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百合

  云栀被停课一个月。
  父母刻意调了班,这些时日,云栀待在他们的视线下,几乎是一刻也不得松动。尽管她成日闭门不出,父母还是会时不时地敲响她的房门,探头观察她的动向,他们总是无关紧要地嘘寒,不痛不痒地问暖,但倘若碰见她拿着手机,他们眼里就会流露出十足的警备来。云栀很有眼力见儿地上交手机,甚至主动把房门敞开,她对父母说:“放心吧,我哪儿都不去。”
  他们一面心安理得地接过手机,一面又大言不惭地说着违心的话,“云栀,没事多出去走走,爸爸妈妈是担心你闷坏了。”
  云栀早已不会对大人的话信以为真。
  她还是哪儿都不去。
  她敞着门待在屋子里无所事事,翻来覆去地播放光碟,写着铅笔字faye的那张光碟,一个有关于男人、女人、狗、孩童、宇宙的故事,盛大而璀璨。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眠不休地看,直至深夜,妈妈过来提醒她注意用眼休息,于是她摁灭屏幕躺到床上休息。
  第二天早上,云栀是被客厅外的敲门声吵醒的,她茫然地坐在床上,恰巧妈妈途径卧室门外。
  妈妈看了她一眼,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替她合上房门,才去客厅应门。
  “阿姨,早上好。”
  “漭际,你……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们找云栀——”
  屋内的人听见客厅外隐约的说话声,立即穿戴整齐好,掀开被子走下床。
  “云栀她在睡觉,还没醒。”
  云栀松开门把手,默默坐回桌前,继续播放那张光碟。她摁开屏幕,耳机里立马传来嘈杂的引擎声和枪弹声,是一场宇宙里的飞船追击战,剧情刚好上演到激烈处。
  她把音量调到最大,忘我地沉浸在酣畅淋漓的故事中,门外鬼祟的脚步声和窃窃的说话声全部置若罔闻。
  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宇宙,包罗万象,无穷尽也。可,既是故事便皆有尾声,飞船会变成漂浮的宇宙碎片,人的际遇也会落下句点,一切都会归于平息。云栀看着片尾的画面想,宇宙大概还是有尽头的。
  他们……大概已经走了吧。
  确实都走了。
  云栀听得一清二楚。
  她摘下耳机,光碟在驱动器里孤独地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底噪声,像宇宙在嗡鸣。她以为,宇宙像大海,像她的心,死寂一片。却不曾想到,会有人朝着平静的水面投掷小石子。
  耳边突然传来细碎嘈杂的撞击声。
  云栀侧目,原来是有人在用小石子敲砸她的窗户,一石激起千层浪。日光丰沛,她推开窗往外看,陆漭际仰着毛茸茸的脑瓜子,露着一口灿烂的白牙,站在楼下冲着她笑。
  “云栀,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在睡懒觉。”
  太阳啊,明晃晃的,而杜楠呢,就直喇喇地站在他身后。云栀莫名不敢看她,只冲着陆漭际说:“你不用去学校上课吗?”
  “今天周六啊,睡傻了?”
  云栀愣住了,闭门不出的日子叫她忘记了时间流淌……突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立即冲着窗外竖起食指示意噤声。
  陆漭际一副了然的模样,从背后摸出纸笔来,似乎是早有准备。他埋头一通写,写完交与杜楠过目,杜楠补充了几笔,点过头后,他立即翻飞着手指折迭,片刻又冲着云栀摆手,让她往边上躲躲。
  云栀让出身位,一只纸飞机飞进了她的窗户。
  她捡起来看,狗爬的字迹写着:云栀咱两不用上元旦晚会了,但名单已经上报,李富海就找了个能唱的人顶上,也就是杜楠。
  娟秀的字迹写着,谢谢你,对不起。
  她趴在窗户上,往楼下看了一眼,杜楠正对着她露出温和的笑容,云栀的心里又长出疯狂的念头来,如果可以,她真想带着杜楠离开这个令人难过的地方。
  “杜楠,我陪着你一起唱。”
  云栀写完,将纸飞机丢出窗户。陆漭际接过,迅速画完几笔,重新迭好,往窗口这边飞,结果飞了半天也飞不进来,七歪八扭的,斜着往树丛里钻,他追着乱窜的纸飞机屁股后头撵,腿上打结一跄踉,差点摔了,逗得杜楠和云栀相视一笑。
  陆漭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将飞机传递过来,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话,结果不过是句调侃,他又骂她唱歌难听要命。
  云栀将手里的纸揉成团,冲着楼下那颗贼兮兮的脑袋砸了过去。
  为了避人耳目,用小石子砸窗户传递信号,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但陆漭际并不是这么个迂回的性子,他选择抄近路敲门不停骚扰,所幸他都是独自前来,而且打着借云栀笔记以防她落下功课的幌子,云栀父母基本放任他进出自由。
  陆漭际找上门来,有时只是当个传话机,有时偏要拉着她一起打游戏,美其名曰好心陪她解闷,云栀并不领他的情,自顾自地看着光碟。后来云栀这儿甚至成了陆漭际心安理得打游戏的地方,他掩人耳目地跟陆母说自己是来找云栀来研讨功课,实则是来换场子明目张胆地打游戏。
  无论他什么时候来,早晨,午后,傍晚,云栀始终都在看同一部动画,一遍又一遍地,似乎百看不厌。偶尔,他也会放下手柄,跟在云栀后头瞄几眼屏幕,他看不出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他忍不住问:“有那么好看吗?云栀,你看不腻吗?”
