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刚迈过门槛,就见有牛车停在外边巷道,直到婆子看见府里出来人,贴着车帷不知说了什么,方有人下来。
  妇人穿着花树对羊纹绫的褙子,面有疲色,精气神却瞧着十足,两条眉毛横着,双目算不尽的精明,许是在巴郡太久,肤色也要比建业城内的贵妇人暗沉一些。
  她似乎是还在等什么人,眼神却更多的是瞟向角门。
  “嫂嫂。”袁慈航瞧了出来,附耳与女子道,“二叔母莫不是想要我们下去迎?”
  宝因立在台阶之上,站在门楣下,指腹按在乌木所做的扇柄上,团扇前后轻轻摆动间,生了微风,拂起女子鬓发。
  她笑意浅浅淡淡的,半阖目瞧着那阶下妇人,恍若神祗瞧世人。
  未应。
  原以为女子会下台阶来相迎的杨氏瞧见那人一动不动,这时候自不好再请什么婆子或是写信暗示,为解尴尬,她急忙拉上婆子带过来的一个孩童,主动上前去,挤出笑来:“这一瞧便是绥哥儿的媳妇。”
  又瞧着袁慈航说道:“这是铆哥儿的吧。”
  宝因也有礼的回她:“叔母这么远来,倒是辛苦了,先进府去歇歇神,三叔母也在。”
  尽管杨氏腹中还有话没说,比如解释为何林益没一起回来,但此时也只能点头,入府被引去花厅。
  路上,她还是寻了个机会说:“你叔父去了吏部,要交付鱼符和近十年在任所写的文书,所以我和麒哥儿便先行回来了。”
  宝因瞧了眼妇人身旁的那个儿郎,按照身量,约莫也有七八岁了。
  可林益长大的两个儿子都是姨娘所生,已入仕,在外郡任职,而他与杨氏共孕育三女,没有一个儿郎,这多年来都十分想要正室所生的嫡子。
  那三个女儿倒是已经出嫁生子。
  她颔首,没问麒哥儿是谁。
  有些被下面子的杨氏看着言行皆妥帖的女子,揣着顾不顺心的气进了花厅。
  在屋内与侍女婆子聊天的王氏瞧见妇人,一改前面的躁意,反热络的开口迎合:“二嫂子可算是回来了。”
  杨氏露出副不信的神情,脸上的笑意干巴巴的:“你还能想我不成?”
  王氏没搭理这句话,看见个孩童,许是想起自己夭折的琮哥儿,眼神带着和蔼,偏头问道:“这是谁家的哥儿?”
  “麒哥儿是我去了巴郡后怀的。”这事瞒着建邺这边许久,又是自己梦寐以求多年的儿郎,听到终于有人问,杨氏终是开怀,嘴角只差咧开,“不惑之年再得子,你二哥大喜,给他取了个得麒的名。”
  随后,让林得麒把屋里的人都喊过。
  便是与杨氏再有隔阂,王氏对她孩子也是极尽慈和,拉着手说了许多话,倒不见那个风风火火的人。
  宝因与袁慈航相视一笑。
  因排了家宴,杨氏母子回东府去换过衣裳,歇息了几刻后,便又来了西府。
  几人在花厅玩鹤格到酉初,东厨婆子寻来,站在厅堂内说家宴可开,随后再由红鸢进屋传达。
  她们又起身,去了正厅。
  午时就已下值的林勤、林卫铆前后脚来的,林卫罹、林卫隺在下学后也匆忙赶来。
  没一会儿,林益也从吏部回坊。
  下值稍晚的林业绥则是回微明院换过官袍才来。
  因人过多,所以男女分桌而食。
  男子在正厅,女子则在偏厅。
  瞧着林得麒入座偏厅,众人还没动,他就已经先拿起竹箸,将每样菜都扒拉了个遍,却每样菜都不夹来吃,最后扔下那两根箸,带着气与母亲杨氏说:“没一个好吃的!”
