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仿佛刚才是小打小闹, 现在才是动了真格。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将他包裹,他眼前开始冒金星, 眼瞳涣散, 一瞬间感到死亡的真实逼近。
  森森恐惧感从脚底沿着背脊一直窜到天灵盖。
  巨大的害怕中,他挣扎着聚焦过去, 看清了模糊画面中,掐紧自己脖子的男人。
  这位名噪皇城的景九爷,脸色罕见地难看到极点。
  他向来都平静凉薄, 不管是面对皇帝还是面对红粉美人, 全都玩世不恭,仿佛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在意的。
  而现在, 他脸上居然带着克制不了的暴怒,眸中恨意汹涌, 眼尾和耳朵都因为滔天的冷怒而染上薄红。
  浅色的眼珠里面, 汹汹杀意裹挟着森寒压抑的冰冷,让人看一眼就背脊发凉。
  景殃一只手掐紧季泊许的脖子,另一只手垂在身体一侧。
  分明是挺拔放松的姿态,手指却在微微发着抖。
  鹿白揉了揉眼睛,从剧烈的错愕震惊中回神,仔细看了看景殃的手。
  没错, 他在发抖。
  景殃居然在发抖。
  她如梦初醒似的清明过来, 这才发现南郊河附近一片安静。
  不管是季泊许带来的美人们、远处游船上的其他散客, 还是河岸散步的伴侣们,都在有意无意地降低声音,用余光往这边瞟,眼底带着畏惧和八卦。
  她冷着脸向周围扫了一圈,那些人才识趣地收回视线。
  季泊许扯了扯唇,明明已经神志不清,却还要坚持说点什么。
  鹿白厉喝道:“够了!”
  季泊许清醒了一瞬,转了转眼珠,带着满满的恶意朝她看过来。
  他动了动唇,嘲讽道:
  “小美人,景殃待你……咳咳、待你这么好?他这样的烂人,让你这么为他、咳、为他如此……”
  鹿白眉头紧皱,还没来得及澄清,景殃就猛地松手,将季泊许重重扔在船板上。
  季泊许大口呼吸起来。
  尚未平复心头的颤栗,他衣领就再次被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指捏住拎起。
  季泊许抬起头,看到景殃幽深如海的眼神,露出扭曲又愉快的笑容:
  “景九爷,您这是怎么了?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吗。”
  景殃冷冷盯着他:“谁告诉你的。”
  季泊许恍然大悟,嬉皮笑脸地道:“原来您身边的人都不知道啊?那看来我能知道这件事,让您很惊讶是吗?”
  景殃提着他的衣领,眉骨压着戾气,冷声重复:“谁告诉你的!”
  季泊许却放声大笑起来,表情痛苦而快乐。突然,他转向鹿白,带着一股狠意,报复景殃似的说道:
  “小美人,我告诉你,景无晏当年为了独自苟活下去,当着百万鳞甲将士的面,在人家鞋底板前面下跪磕头祈求啊!那姿态,必定低微至极吧!想不到吧?想不到吧哈哈哈……咳咳、唔!”
