆剪掉了,上面还是可以穿的。现在就是短裙,是公主,明白?”
  季听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不是太喜欢做公主,还是比较喜欢做王子。”
  “啊啊。”已经包好尿片的狗蛋一直看着季听,伸出手想去摸他脸,被他将那只胖乎乎的小手握住,“没事的,蛋蛋,爸爸没事的……呜呜……没事的……呜呜,我很开心……”
  戚灼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你演电影啊?”
  季听泪涟涟地看着那短裙浴袍:“成火哥哥,以后,以后蛋蛋的尿片就不能埋了。”
  “肯定不埋,再埋的话,你连公主都做不成了。”戚灼抬起手指了指季听:“以后,他的尿片就由你来洗。”
  三人暂时就在机甲里住了下来。白天不出门,到了夜里,戚灼就会去沙地里抓沙鼠,再带上季听和狗蛋一起去废弃小楼。他剖洗沙鼠,季听踩尿片和脏衣物,洗洗刷刷一番后,再提上两桶水回机甲。
  白天呆在机甲里,季听和狗蛋玩,戚灼则沉迷于研究机甲。
  他母亲还没去世时,父亲戚承适并不是那么喜怒无常,会耐心地教他机甲知识。他那时候年纪小,虽然听不太明白,但硬记下来了不少,现在对照着机甲研究,倒也琢磨出了一些东西。
  只是他在研究那些按键时,无意中按到了音乐播放器。当那激烈的摇滚乐在机甲里响起,就注定了他的耳朵再难清静。
  季听和狗蛋都很喜欢听歌,且喜好一致地喜爱节奏感强的乐曲。只要音乐响起,季听会跟着节奏扭动,狗蛋也会伸出两只小胖手在空中一下下抓握。
  戚灼在旁冷眼观察,发现他的抓握居然合得上节奏。
  戚灼对听歌不感兴趣,但那俩小孩只要没有听过瘾,便不准他关掉播放器。狗蛋会愤怒地啊啊叫个没完,季听也会缠着他,再听一下嘛,哥哥再听一下嘛……
  这机甲里的歌曲是驾驶者根据自己的喜好录入的,有很多粗口rap,歌词粗鄙不堪。季听听不懂,戚灼也并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直到某天他拎着两只沙鼠推开了机甲舱门——
  “……你说会回忆以前的日子,我知道你其实是个骗子,你问我还能不能回到过去,我说滚得远远的给我去死。”
  “你说季志城是个日子,季志城其实是个狗日的,你问我季志城哒哒哒过去,我说滚得远远的给我去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戚灼关上舱门,提着两只沙鼠,一脸怒气地站在门口。
  季听穿着他的浴袍短裙,头戴铁桶圈,满头大汗地乱蹦乱扭,还跟着粗口rap即兴编唱。狗蛋坐在育婴箱里,兴奋得脸通红,伸出手在空中抓握,嘴里啊啊狂叫。
  两个小孩唱跳得全情投入,谁都没注意门口的戚灼,直到激烈的鼓点和歌手的嘶哑喊叫戛然而至,戚灼的怒吼陡然响起。
  “谁他妈再听这些,我就把音响线给拔了!扯断!砸掉!”
  季听屁股还扭在左边,保持着这个姿势转回头,气喘吁吁地道:“成火哥哥——”
  “哥个蛋~~”刚进入变声期的少年暴躁咆哮,尾音却破碎变了调。
  “哈!咯咯哒!”季听笑出声,又对着狗蛋笑:“成火哥哥在学母鸡生蛋蛋,哈,哈哈……”
  狗蛋虽然听不懂,但情绪还在兴奋中,额头上都是亮晶晶的汗水。他看见季听笑,便也跟着哈哈笑,笑得露出粉红的牙床和几颗细碎的小白牙。
  戚灼咬了咬牙,强行压住还想怒吼的冲动,伸手指着季听:“你,给我去水房洗尿片去!”
  季听现在已经不再那么怕他,也没有在意他的羞恼,只一扭一扭走向装着尿片的桶:“洗尿片,洗尿片,咯咯哒,咯咯哒,洗尿片,咯咯哒……”
  废弃水房里,戚灼在水龙头下剖着沙鼠,狗蛋坐在育婴箱里玩着他的新玩具——一块橙黄色塑胶饭盒盖。
  季听则踩着水桶里的尿片,仰头从天花板的裂口里看着天空。
  “哥哥,玛丽号早就到了那个什么行星了吧?”季听问。
  虽然他已经问过多次,但戚灼还是嗯了一声。
  “那我妈妈现在在做什么呢?”
