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香软的菱饺入口,昭蘅忽想起尸骨未寒的奶奶。鼻子一酸,她低头藏起眼中氤氲的泪意。再抬起头时,又是从容淡定的眉眼。
  “殿下。”昭蘅想起下午林嬷嬷说的话,缓慢地眨了下眼。
  李文简喝了口鸡汤,温和道:“有话就说。”
  昭蘅扭头看向屋子里,隔断阻挡了她的视线,看不到那两盏灯了,她放下碗筷道:“皇上和娘娘赏赐了很多东西,我是不是应该去谢恩?”
  “不用。”李文简一口回绝。
  昭蘅茫然地看向他,仔细思索片刻。也对,陛下娘娘日理万机,她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昭训就算不去谢恩,他们应该也记不得。
  李文简视线缓缓上移望向昭蘅的眼睛,目光凝在她的潋滟眸光里,半晌,他又开口:“等你守过下个月再去吧。”
  昭蘅微愣,原来殿下看出来了吗?
  她想给奶奶守满五七。祖孙一场,缘分稀薄,分离十年,她能做的也不过为她哭一场,茹素守孝,仅此而已。
  李文简温和一笑:“快吃吧,饭菜要凉了。”
  她点头“嗯”了声,有几分感激。
  她守孝茹素、不饰珠玉,是她内心用来缅怀奶奶的方式、约束自己的准则。
  李文简看出了她的打算,并未以天家威仪要求她不许守孝。
  这种被尊重的感觉让她温澜潮生。
  她心中有了底气,顿了顿,又道:“殿下,我想给她烧完五七。”
  说完,又有些忐忑。宫中向来禁止私祭,一是宫里住的都是主子贵人,若是不慎走水,后果不堪设想;二是怕私祭招来秽物,恐冲撞了贵人们。
  以往宫人们找个没人的角落偷偷烧了就算了,真要拿到明面上来说,昭蘅都为自己臊得慌。
  心正七上八下,忽听李文简道:“找个僻静的地方。”
  昭蘅肩膀都松了下来。
  她已无数次感受到殿下的善意,压着微微颤抖的声线跟他商量:“我去清凉殿。”
  清凉殿荒废多年,几乎不会有人经过,那里又临湖,若起了火可以就近取水灭火,不容易出事。
  李文简听到清凉殿几个字时微愣了下,飞快调整好表情,只轻声道:“让林嬷嬷和你一起去。”
  昭蘅起身感激地福了福身:“多谢殿下。”
  用过晚膳之后,李文简没有留下,略坐了片刻就离开了。
  等他走了,守在门外的莲舟和冰桃才放松下来,走进屋内。
  莲舟大口大口地呼吸,害怕地问:“那就是殿下吗?”
  “嗯。”昭蘅低声说。
  “姐……主子。”太子殿下气势太盛,哪怕方才她只守在门外,仍感到一阵迫人的压力,似乎让她快要喘不过来气:“你不怕吗?我刚吓得腿都快软了。”
  昭蘅道:“怕的吧?”
  第一次在静安小筑见到他,她吓得腿软挪不动道。
  冰桃小声问:“殿下不在这里过夜吗?”
  昭蘅抬眸,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四目相交的刹那,冰桃眼神慌了下,立马挪开,看向一旁。
  昭蘅便也移开眼,摇头说不会。
  殿下许她守孝,许她私祭,自不会留在这里过夜。
  饭后,昭蘅又央林嬷嬷带着她到处逛了逛,给她介绍一些宫里最基本的情况。昭蘅在宫里待了十年,却从没有真正地认识这里。
  即便是东宫,她最熟悉的也只有浣衣处那潮湿阴暗的一隅。和林嬷嬷粗略走了一圈,才发现,这里远比她想象中大得多。
  再回到长秋殿,已经入夜,莲舟和冰桃准备好了热水,伺候她沐浴。
  刚从浴池中出来,林嬷嬷她端着只青釉薄瓷碗进屋,走到昭蘅面前,堆笑道:“昭训,殿下说你晚上没怎么用膳,特意让人送来了清汤雪耳。”
  刚刚沐浴过的昭蘅身上带着一层柔和的湿意,她抿了抿唇,接过碗大口喝下。
  林嬷嬷笑道:“殿下说你近来茹素,让我们明日开始都为你准备斋菜。”
  昭蘅听着林嬷嬷的话,心里却开始不安起来。或许是从小没被真正认真对待过,太子排山倒海的善意反倒令她无所适从。
  林嬷嬷看出她的紧张,宽慰道:“殿下一向是很好得到人,你不要害怕。”
  昭蘅细声:“我只是……受宠若惊。”
  太子英名在外,是整个王朝最耀眼的明珠,纵使他在自己面前,也觉得如皓月般遥远;月神的光辉润泽大地上万事万物,可甄甄落在她身上,她欣喜感恩之余,有细碎的忐忑不安慢慢滋生。
  至于为何,她也说不清楚。
  林嬷嬷道:“咱们殿下英明神武,又不假辞色,看上去确实容易让人心生畏惧,但他仁爱随和,你不要怕。”
  昭蘅知道,自己不是怕他。
  ————
  李文简回到承明殿,直接去了书房,坐在案前拿起没有批阅完的奏折。他吩咐:“把《韵律启蒙》送去长秋殿。”
  景林应了声“是”,转身就去办。
  不过两刻钟,景林便回来了。
  “书房里的《韵律启蒙》被四郎君拿走了,一直没有归还。”景林停顿了片刻,再道:“属下另取了两册《山翁韵》,殿下觉得如何?”
