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锤工哈哈一笑:“你一定是刚来京城的吧?你恐怕不知道,就在咱隔壁,开了新的造纸坊和印刷厂,听说那里的工钱,比我们水泥厂还高。”
  “干这行可赚钱了,从淮州过来的老工都说,自从隔壁印刷厂在京城出了第一批出版的书籍,淮州运进来的书,都快卖不出去了。”
  李计一愣:“为何?”
  锤工道:“因为他们比淮州卖的便宜!淮州出的书卷,一册至少上百文,贵的要两三百文,这只是在淮州卖的价,运到京城卖的更贵!”
  “可是隔壁印刷厂出的书,没有一本超过一百文的,多是几十文。”
  李计哦了一声,纳闷:“那你跟有啥关系?就你这年纪,还能去读书?”
  锤工颇为自得:“跟我没关系,跟我儿子有关系啊,你想想,我攒几个月工钱,孩子她娘在家给人做绣活,省吃俭用些,就能给他买书,甚至能送他上蒙学。”
  李计不信:“那些能考取功名的,至少要寒窗苦读十年,还要去私塾才行,光蒙学不够。”
  锤工道:“你没看见那些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吗?科举艰难,谁不知道?”
  “但若只是去技术学院,他们的招生要求只是十二岁念过蒙学,再加上基础百工类考试,百工有何难,我会呀!”
  他拍拍胸膛,脸上无限憧憬:“这是多实在的路啊,听说有一位姓穆的学子还被当今皇帝张贴皇榜赞誉,现在全京城,谁不知道皇帝器重这些学院的人。”
  “我们这样的工厂,谁不知道他们的本事?”
  “只要我辛苦一点,我的孩子将来就会有出息,不用再像我这样做苦力,不怕吃了上顿没下顿。”
  “只要日子有奔头,辛苦些有什么关系?左不过是些力气活,又不难。”
  李计彻底沉默下来。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在李家当小厮,连工钱都没有,给他吃住,还要感恩戴德。
  他父亲做了一辈子的管家,兢兢业业当牛做马,李家随便一个少爷小姐,都能对他们呼来喝去,每月也不过两百钱。
  在那些村民眼中,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将来李计讨了媳妇生了孩子,他和他的孩子,依然要给李家当下人,一辈子就这么到了头。
  官老爷们的孩子永远能读书科举,继续当官老爷,而管家的孩子,是不会给他们念书的,永远只能作为主家的附庸,一代一代当下人。
  而这些水泥厂的工人,吃住都在厂里,除了添新衣,几乎没有生活成本,这一吊钱就是额外给家中父母妻儿改善生活的。
  在厂里干活累是累,但只要能坚持下去,渐渐就能攒下一笔小钱,就能供孩子念蒙学,进入皇家技术学院。
  怎么都比一代代当下人强吧?
  李计在心里掰着指头算,越算越心惊,别说这些人不可能再愿意回去给李家当佃农,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心动。
  他之前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么多人一门心思往京州跑,小少爷连国子监都放弃了。京州有什么好,将来说不定燕然大军还会南下。
  直到现在他隐隐约约懂了几分,但依然不甚明了,他把脑袋缩进被子里蒙住头。
  睡吧,也许在京州多待一阵,见到小少爷,对方说不定能为他解惑。
  ※※※
  皇宫,文华殿。
  自从不设经筵,文华殿就成了萧青冥每七天固定开例会的地方。
  又是一个“周五”,近臣们早早候在文华殿,各自低头整理着各自手头的工作,等待陛下问询。
  除了坐在太师椅上悠哉品茶的喻行舟,其他每个人都紧紧绷着脸。
  即便这样的例会已经开过好几次,依然紧张的仿佛等待老师批改试卷的学生。
  萧青冥坐在书桌后,静静翻开近臣们呈上来的一周奏报,上面详细地记录这周各自工作进展,还有遇到的困难,后面还附带有各自解决问题的谏言。
  此前,萧青冥将这套汇报制成模板,下发给每个人,把以前奏折习惯性写得报喜不报忧、花团锦簇的漂亮文章,通通打回去重写,直到复合规范为止。
  小玄凤扑腾着翅膀停在萧青冥头顶,百无聊赖地地啄主人的头发玩儿,被萧青冥一把薅下来,放在桌上。
  “都说说看吧。”萧青冥微微一笑,“谁先来?”
