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越侯宫位于城北,墙高一丈,墙面涂红。宫门前矗立石雕巨兽,自都城建立就蹲踞于此,历经数百年岁月。
  靠近越侯宫,道路两旁有甲士把守,人群逐渐零散,视野变得开阔。
  马奴挥动缰绳,马蹄声骤然加快,伞车随之提速。
  带着暖意的风迎面吹来,拂起乌黑的发丝。
  簪在发上的鲜花缓慢滑脱,拂过绣金的衣摆,在风中离散坠落。
  花瓣落在地面,接连被车轮压过,悉数支离破碎,融入泥土,彻底消失无踪。
  距离宫门越来越近,马奴收紧缰绳,车辆开始减速。
  越侯早就在宫内等候,迟迟不见楚煜抵达,命人探查才知城内状况。想到楚煜在上京的传闻,不由得摇头失笑。
  “罢了,再等等。”
  松阳君和钟离君坐在越侯下首,素来不和的两人难得保持一致,不乐见楚煜归国。
  越侯膝下空虚,仅同正夫人诞下一子。宫中妾夫人不少,除一人产女,再未有任何消息。
  身为越侯的兄弟,有资格继承爵位,两人难免心生贪念。
  若是楚煜被困上京,或是干脆死在归国途中,越侯之位岂非囊中之物。
  奈何天不遂人愿。
  想到连续几次刺杀失败,钟离君端起杯盏却不饮,只为遮挡阴郁的表情。
  松阳君养气功夫实在一般。听侍人几次来报,得知楚煜抵达宫门,越来越感到焦躁,近乎压抑不住抵触的情绪。
  将两人的表现尽收眼底,越侯未做任何表态。
  兄弟三人角力大半生,彼此之间了如指掌。他知道两人私下里都做过什么,尤其是钟离君。
  想到儿子在信中所言,越侯眸光微闪,手指轻敲膝盖,预感禹州城会不太平。
  为越国计,这场争夺势在必行。
  他也正好看一看,分别数载,自己的儿子是否成长,能否承担一国之君的重任。
  三人各有思量,不由得陷入沉默。只有风过回廊的声响持续不断,顺着半开的窗流入大殿。
  一阵脚步声打破寂静。
  三人同时抬起头,不约而同望向殿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停在门后。
  在三人的注视下,门后传来一道声音,褪去少年的青涩,浸染青年的温润,柔和不失锋锐,入耳即难忘却。
  “煜奉天子命归国,求见父君。”
  越侯腾身而起,快步走到门前,亲自拉开门扉。
  松阳君和钟离君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跟了上去。
  门轴转动,吱嘎声响彻殿内。
  阳光透过空隙洒落,直至光影覆盖地面。
  一身红衣的公子背光而立,衣袂轻扬,环佩相击。发上玉簪色泽清透,佩在耳上的玉玦色泽莹白,内部浮现血一般的丝状彩纹。
  见到越侯,楚煜收起人前的慵懒,退后半步整理衣冠,双手交叠平举,朝向越侯躬身。动作行云流水,仪态风雅,无可挑剔。
  “见过父君。”
  越侯托住楚煜的双臂,连声道好:“回来就好!”
  松阳君有些别扭,却还是走上前,摊开大掌拍了拍楚煜的肩膀:“长高了,就是不够壮实。”
  “仲父勇冠三军,煜自然不及。”楚煜坦言,三言两语哄得松阳君哈哈大笑。
  看到三人谈笑风生,钟离君的心不断下沉。不经意对上楚煜的视线,危险的直觉陡然侵袭,心中暗影无所遁形。
  “季父。”楚煜微笑见礼。
  钟离君颔首,旋即垂下眼帘,遮去眼底阴霾。
  第二十七章
  入夜,越侯宫举办盛大宴会,庆贺楚煜归国。
  大殿内灯烛辉煌,香饼在炉中燃烧,香气袅袅。
  殿前竖起两排火把,照亮通往丹陛的宫道。方形篝火熊熊燃烧,焰光蹿起数米,同银月繁星交相辉映。
  氏族的马车排成长龙,有序穿城而过,停靠在宫门前。
  门前早有侍人等候,确认来者身份,将其引往大殿,在提前备好的席位落座。
  殿前台阶泼洒清水,在火光中急速蒸干,短暂腾起水汽。
  殿内摆放近百盏宫灯,每盏都有半人高,铸造成树形。树枝分叉,尖端托起三只圆形灯盘,盘中注满灯油,灯芯燃烧时散发出阵阵幽香。
  氏族陆续就座,松阳君和钟离君联袂入殿,分坐在两班席位之首,身边各有两名婢女伺候。
  高阶之上设三席,一为越侯,一为国太夫人,另一席不言而喻,自然是为归国的公子煜准备。
  国君未至,宴席不开。
  氏族们枯坐在席位上,面前各有一张木桌,桌上摆放瓜果酒水和羹汤菜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热腾腾的菜肴逐渐变凉,高阶之上始终空空如也。氏族们终于察觉到异样。
  “君上为何还不至?”
