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作家_223

  他们下楼的时候,庄父与庄母正在卧室里争执。
  庄父:“你包那么多干什么?以后分了呢?他们还能一直这么下去不成?”
  庄母骂他:“你儿子说了,你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媳妇,爱要不要。你不要我要——你那儿还有多少现金?全都拿出来!——新媳妇儿上门,一点礼数不讲。”
  她比丈夫更能认清楚现在的形式。儿子早就独立成年了,有自己的事业,不需要仰仗家里,所以择偶也好,其他方面也罢,表现得非常强势。话语权说到底是自己争取来的,庄墨经济独立,他就硬气,我爱跟谁过日子就跟谁过日子,我把他带回来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的,你们尊重他,那常走动;不尊重他,那就拉倒,我自己的老婆我自己会疼,跟你们没关系。
  他是独子,小暮又变成这样,百年之后沈家的家业还不得落到他手里,他有恃无恐。反倒是他们,不可能真的跟儿子断绝关系,只能退让。老头一时半会不能接受家庭地位的下降,庄母却对此抱着乐观的态度。儿子当家没什么不好,儿媳妇也是好孩子,她现在就想一家人和和美美,整整齐齐。
  后来任明卿走的时候,庄母给他包了一个厚厚的大红包,还给了他一枚颜色清亮的玉坠子。任明卿不好意思拿,庄墨拿了就走:“正好,我要去保养车子。”
  “又不是给你的!”庄母觉得父子俩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第90章
  庄墨在回家的路上没有说话,他的情绪不怎么好,而开车需要专注。回到家以后,他也体现出和往常不同的颓废。他把自己扔到了沙发上。他知道得跟任明卿做一番交代,又想逃避。任明卿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并不催促。
  “在我认识你的前一年,我从观文跳槽出来。”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庄墨打起了精神,从头说起。
  任明卿点点头。这件事他有所耳闻。庄墨在观文干得很不错,虽然他的父亲是董事会成员,但庄墨从基层干起,用成绩说话,谁又能嘲讽他蒙受祖荫、实力不济呢?
  “那年年末,观文组织了一场年会。当时我妹妹大三,回国在公司实习。我当天晚上有另一个局,让谭思照顾她。她是谭思的粉丝,两人的关系很不错,我觉得有他在没什么问题,结果……”他没有说下去,红了眼眶。
  任明卿握住了他的手。
  庄墨怎么都无法原谅谭思,为什么我把我妹妹交给你,你没有看好她,让她喝酒,最后你自己回来了,她却没有好端端地回来。这个事情导致他再也没法跟谭思好好相处。谭思深感抱歉,但觉得自己罪不至死,他不是始作俑者,庄墨却不那么想,小暮因为他的疏忽眼见着要葬送了这一生。
  “我应该叫做父亲的那个人,你也看到了,他是一个非常老派、顽固的人,很自私。”庄墨斟词酌句,说得很慢,“小暮参加的那个晚宴,与会人等都不是等闲之辈。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而这份侮辱,不是那些大人物施加给他的,而是他女儿施加给他的。她被人强暴,后来变得疯疯癫癫,他觉得这是一桩家丑。”庄墨摇摇头,对他极度失望。
  这就是为什么他可以跟所有人打好交道,却拿不出半点耐心应付自己的父母的缘故。他厌恶那个家,回家只是为了看他妹妹。他自己都不愿意跟他父亲有联系,更何况让任明卿回去那个地方受着闲气装父慈子孝。
  庄墨说完了。
  他平时能言善道,但是对于此事,可说的寥寥。他几次三番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语言是很贫乏的,难以道明他复杂的感受,和因之产生的种种变化。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也是蒙在他心头的一片阴影,他与之纠缠了整整快三年,再挖开来的时候还是鲜血淋漓。他的情绪极其低落,对自己、对整个世界都极度失望。
  他中了子宫彩票,诞生在一个富豪之家,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成长为一个聪明、懂规则、有资源的精英人士,事业成功,家庭和睦,对自己所在的阶层和所拥有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苦难,但从未亲身经历过,因此他秉持着社会达尔文主义,享受着特权,认为本应如此。人类社会本就是等级分明的,他很幸运,他很幸福,他很安全,他要努力争取更多的资源,为自己、为家族保有这份优势。他关注社会新闻,并保持冷漠。他很忙,有生意要做。
  直到小暮的事情发生。
  庄墨的三观全毁了。
  有一度,他和小暮一样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妹妹身上呢?
  诚然,庄墨知道这个社会对女性来说从来就不那么友好,即使现在也一样,家暴、强奸、人口贩卖、强迫卖淫、性骚扰、职场性别歧视……种种想得到想不到的罪恶每天都在发生,他对此清楚得很,甚至因为信息优势,比常人更接近于真相。可是他从未想过这些会发生在小暮身上。小暮不一样啊。她从小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天之骄女,常青藤毕业,聪慧有想法,她会拥有自己的事业,和优秀的精英男士组建家庭,没有经济压力,不用忍气吞声,受到尊重,享有安全。罪恶本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
  罪恶本不应该发生在他们身上。
  他们如此有钱有势,为什么还会成为受害者?!
  “也许这是一种报应。”庄墨在暴怒、抗争、失败、颓废以后,萌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小暮的遭遇是对他过往对一切恃强凌弱的冷漠的报应。
  如果世界是丛林,强者是正义,那么总会有比他们更加有权有势的人存在。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对手面前不过是大鱼吃虾米。他自以为高高挂起,事实上离泥潭也不过一步之遥。他们跟其他人本没有区别,他却自负地以为自己可以作壁上观。
  洪水来的时候会吞没一切。
  只要洪水存在,谁也无法幸免。
  只有当庄墨自己变成受害者的那一刻,他才开始对那些不正确却始终存在的阴暗说不。他在观文内部做了一场自查自纠,对文章做了三观上的约束。性暴力是错误的,歧视女性、物化女性是错误的,未经同意的性关系是错误的。身为作家可以描写罪恶,但不能说那是对的,不能让犯罪变成一种上位者的恩赐,即使大多数无线风的读者对此司空见惯。无线风被称为厂妹文学,厂妹是社会底层的年轻女性,她们没有什么文化,小说是消遣的同时也是她们为数不多了解这个世界的窗口。如果小说将她们有可能面临的罪恶包装成“霸道总裁爱上我”提供给她们,哪怕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人当真,对于那一个人来说都是毁灭性的。一个人的一生可不是几率问题。
  这场自查自纠受到了大量的非议,而这只是庄墨最不激进的决定。他跟他父亲不一样,他还年轻、锋利,绝不低头,有人冒犯了他的家人,他要他付出代价,就这么简单。所以他采取了其他更多冒进的报复行为,将他自己也处于了危险的境地。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他们口耳相传,还原了那起不幸,还在背后嘲笑他的妹妹,嘲笑他疯狗乱咬人的架势。他发誓要把罪犯找出来,得罪了很多人。他固执地跟谭思绝交,除非谭思能通过他的影响力帮他制造舆论事件,查明真凶。
  谭思拒绝了。
  谭思是想和庄墨和好,但不是自杀式和好。他是个什么人物呢?畅销书作者,通俗小说家,说起来风光,其实没这么重要,他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当时就在晚宴上,那个晚宴上的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他说庄墨不清醒,这个计划行不通,暗地里腹诽庄墨太自私,他妹妹出了事,要他赌上所有作陪。他受不了庄墨的道德绑架,站到了许唯那一边。
  庄墨迅速地失势了。
  他是高傲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变了,观文没有变,他对观文很失望,离开的时候没有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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