  《韵律启蒙》乃是稚子开蒙的读物,阿临拿到何处去了不言而明。书案后的李文简御笔朱砂阅完手中的折子,放下另取一册的间隙抬头看了他一眼:“明早送去。”
  景林抬脚还未离开,李文简又加了一句:“顺便去库房找些宣纸和笔墨一起送去。”
  “这就去!”
  ————
  翌日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时候,昭蘅便醒了。
  床边两盏并蒂莲灯内的红烛居然还没有燃尽,她起床趿着鞋走到灯前吹灭蜡烛。
  没一会儿,冰桃也醒了,赶来伺候她梳洗。
  “今天公主她们好像要来东宫呢。”
  冰桃打开衣柜,看着里面一水的素色衣裙,皱了皱眉不解地问:“殿下怎么给主子准备的都是素色衣衫。”
  昭蘅默了一瞬,说:“因为我奶奶去世了。”
  “啪嗒”,冰桃手里拿着的一叠衣衫落到地上。昭蘅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然后拿起梳妆桌上的珍珠发簪小心翼翼插入发间,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冰桃慌乱地捡起散落在地的衣物,放到一旁的衣架上,又抽出另外一套雪青色长裙给昭蘅更换。
  “怎、怎么回事?”冰桃手指微颤,帮她更衣,指尖不意从她纤细雪颈上刮过。昭蘅吃痛,捂着脖子“嘶”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对、对不起。”冰桃急忙查看。
  昭蘅捂着后颈侧开身子,道:“老人家上了年纪,很容易就出意外。”
  冰桃的心跳稍停了一下,望着昭蘅嗫嚅道:“主子,节哀顺变……”
  昭蘅轻轻舒了口气,没再说话。
  刚收拾妥当,林嬷嬷进来说几位公主已经到了。
  正殿里聚满了公主和一起来看热闹的贵女们,等着昭蘅出来相见。原本一个太子昭训还犯不着她们亲自来看,昨儿人前脚一入宫,后脚皇后便将三公主唤了去,让她今日到东宫看望昭蘅昭蘅。
  三公主乃是帝后长女,太子殿下的亲生妹妹。她一来,别的姊妹闻风而动,也跟着来了。
  宫女通传昭训来了,厅内众人立马噤声,停止叽叽喳喳闲谈,急迫地望向门口。厅门大开,昭蘅一袭雪青色长裙从远处缓缓行来。
  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的罅隙,落在她身上,如同碎金浮动,流动的光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也美得有出尘之感。
  屋内空气凝滞了一息。
  八公主李南栖才七岁,看到她摇曳的身姿,眼睛都直了,半晌才扯着三公主的衣角小声“哇”道:“好漂亮。”
  昭蘅款款玉步走到几位公主面前,规矩见礼,从容得体,挑不出一丝毛病。
  林嬷嬷惊喜得很,来的路上她给昭蘅讲了宫里的几位公主的特征,只讲了一遍,她还担心她是否记得住,可是这会儿她一个都没认错。
  只是这样就罢了,与三公主她们同来的还有几个常在宫里行走的女子,她竟然也没弄错。
  皇上后宫不算充盈,总共只有一后二妃一嫔。
  皇后安氏乃是他恩师之女,与他少年结发,诞有一子两女,分别是太子李文简、三公主李珺宁和八公主李南栖;贵妃黎氏行军时期所纳,膝下仅有一子李奕承,自他几年前随军前往北疆,贵妃便深居简出,极少踏出宫门;梅妃宁氏是江东贵族,育有四皇子李嘉言和五公主李舒言。
  天下大定,陛下登基后,只立了一嫔,那便是安嫔谢氏。谢氏和其他后妃不同,她没有高贵的出身,她原本只是太后托庇宫中的远房亲戚。后来不知怎么受封为嫔,诞下双生子,六皇子李承瑄和七公主李舒意。
  安清函打量着昭蘅的脸,一时没忍住,问:“我见你好生面熟,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其他人都诧异地看向安清涵。
  昭蘅也静静地凝睇着她,似在辨认她是谁。三公主见状介绍道:“她是我们的表妹,国公府的安清函。”
  昭蘅了然,声音清和:“或许在国公府见过,上个月我在公府为老公爷侍过疾。”
  “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见到太子表哥吓得差点说不出来话的宫女!”安清函忽然喊道:“我当时挤在了后面,隐约看到你……”
  屋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安清岚扯了把安清函的袖子,忍不住剜了她一眼。安清函意识到失言,下意识捂上了嘴。
  昭蘅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不卑不亢,温声款款:“让你见笑了,第一次见到殿下确实险些失礼。”
  昭蘅的声音本来就软软甜甜,她温声细语的时候,声音更是让人如沐春风。
  李南栖巴巴地看着她,两只眼睛更亮了,小声说:“你也害怕大哥哥吗?”
  昭蘅抿唇笑道:“不是怕,殿下巍峨如高山,令人生畏。”
  李南栖像找到知己一般,拉着三公主的手道:“我就说大哥哥可怕吧,昭训也怕他呢。”
  与此同时,屋子里的其他的人都捕获到了一个重要的讯息——昭蘅以前竟然只是宫女。
  谢亭欢心里酸得直冒水,怎么她运气这么好,一介宫女竟然能得到太子的青睐,一飞冲天做了昭训。
  虽然只是个昭训,但那人可是太子啊,正己肃身二十几年,纤尘不染如谪仙的太子啊。
  他是无数高门贵女的深闺梦中人,不求名分也愿常伴他左右。
  她望着昭蘅的身影,轻轻咬唇,脸色有点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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