  袁慈航略抿嘴,眉头皱起,似是觉得极为不妥和不适。
  宝因也隐隐带了愠怒,偏头厉声责问侍奉在屋里的仆妇:“麒哥儿怎么带来这儿了,可是婆子领错了?”
  哄了几句儿子的杨氏许是知道不合规矩,少见的打着笑面:“是我带进来的,他从小便没离开过我的身,吃饭这些,我若不在,便不肯吃。”
  “这里都是女眷,他一个的外男到底不合适。”王氏看了眼满桌的狼藉,火气渐渐攀升,“抛开这些不论,单就翻菜,难不成离了建邺,二嫂子在巴郡就是这么教规矩的?半点世家子弟的模样都瞧不见!”
  自己拼死拼活生下来,当成心肝一样养大的儿子被说,杨氏立马高声道:“绥哥儿媳妇都不说什么,你搬出了林府不说,还是个庶出太太,在这管什么闲事?”
  此话一出,王氏立马瞪大眼睛盯着妇人。
  袁慈航所嫁的林卫铆也是庶出,听到杨氏的话,也心生出不喜来。
  红鸢也偏头与宝因小声耳语。
  生林勤的姨娘难产而死,林勤也因在产道太久,窒息缺氧,浑身发紫,那时身为嫡母的林老夫人可怜这孩子,便抱来了自己身边,亲自抚育教养。
  世家只看父亲,没什么嫡庶不说,就凭着林老夫人的疼爱,府内再势利眼的侍女婆子都说不出什么嫡庶的话来。
  外边坐着的一群老少听到里面的争执声,反应亦也各不同。
  性子不爱惹事的林勤叹气不语。
  林益与手足素来和睦友爱,听到妻子的话顿觉无地自容,立马喊来婆子,咬着牙要其告诉杨氏不准生事。
  未成家入仕的林卫罹、林卫隺见尊长都不动食,立马便放下筷箸,笔直坐着,两耳不闻。
  正厅内有话语权的林业绥面色如常,执箸夹了片生鱼鲙,淡然道:“去把人带出来。”
  服侍在旁边的童官立马去了偏厅。
  有了林益的告诫,杨氏以为是丈夫叫人来带出去,本是不打算管,可听着儿子不愿离开自己的哭声,又拉扯住,不让人带去外边。
  童官对这个二太太似也带着不满和怒气,不带什么好气的扔下句:“这是绥大爷说吩咐的。”
  听到是林业绥,杨氏也有些半瘪了气的模样。
  王氏则瞬间变脸,一副瞧好戏的神情,当年那件事要是绥哥儿较真追究起来,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看着林得麒被童官带走,损了些心神的宝因吐出口气,一面让婆子来收拾食桌,一面又叫红鸢去东厨让那些人来重新摆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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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完晚食后,宴上饮了几杯酒的林勤醉意上头,迷迷糊糊的拉着林卫罹说起了如果该如何治水的法子,林卫隺听了几句,听出了兴头,也认真旁听着。
  林业绥和林益则去了稍远的书斋。
  夜里发凉,婆子端来炭火,又摆了两张圈椅,旁边放了同高的茶几。
  两人围着火盆对坐。
  林业绥将双手置于烧得猩红的炭火之上,开门见山:“叔父,巴郡近几月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正准备写封文书递给官家。”林益愣了下,然后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尚书省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如实告知,“西南一带出现了匪患,只是还不太厉害,并未进郡县烧杀抢掠,只是凡进山的一律杀了,此事被当地郡守压下,再加上守军将领配合,那一带又有世家郡望在,更传不到建邺。”
  林业绥像是在意料之中。
  他敛眸,陷入圈椅。
  这三郡的守军将领似乎是陈郡谢氏族内的,这是想要欺瞒中央三省和皇帝,擅自行动,立军功。
  看起来有人要给王烹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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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厅谈起正事来,偏厅坐着的几人也围炉说起话,中途林得麒又回了偏厅,几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而懒得留什么隔夜仇的王氏,主动与杨氏搭话。
  宝因只是坐在一旁听着,时不时附和笑笑,看似闲谈,不经意间却能探听到府内许多不知道的事。
  袁慈航也随着一起在听。
  聊到一半,杨氏忽笑道:“我还不得见绥哥儿的孩子呢。”
  言语间都是恨不得现在就能见到,宝因想着自己也整日未见,在这儿还不知要待多久,便吩咐人回了趟微明院。
  不消多时,乳母抱着兕姐儿从另一道门进了偏厅。
  杨氏抱了会儿,孩子便哭闹起来,她赶忙交给女子,嘴上还不忘说一句:“怎么这么爱哭?”