  戚灼头也不抬地道:“吃晚饭。”
  季听怔怔地道:“她一定坐在大房子里,灯很亮,在吃蛋糕和冰激凌。”
  戚灼没有应声,季听脸上渐渐浮起个朦胧的笑:“我妈妈很好看,是最好看的妈妈。她的头发很长,像蛋筒一样卷卷的,穿着白色的衣服,胸前还有个小兔,亮亮的那种小兔,会闪光的。”
  半晌后,他收回视线看向戚灼:“哥哥,你的妈妈肯定也很好看。”
  戚灼手下动作顿了顿,淡淡地道:“不记得了。”
  “啊?”季听脸上露出不解,“为什么会不记得呢?”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戚灼拧大了水,哗哗冲着沙鼠。
  季听没有再问,只专心踩尿片。戚灼拿小刀分着沙鼠皮肉,却因为季听的话,开始在心里回忆母亲,但发现母亲的面容越来越模糊。
  他只记得母亲去世的那天很冷,是他记忆里最寒冷的一天。他站在病房外发着抖,看着医生护士跑来跑去,看父亲的部下站在走廊里低声交谈。
  墙上气温表的数字显示医院大楼是18°,他觉得那数字错了,不然为什么冷气能从关节骨缝里浸入,将他全身血液都凝成了冰,心脏也镀上了一层白霜。
  身旁的病房门被护士推开,他偷偷往里看,看见父亲趴在病床前,高大的身体佝偻着,母亲瘦得嶙峋的手搭在他肩上。
  母亲看见了门口的戚灼,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朝他做了个口型:“进来。”
  他慢慢走到床边,喊了声妈妈。
  他听见母亲在说:“……好好带他……长大……”他也听见父亲在哽咽:“可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母亲只一遍遍固执地重复,两只深凹的眼睛迸出强烈的光:“好好活着……带他……好好……带他。”
  这一幕已经过去了多年,却让戚灼每次回忆起母亲时,总会想到那只死死攥着父亲胳膊的枯瘦苍白的手,想到她瘦得变形的样貌和那双充满渴求的眼睛,以至于会让他忘记母亲原本的模样。
  母亲去世,从此带走了父亲的笑容,也让他的幸福时光中止在了八岁那年。
  父亲变得阴鸷而沉默,除了去军部工作,回家后总是会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一遍遍重复播放母亲生前的那些视频影像。
  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只沉浸在失去妻子的痛苦中,无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和戚灼。
  戚灼惶恐无助地独自度过了最初那段时光,逐渐接受母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实,并试着去照顾终日消沉的父亲。
  沉重压抑的生活持续了两年,在他十岁时的某一天清晨,他如同以往般早早起床,准备去军部食堂吃早饭,然后独自去学校。却没想到刚下楼,便看到父亲站在厨房里,正在搅着蛋液做早饭。
  “醒了?”父亲问。
  戚灼怔怔地回了声:“嗯。”
  “快去饭桌旁坐下,爸爸给你做的蒸蛋。”
  戚灼用勺子舀起蒸蛋时,不知道是被热气熏的还是什么,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眼眶,滴进了碗里。
  “好吃吗?”他听到父亲在问。
  “嗯。”他点头。
  温暖的大掌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水,父亲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响起:“小灼,是爸爸糊涂,让你委屈了这么久。爸爸现在终于醒悟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把你照顾好,让你妈妈在天上安心。前线现在有点吃紧,爸爸要去指挥作战,等一个月后回来,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好好生活。”
  “就像妈妈在的时候一样吗?”戚灼哽咽着问。
  “对,就和妈妈还在的时候一样。”戚承适眼圈也微微发红。
  可就在戚灼以为一切都已经好起来时,却没有等到父亲从前线归来的消息。他一遍遍地询问军部的人,得到的答案都是戚将军在一次和纳鹰军的战役中失踪了……
  戚灼不相信失踪的说法,可当时那支纳鹰军被自由军击败,连总指挥都被俘虏,自由军翻遍整个战场,也没有找到戚承适的下落。
  整个自由军都在寻找戚承适,为此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他们派出人和星舰搜寻战地附近的星域,搜寻整颗星球,乃至最近跃迁点能到达的空域,依旧是一无所获。
  几个月后,因为战斗吃紧,自由军暂时撤回了寻找戚承适的人,就连他的那些老部下也陆续离开,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戚灼还没有放弃,还在固执地寻找着父亲。
  他每天放学后都会去一趟军部,并不抱什么希望地问询寻找情况,得到固定的回答后,便坐在军部大厅里,直到晚上才默默离开。
  有一天,他依旧如同往常那样,安静沉默地坐在军部大厅靠窗的长椅上,却听到窗外有两人在交谈。
  “你听说了吗?我们在和纳鹰军谈判了。”
  “是吗?纳鹰军为什么会同意和我们谈判了?”
  “尘雾星那一次战役,纳鹰军受了重创,他们营地被我们一锅端,包括总指挥都被俘虏,只逃走了一名军务处处长。就是那个,那个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叫做季志城的纳鹰政客。纳鹰军为了交换俘虏,不得不和我们谈判,做出一些让步……”
  季志城……季志城!
  原来当时还逃走了一名叫做季志城的纳鹰军官!
  父亲一直下落不明,一定是被他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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