  云栀并不理会他,他连问了好几声,结果讨了个没趣。他不动声色地凑到一边看,正到酣处,他突然按下暂停键,啪地一下将光碟弹了出来。
  “你干什么?”
  “歇歇,眼睛别看坏了。”陆漭际手贱地抠出光碟。
  “还给我。”
  “不给。”陆漭际拿起一旁的封壳来,“唉?这不是我的吗?”
  云栀有些恼火,“什么你的,这是你哥的。”
  “这就是我的。”
  “它本来是你哥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本来就是我的。”
  云栀不信,陆漭际又解释道,“真的,这是我买的,不是我哥给的。”
  云栀还是不信,“你买的?可你根本没看过?”
  “只看了个开头,不好看,就忘了。”
  “那你为什么要买?”
  “凑……凑整。”实际上是凑数,买一堆正常的光碟,夹带着一张不正常的光碟,这招叫作欲盖弥彰。
  云栀又指着淡淡的铅笔字问,“封页呢?那这字谁写的?”
  “封页被我弄丢了,就随便塞张草稿纸进去。”其实没丢,是移花接木了,他没好意思说。
  “你为什么不写剧集的原名?”
  陆漭际想了想说:“啊……不记得了,可能是原名单词有点长,我记不住。”
  云栀气不打一处来,“陆漭际你这个王八蛋!”
  “唉?你为什么生气?你要是这么喜欢,我当然可以送你。”
  “拿走!不要!”
  这些天以来,她一直都在试图厘清faye是什么?她想,faye可能会是动画剧集里那个神秘的、直率的、来去如风的女人,菲也可能是她笔下那个烂漫的、天真的、纯洁的女孩,或许她会站在高高的桅杆上,又或许她会站在广场的圆圈里,头戴着白色的绒布发圈……到头来,faye只是一串没有意义的符号,本以为窥探到那个人的一隅,结果只是自己的一场空幻想。
  暗恋一个人,就会翻箱倒柜地找出无数个细枝末节,再自以为是、画手添足地给这些细节安排上无数个合理化的由来与猜测。云栀感到不堪。
  这些都是她的孤单心事,陆漭际自然是猜不穿,也联系不到一块儿。他悄悄地看着对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云栀,这周五就是元旦了,你爸妈会答应让你去看晚会吗?”
  “不关你事,快滚。”
  元旦是云栀父母的结婚纪念日,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结伴出行,然后把云栀托管在乡下奶奶家。这几日,云栀偶尔听到父母的谈话,只言片语地聊到酒店、机旅,于是她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只要爸妈一走,奶奶那头还是好商量的。
  元旦这天,清早妈妈便出了门,结果没过半晌又回来了,原来只是买菜。一切都照常,他们似乎并没有出行的打算。
  云栀沉不住气,试探着问了几句,妈妈回答道,“退票了,妈妈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
  “我可以去奶奶家。”
  “奶奶年纪大了。”
  云栀不敢多说,怕妈妈起疑,只是静默着准备再找机会,打算趁她不注意时溜出门。
  可是妈妈一整天都坐在客厅里,云栀不停地跑进跑出喝水上厕所,瞅不准机会,她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太阳下山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着手往床单上打结了。
  客厅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是陆漭际来了。
  云栀从房间探出头,焦急地给他使眼色,可陆漭际完全没往这边看。
  “漭际,你来找云栀吗?”
  陆漭际捏着两张票券,不动声色地说:“阿姨,我爸妈今晚要应酬,电影票多了出来,我妈叮嘱我带着云栀一起去看,她有空吗?”