  一心系在孩子身上的宝因不曾理会这话。
  倒是王氏笑起来,直接应道:“兕姐儿才四月大,不哭还能与你这个叔祖母说话不成?”
  最后两个奶奶坐一处哄孩子,两个太太继续闲话家常。
  “你说你也是,琮哥儿没了,便着急给府里纳妾,怎么不抓把劲试试?”说到自己生孩子的事,杨氏一下便起了劲,越到后面越有股炫耀的势头,“说什么年纪大不好生育,你瞧瞧我,四十多不也生了麒哥儿?”
  生完琮哥儿就已大伤元气的王氏默然不语,顾及着表面和气,那句“知道你能生”卡在喉间没说出来。
  这边还未说完,罗汉榻那边猝然传来哭喊声。
  王氏看过去,发现是女子怀中的孩子正在哭得撕心裂肺,顾不得什么,赶紧起身走过去:“怎么突然哭这么厉害?”
  在女子怀里,兕姐儿一向都不怎么哭的。
  忽遇此事,宝因一颗心都被哭乱了,哪还有什么心思顾及答话,慌乱的用尽各种法子在哄,手指心疼的轻轻抚摸着孩子被拧红的脸,便连原先还圆溜溜睁着笑的双眼也被泪水给糊住,睫毛全被打湿。
  坐在绣墩上的袁慈航,瞥了眼不远处,代为答道:“麒哥儿说想要看兕姐儿,谁知瞧着瞧着便伸手摸,最后趁人不注意,竟使力拧脸。”
  察觉到屋内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林得麒赶紧跑去躲在母亲杨氏的背后,寻求庇佑。
  哭声还在,杨氏这时也不好再护着,只能假装大怒,呵斥道:“你是不是真的拧了兕姐儿的脸?”
  这话说得还极有余地,只要林得麒否认,她自有话说。
  可她这个儿子第一次见到母亲对自己生气,被吓得连忙承认了:“我见她脸上肉很多,觉得好玩。”
  “好玩便能去拧?这都是谁教你的!”杨氏先是大声斥责一番,可连半点手都舍不得下,最后又拉着林得麒走去罗汉榻边,“还不赶紧向你嫂嫂赔礼道歉。”
  眼前孩童一声轻飘飘的致歉,再看着嗓子都快哭哑的兕姐儿。
  宝因不置一言。
  杨氏也跟着低声下气的说道:“这都是小孩间的打闹,他是喜欢兕姐儿这个侄女才这样,这个时候的孩子结实着呢,没什么大事的。”
  袁慈航愈发听不下去,站起身,便要与其争执。
  蓦地又缄言。
  男子一身联珠兽纹圆领袍,冷漠的审视着众人。
  “要说结实,兕姐儿可没叔母的儿子要结实。”林业绥缓步入内,温言相说,“卫隺刚还说极其喜爱这位堂弟,便让卫隺与他打闹一番如何?”
  原还在听治水的林卫隺耳尖的立马站起来,奔来偏厅。
  林益赶紧上前,果断的打了这个幼子一巴掌:“逆子!”
  一掌下去,杨氏看得心都纠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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