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第47章 鱼上钩
  裴敬搏等大理寺属官早已将上月的述职文书提前备好呈上。
  为避免造成冤假错案, 全国各地判罚徒刑及死刑以上的案件需上送至大理寺复审,除却京兆府在证据确凿时,有权当场处死犯人外。
  皇城、宫城所生之案及涉及李家宗室和“八议”在内的案件,亦是全权由大理寺办理。
  只是后者少有发生, 故这些文书所述职的大多都是哪月哪日哪郡送来徒刑案件, 何日完成复审。
  林业绥一目十行的简略看过后, 随手搁在案上, 毫不避讳的将昨日皇帝所言告知厅堂内的人:“前几日有监察御史上书弹劾朝中一五品官员于宿直时,携家中宠婢在官署过夜, 官家心生疑窦,下令大理寺要核查清楚。”
  “咚......”
  忽然闷响一声。
  一人手中的毛笔掉落在地, 将杉木铺就的地板染上黑墨。
  林业绥看去, 不冷不淡的问道:“寺丞有何疑问?”
  青袍官连忙捡起细杆毛笔, 拿袖袍拭净墨迹,而后垂头拱手,颤颤巍巍的答一句:“并无疑问。”
  ...
  在其余人都散了后, 大理寺少卿裴敬搏仍还留在原地不走, 心中犹豫不决, 做足准备踏出那一步后,才下定决心喊了声:“林廷尉。”
  林业绥浅淡的应了声:“裴少卿还有何事。”
  本想直接说那事的裴敬搏还是决定先从旁开始提起:“不知监察御史可有说这位五品官在何处担任何职。”
  方才男子只转达了圣命, 却未曾说清是何人被弹劾, 从五品、正五品皆是五品官,光是建邺城便有百余人。
  林业绥默了两刻,手指轻叩在滑如玻璃的剡纸文书上, 虽是诘问, 语气却十分温和:“难道裴少卿是想要亲自督办此案?”
  此话一出, 裴敬搏生怕眼前之人误会自己有抢功之嫌, 立马弯腰拱手以表心意,把接下来这番也说得极具官场话术:“此乃官家亲自派给林廷尉的弹劾案件,下官是万万不敢抢功的,且少卿本就是从旁协助廷尉处理寺务之职,便也不由想到林廷尉初上任,对寺内众人还不甚熟悉,署内官吏哪个堪用,哪个是虚以委蛇之辈,亦尚不清楚,若因此误了圣命,要如何是好。”
  林业绥抬眼,因所坐尊位在琴堂之南,因而整个人都陷于日光所不能照射之处,阴影衬得他双眸犹如深渊。
  他往后靠去,宽背抵在圈椅上,落在腿上的那只手掌,抚过金玉带所挂的那柄佩刀,神色淡薄的审量着跟前这人。
  一时间,厅堂内,落针可闻。
  裴敬搏能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似利刃一般在剥开他的皮肉,要看透他的心思。
  他出身河东裴氏的乌水房,知道那个入仕便再无任何升迁的族兄裴爽,能再得升迁必少不了眼前人的助力,乌水房曾也扛起过河东裴氏一族的辉煌,只是后面渐渐没落,不抵如今裴氏嫡支。
  乌水房的长子早夭,二哥身子孱弱,幼弟刚入仕,只剩他还能捞了个从四品的少卿,这还全是仰仗祖上余荣。
  文帝朝那位担任内史不过几月便被打断腿的裴氏子弟正是他的祖父,残疾终身,痛苦半生才为他们这些子孙换来的一点余荣。
  他在官场战战兢兢十年,也才能勉强保住此职。
  且乌水房的子孙再往下,必不会再出任何从三品之官了。
  这点余荣会在他这里彻底消散。
  祖父为他取名敬搏,敬是要他“敬细以远大者也”,搏则是祖父心中“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之呼。
  可惜他并无直飞青云的能力,也不能搏击长空,只能做到一个“敬”字。
  长久的安静令人喘不过气,裴敬搏再度行作揖礼:“下官若有哪里僭越,愿意受罚。”
  林业绥半阖起眼皮,颔首笑道:“裴少卿所言甚是,此件弹劾案的确耽误不得,便由裴少卿代劳如何?”
  裴爽直来直往,裴敬搏世故圆滑。
  一个要清明,一个要站到高处。
  二人倒是形形色色之人都各能对付。
  又同出河东裴氏没落的分支,助其起势,未尝不可。
  博陵林氏何以能对三族。
  裴敬搏高兴受命:“三日之内......”
  林业绥将文书挪过一旁,凛然打断:“今日我便要核查清楚。”
  一个饵料罢了,不值得浪费太多时日。
  水中那条鱼,堪能一看。
  裴敬搏愣住,三日是众所周知的最低期限。
  他朝刻漏望去,今日已是巳时。
  堂内无声。
  林业绥冷声问道:“能,还是不能?”
  裴敬搏攥紧手,这句话恍若在问他是否有能力跟随着去长天搏击,他深吸口气:“请林廷尉告知是何处官员。”
  林业绥视线落在著作局所修撰的碑志上:“秘书省下的著作郎王散玉。”
  裴敬搏有些愕然,此人出身琅玡王氏,并十分惧内,如何敢从家中携婢,且家宅安宁全依赖其妻,定是明事理之人,又如何会同意丈夫携婢来官署。
  “可据我所知......”