  “国太夫人也未入席。”
  “看那里。”
  氏族们交头接耳,互相间窃窃私语,猜测越侯迟迟不露面的原因。
  有人看出端倪,向松阳君和钟离君的方向示意。
  众人福至心灵,不着痕迹看过去,就见两人一改平日作风,尤其是松阳君,暴躁脾气不见踪影,格外能沉得住气。
  “你是说……”
  “八成是国太夫人不满。”
  议论声又起,氏族们心有了悟,有人皱眉,有人沉吟不语,也有人暗自得意,显然是更看好国君的两个兄弟,而非在上京数年的公子煜。
  钟离君端起酒盏,遮去嘴角的冷笑。
  纵然楚煜颖悟绝伦,终究离国多年,除了国君的支持,在前朝没有多少根基。正夫人卧病多年,宫苑握在国太夫人手中,他更是缺乏助力。
  前朝宫苑举步维艰,援手少之又少。
  真实吃过教训,他才会明白,归国容易,手握世子印却是难如登天。
  钟离君成竹在胸,笑容里透出快慰。
  松阳君瞥他一眼,哼了一声。虽不喜国太夫人偏心,但两人此时目标一致,猜出对方做法于己有利,自是缄口不语。
  如众人预料,越侯和楚煜许久不至大殿,的确和国太夫人有关。
  此刻,父子俩坐在南殿中,国太夫人额头裹着绢带,口称身体不适,随意就要打发走他们。
  “我夜感风寒,不宜与宴。”
  国太夫人出身梁氏,先祖曾为一方诸侯,在国战中落败,举族归附越国。
  为巩固人心,三代越侯同梁氏联姻,使得梁氏发展壮大,家中出过五位上大夫,十一位中大夫,牢牢把持下军,成为越国数一数二的大氏族,权威仅在国君之下。
  国太夫人是家中嫡长女,嫁入宫内数十载,接连诞下三子。妾夫人不敢掠其锋芒,先君也多有放纵。数十年如一日,她的脾气始终不曾收敛,反而愈演愈烈。
  先君薨逝,今上登位。
  正夫人生下嫡子,她却分外不喜,千方百计要扶持国君的兄弟,几次明言要越侯立钟离君为世子。
  见越侯不愿点头,三番五次推脱,她竟拿捏正夫人家族,并联合部分氏族强逼楚煜离国,自请前往上京为质。
  因为这件事,越侯首次和国太夫人翻脸,母子俩近乎决裂。
  还是楚煜在离国前劝说父亲,才使得事情平息,影响局限在宫廷之内,没有在国内引发动荡。
  楚煜离国这些年,国太夫人有所收敛,有意维系母子亲情。
  可惜伪装终有戳破的一日。
  她本就不喜楚煜,又被钟离君挑唆,干脆拒绝出席宴会,打定主意给楚煜一个下马威。
  “母亲,您决意如此?”
  越侯面沉似水,猛地放下杯盏。盏中茶汤洒出,溅湿了他的手指。
  此举出乎国太夫人预料。
  她先是一怔,旋即怒形于色,挥袖扫开面前银盏,硬声道:“我不去,君侯还想押我去不成?”
  越侯定定地看她一眼,忽地站起身,双拳紧握脸颊紧绷。他在压抑自己的脾气。不满逐年累积,终有爆发的一日。
  “母亲身体不适,那便安心调养。宫中事交给袁姬,您也免去操劳。”
  “你说什么?!”
  国太夫人愕然失色,越侯不欲多言,唤起楚煜转身离开。
  楚煜顺势站起身,恭谨向国太夫人行礼。对上国太夫人冒火的双眼,他展颜一笑,温和道:“大母,请保重身体。”
  父子俩前后离殿,越侯隔着殿门下令侍人:“国太夫人需休养,不许任何人打扰。”
  “诺。”
  侍人躬身垂首,脸色发白,汗不敢出。
  直至脚步声远去,国太夫人才回过神来。她快步行至门前,抓下额头上的绢布,手指越侯和楚煜离去的方向,怒叱道:“楚江,你这个逆子!”
  殿外侍人惶恐不安,殿内婢女也不敢多言。阉奴一改平日里的谄媚,状如惊弓之鸟,只恨不能藏进阴影之中。
  君上是越国之主,更是宫廷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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