  “有。”云栀趁着妈妈还没发话,一口应下。
  妈妈回头看着云栀,有些犹疑不定。
  陆漭际见机又说:“阿姨,你要是放心不下,那这两张票也不能浪费了,你和叔叔一起去看吧,《蓝精灵》,我听云栀说可好看了。”
  “哈哈哈,小孩看的东西。”云栀妈妈松口了,笑着说,“你两记得早点回来。”
  云栀跟随陆漭际走出门那一刻,几乎快哭了。她提心吊胆地走下楼梯,听见背后传来门合上的声音,立马飞奔跑下楼,陆漭际的车就停在楼下,云栀二话不说跳上后座。
  陆漭际载着她骑远了,笑着说:“云栀,你还让我滚呢,瞧瞧,没我你可怎么办?”
  “电影票是真的吗?”
  “在我裤兜里,你自己看。”
  云栀伸出手往他腿前摸,口袋里只有一层单薄的布料,带着温热的体温。
  “左边,左边的裤兜里。”陆漭际笑了两声,“云栀,你别乱摸。”
  云栀抽出票券来看,刚好两张,是楼下的烤肉店打折券。她沉默了片刻,才说:“你还真敢胡说。”
  “不过,云栀……”
  “怎么了?”
  “可能赶不上了,我来找你之前,就已经快到杜楠了。”
  “那你闭上嘴别说话了,骑快点。”
  “不碍事,嘴又使不上力。”
  “快点快点。”
  “到了到了。”
  陆漭际的车还没停稳,云栀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惯性使然,她摔了一跤,膝盖摔破了皮。她穿着杜楠送她的裙子,裙摆上的白栀子染上星星点点的血点子,鲜红斑驳。
  “唉,你急什么?摔出事没?”
  云栀顾不得其他,从地上爬起来,推开陆漭际的手,拔腿就往礼堂前跑,台阶上有个红色的倩影,是杜楠坐在那儿。
  云栀就要跑到跟前,突然又停下来,慢慢吞吞地挪步过去,台阶上的人注意到她,抬头笑着看她,“你来啦。”
  “我来迟了。”
  “没事,你能来,我都好高兴。”杜楠牵着她的手,拉她坐下,“裙子很适合你。”
  “你送的,当然好看。”
  杜楠笑笑,摸出个发夹,将云栀汗湿的额发瘪在耳后,又夸她的眼睛长得好看。“云栀,你央求我教你唱歌时,总是把星星挂在眼睛里,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
  “楠楠,歌我早学会了,我本来想着今天陪着你一起……”
  杜楠笑着摇摇头说,“今天我没要任何伴奏,为的就是清唱,你可不能来捣乱。”
  “清唱……”
  “是呀,我唱得最好的一次。”
  “楠楠,真好。”
  “嗯。”杜楠的眉眼疏淡得像天边聚散的云彩,她轻轻地说,“云栀,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这里了。”
  云栀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杜楠看着远处慌神干着急的陆漭际,忍不住笑了,“云栀,你真的像朵洁白饱满的栀子花,是不是因为露水总爱露宿在栀子花的花瓣上,所以你才这么爱哭?”
  云栀想知道,倘若自己把星星挂在眼睛里,告诉杜楠自己很舍不得她,央求她不要离开,她会不会就此妥协,不走了呢?
  于是乎,云栀瞪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恶狠狠地说:“杜楠,你要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好,我答应你。”杜楠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又松开了,十分短暂,“我走了。”
  云栀点点头,说,楠楠,再见。
  言罢,她立即站起来,决定抽身离开。
  陆漭际不知所措地看着走向自己的云栀,她的脸上竟全是泪水,“云栀……”
  “走吧,回家。”
  “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走吧,别问了。”
  别问了,云栀再也不会过问她的生活,从现在起,走吧,回家,可能天快黑了,那就早早地睡觉,再好好地起床。
  一觉睡醒,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别再过问。
  任何人都不要过问她的生活。
  让她重新开始。
  ……
  在某个快要淡忘的午后,云栀看着从犄角旮旯搜罗而来的植物纪录片。
  片中,旁白用着平淡无波的语气讲述着屏幕上的红色植物,说这种植物在地下不声不响地蛰伏了十五年,只有当山火肆虐而过时,大地、草木、一切化作了无边的灰烬,死气沉沉,唯独火红的花儿不再蛰伏,破土而出,蝶使蜂媒,又是一年生机。
  原来,那就是,火百合。
  曾经,柜台的姐姐也告诉云栀说,火百合的花语,是热烈的爱。
  云栀想,她今年十六岁,离开这个地方是对的。
  她一定会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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