  “直接去他府上要来那名叫桃夭的婢女即是。”
  裴敬搏想起大理寺内有位寺丞便是他的妻弟,若是前去报信...他匆匆行过礼后,生怕迟了,立马便转身出去,吩咐官署中办事得当且与自己交好的官吏以最快的速度去王散玉的府上。
  林业绥却道:“午时三刻再去。”
  裴爽是上文书弹劾,此外再无任何言论说及此事,皇帝更是按下不论,朝中百官还不知。
  厅堂所说,便是要叫那人亲自将鱼挂到钩上。
  总得给人留些时间。
  ...
  有大理寺丞回到办公处后,着急的立马从桌案上抽出一张剡纸,笔海中随意拿了支毛笔,已顾不得要书写,匆匆写了几字后,立马塞进袖中,快步走到官署后门,唤来家中小厮。
  将袖中信递过去。
  命其速速送去著作局。
  *
  王散玉收到在大理寺任职的妻弟的信,心里早已慌到不行,本朝对官员作风极为重视,连出多条律法约束。
  虽如今这位皇帝上任以来,似是不再如此重视,毕竟官员之中又不止他一人如此,比他官品高的人多是这样,皆不见御史台弹劾,或为家族包庇。
  可如今已不经过御史台,而直接被弹劾到了皇帝跟前,并已下令大理寺审查。
  琅玡王氏的族长王侍中亦极重族风,多不会为他求情。
  如坐针毡的在官署待至午时后,他立马下值,由安上门出皇城,直奔所居住的坊市而去,弯弯绕绕转进一处小巷里后,接上里面的女子,再往府上去。
  进府后,让女子在院外等候。
  王散玉进屋后,二话不说便径直跪下,先向端坐于玫瑰椅上的妻子认错:“太太,您得帮帮我。”
  妇人这头也早已收到娘家弟弟的信,冷笑一声:“你在外头胡乱来时,不记得府中有我这个太太,如今出了事,倒是想起来了?”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待这事过去,鱼娘要打要骂都成。”王散玉只能赔着笑,喊了妻子的闺名,“可如今十万火急,鱼娘又这么深明大义,将府中打理的井井有条,能有你做妻子是我大幸,但若是教大理寺查出来,我便再不能见到鱼娘了,想想你我新婚时的甜蜜。”
  提起这个,妇人便是满腹的气,自个儿费劲管理家宅,不生祸乱,他却在外头惹了这么大的祸,只是又没法立即发作。
  听到后面的话,吐出口气:“外头的事我一点都不知情,你告诉我要怎么才能瞒过去?”
  王散玉见她心软松动,立即起身说道:“我已将人带来,鱼娘拿套侍婢的衣服给她穿上,说是我们府上的奴婢就行。”
  携婢在官署过夜,不过官降一级,徒一年,若是被知道养了别宅妇,刑罚只会更重,既已躲不过去,只能二者取其轻。
  妇人点头。
  王散玉连忙叫那个女子进来。
  *
  范氏搂着谢珍果坐在谢府的马车内,命驭夫将拜谒的牌子递进林府后,便一直在这儿等着。
  嫁出去的女儿怀了身子,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总得来瞧瞧。
  一刻过去,林府的西角门从里被打开,出来个婆子迎到车驾旁:“我们大奶奶特让我来接太太和十娘子。”
  范氏这才下车,领着谢珍果入府,进去便有顶蓝布软轿在等着。
  母子二人坐上去,抬轿的小厮倒也稳当,中途谢珍果好奇的掀帘瞧着外面景色,只觉得没多久便到了一处院子门前。
  下软轿后,很快就看见一个侍女提着裙摆,快步跨过门槛,下台阶过来。
  谢珍果认出那是自己五姐身边的人:“玉藻!”
  “诶。”玉藻立马笑着应了声,再向范氏低头行礼,“太太,十娘,大奶奶在里面等着呢。”
  许久不见五姐的谢珍果想念得紧,本想撇开范氏先跑进去,但被范氏冷冷一瞥,很快又收回了脚步,作出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跟在母亲身后,端着世家贵女的步伐入了院子。
  她走在抄手游廊上,眼睛偷偷看向那些花草石头,皱眉只觉是山人所住,可绕过这些,看到内里的松柏竹林和流水,方觉别有洞天。
  女子立在院中,双手背向身后,两指转着团扇柄,胸前是珍珠链,坠着枚红宝石,暗花大红短衫,白色褶裙,日光薄薄一层撒上去,像是生辉的珠宝。
  唇畔还带着抹笑,在看院里的那些侍女编草蚂蚱玩儿。
  谢珍果立马喊了声。
  “五姐!”
  作者有话说:
  发文两个月啦,这章评论抽人发小红包~
  [1]“敬细以远大者也”出自《韩非子.喻老》,完整句子为“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者也”。
  【译文:小心地对待容易的事,进而避开了难事;认真地填塞微笑的漏,进而避免大祸】
  **
  [2]“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出自李白的《赠新平少年》。
  【译文:何时才能高飞入云,长天搏击,一申所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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