  空气中响起“噗嗤”一声。
  季泊许的瞳孔骤然一缩,嘴里吐出一口鲜血,整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他颤抖着抬眸,盯着景殃,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来:“你……”
  鹿白瞬间瞪大眼睛,目光缓缓往下落,定格在季泊许血淋淋的胸口上。
  ——他被人一剑刺穿了心脏。
  景殃睨着他,风流桃花眼里一片冷恹,道:“忘了告诉你……知道这件事情的,从来都没能活得长。”
  季泊许张了张口,欲要说点什么,却徒劳地吐出更多的血。
  鹿白被眼前血腥的画面冲击震撼,突然眼前一白——她被景殃用帕子捂住了眼睛。
  他隔绝开了她与眼前的血腥画面。
  她停顿一瞬,强行将景殃的手扒拉下来。
  景殃也没再坚持。
  鹿白目光在季泊许胸口的剑上顿了几秒,顺着剑体往后,看到景殃稳稳握住剑柄的另一只手。
  这是一个非常好看的右手,优雅矜贵,指骨修长又有力量。由于常年练武,指腹和虎口处长着茧子,如果摸上去大概会有点糙粒感。
  她抬起眸,继续往上看。
  景殃神情淡漠,脸上没有任何笑容,也不见任何怒火,平静得如一泓幽潭。
  眸色浅淡,却黑洞洞的一片,深不见底。
  季泊许被剧痛折磨得瞳孔涣散,四肢慢慢无力,意识混乱不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这时,景殃的袖口突然爬出一条赤红色的小蛇。
  鹿白吓了一跳,却见那小蛇顺着剑体爬到季泊许的脖颈上,吐着信子,狠狠咬了一口。
  毒液顺着伤口注入季泊许的身体里,仅几秒,他的眼皮就合上了。
  ——季泊许死了。
  小红蛇骄傲地吐着信子,昂首挺胸地爬了回来。
  看到鹿白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它身子一顿,歪着脑袋打了个招呼,充分表示自己的友好之后,灵活地钻进景殃袖口内袋里。
  景殃慢条斯理地拔出剑尖。
  季泊许的尸体没了支撑力,缓缓倒在船舱中。
  船舱里面的莺莺燕燕们吓得放声尖叫。
  景殃眉宇间闪过一丝厌恶。
  他收回目光,拎着染血的剑回到自家游船上,用刚刚给鹿白捂眼睛的帕子擦拭剑尖。
  左手带着墨玉扳指,手指修长分明,骨节冷白,被鲜红的血映衬之下,混着昏暗的河景夜色,显得格外漂亮。
  他一点点将鲜血擦拭干净,放进剑鞘里,扔掉脏帕子。
  往船舱里走了几步,他侧眸看向鹿白,道:
  “还不回去,发什么呆?”
  “哦……哦,来了。”
  鹿白终于回神,跟在他身后往船舱走。
  刚迈出一步,她脚下顿住,回头看去。
  季泊许的尸体冷冰冰地躺在船板上,那些美人们害怕得直往后缩,都不敢出来给他收尸,导致他孤零零得躺在那儿,无人问津。
  他胸膛上的洞口被血液浸染,看不出原本的衣裳颜色。
  但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个致命伤口不像是早有预谋,倒像是临时起意。
  鹿白忽然意识到——
  原来景殃没打算动季泊许,是他自己去揭开景殃的逆鳞,才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那……她自己呢?
  她自己也无意间听到了他过去的秘密,会被灭口吗?
  鹿白回头,看着景殃走进船舱,坐在软榻上,擦干净手,悠闲地吃起冰樱桃。
  她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走进船舱,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然而脚步像是钉在原地,一步都走不动。
  莺莺燕燕们的游船逐渐远离,消失在周围。
  空气慢慢变得安静。
  渐渐的,方圆几米,除了装作是哑巴聋子的船夫,就只剩鹿白和景殃两个人。
  他们遥遥面对面,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他垂着眼,没有看她。
  鹿白抓紧自己的裙角,心里倏地慌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似乎是因为窥见了景殃秘密的一角,又似乎是看到了他像普通人那样无法控制情绪的一面,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离自己也不是那么遥远。
  原来景殃也有隐藏的秘密,也会被情绪左右,也曾经狼狈不堪。
  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也是个普通的人。
  只是他是一个上位者,习惯了以冷面示人,能够将情绪藏得很深、藏得很好。
  今日的意外太过突然,才会让他这些情绪暴露在她这个“外人”的面前,暴露得如此猝不及防。
  以至于……她拿不住要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
  景殃忽然抬头,像是看穿她的想法,道:“你在害怕什么。”
  没等鹿白回答,他就接着说:“怕我杀你?”
  鹿白微微一滞,迟缓地点了点头。
  “别害怕,我可是个好人。”
  景殃说罢,拿了一小溜冰樱桃,挑在指尖上递过去,眼尾勾着笑,道:
  “送你冰樱桃,你给我保密,嗯?”
  他神态平静,语气也很从容。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鹿白迈步走进船舱,拿走冰樱桃,与他温热的手指一触即离。
  她摘了一颗,咬进嘴里。
  舌尖舔过汁水,凉丝丝的,很甜,让人上瘾,想再尝尝。
  跟他一样,祸患,蛊人,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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