  “陛下。”只要能在陛下面前显眼,莫摧眉永远都奔赴在阿谀奉承的第一线。
  “臣已经按照陛下吩咐,在红衣卫订立了一套新的奖惩制度,陛下实在真知灼见,如今效果卓著,每个月都会受理不少举告,大家都知道这点小贿不划算,以往京城小吏和官兵盘剥小民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少。”
  萧青冥微笑点头:“不错。”
  他目光扫向下一个,按照惯例,紧跟着应该是秋朗,不料今天却被花渐遇抢了先。
  “陛下。”花渐遇换掉了那身珠光宝气的华服,穿了一件素雅的博士官袍,腰间别着那柄竹骨折扇,宛如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秋朗冷冷瞥他一眼,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花渐遇优雅含笑,不疾不徐地行礼道:“臣招募了一些曾经有在造纸和印刷坊有帮工经验的熟练工,还高薪从别家作坊挖了人才,有您提供的技术和配方,两个厂房已经初步搭建起来。”
  萧青冥笑道:“你还真舍得下本钱?而且听说你印刷厂出的书价格低廉至极,不怕亏本吗?朕给你启动资金,将来若是亏了,朕可要找你算账的。”
  花渐遇自信一笑:“陛下只管放心,臣最先印刷都是各大学院和私塾需要的必备教材,蒙学和四书五经一类。”
  “臣价格低,除了因为陛下的还魂纸配方和雕版印刷术省材料和人力,还因为许多工人都是需要“劳动改造”的和尚,根本不用给工钱。”
  “轻轻松松就可以把淮州那些昂贵的书挡在外面。跟我们打价格战,对方只有破产一条路。”
  “臣已经与京州各大私塾和学院谈好了价格,只要他们只用我们厂出的教材,还能更加优惠,这些学院和私塾再让他们的学生,指定到我们的书局购买,还怕不赚钱吗?”
  “而且京州的书籍价格压下来,会有更多百姓读得起书。”
  花渐遇侃侃而谈:“将来配合林大人修订的字典,和扫盲班的设立,更是一大助力。”
  萧青冥一言难尽地望着他,这是什么绝世奸商。
  从古至今,最赚钱的书,从来不是畅销小说,永远都是教材和课辅资料。
  他穿越到后世念高中时,跟那些书商的套路一样一样的,果然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
  一想到这样的奸商正努力为自己赚钱,萧青冥嘴角轻轻扬起,赞许地冲他点点头。
  花渐遇说完,含笑的眼神隐晦地掠过莫摧眉和秋朗二人,看陛下的眼神就知道,这局头筹必定是自己的。
  莫摧眉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花渐遇不甘示弱,两人一个比一个笑容更深,脸都快发僵了。
  秋朗闷不做声了一会才起身,面容是一贯的沉肃:“臣新招募了三千皇家禁卫军,从中淘汰了一半,剩下的合格人员正在加紧训练。”
  萧青冥有些讶异:“这么严格?”
  秋朗言简意赅:“现在征兵报名人数众多,自然优中选优。”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还想像其他人那样多说几句,但他寡言惯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下来。
  轮到方远航,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各项研究,还有水泥厂缺碳的事:“陛下,臣炼丹时就发现炉火的重要性,现在碳这么少,臣想扩大产量都不行。”
  萧青冥若有所思道:“放心,等京州的第一条横贯东西的国道修好,把铁矿和煤矿的路通了,这些原料就不会再是问题……”
  最后发言的是矜持的文博士林若,她依然穿着男装,把喉咙遮掩住:“陛下,这两个月,臣琢磨着把字典中一些过于难以书写的字,在笔法上做一些简化,将来这份简化字典将只保留常用字,更加便于扫盲班学习。”
  萧青冥眼前一亮:“这个不错,还是林博士会举一反三,比朕的要求多进了一步。”
  得了皇帝亲口夸奖的林若有些振奋,之前她还生怕自己自作聪明,多此一举,看来是对的。
  一群人说完,陆陆续续离开文华殿。
  殿中只剩下喻行舟和萧青冥两人,喻行舟将手里茶盏放下,幽幽看了皇帝一眼:“陛下给这么多臣子安排了事务,为何偏偏臣没有?”
  萧青冥扬了扬眉,拖着调子懒洋洋道:“朕这是心疼老师受了伤,叫老师好生将养身子。”
  喻行舟:“臣的伤已经好了。”
  “是吗……”
  萧青冥话还没说完,正在书桌上无聊跳来跳去的玄凤小鹦鹉,一不小心把桌角一方紫檀木盒拱了下去。
  盒盖打开,抖落出一叠陈旧的书卷和纸张。
  喻行舟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上,轻轻咦了一声。
  第62章 商路一体化大工程
  不光是木盒被拱落, 连同上面堆叠的奏折和宗卷,也洋洋洒洒铺落一片。
  盒中小物件倾倒而出,木弓, 书信,还有被他塞到最底层的那首诗帖, 好巧不巧,正好滑落在喻行舟脚边,纸卷展开短短一截, 隐约露出半个舟字。
  在小鹦鹉闯祸的那瞬间,萧青冥心中便咯噔一下,暗暗叫遭, 立刻亲自起身要去收拾。
  小玄凤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毛绒脑袋慌慌忙忙往萧青冥衣领里钻,他恶狠狠将玄凤薅出来, 二话不说对准它的额头赏了一弹指。
  就耽误这短短一瞬功夫, 那张诗帖已经被喻行舟随手拾起,展开。
  萧青冥来不及阻止,张了张口:“那个, 别——”
  可惜已经太迟, 喻行舟非但细细地瞧了,还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冰壶潋滟接天浮, 月色云光寸寸秋。青冥映波飞镜湖,一江星汉拥行舟。”
  他转头似笑非笑望向萧青冥, 后者如同被老师当众念出作文, 又像小时候的黑历史被抓包戳破般, 尴尬又赧然。
  自从成年, 尤其是做了皇帝以后, 他已经绝少会有这种情绪了。
  “看字迹是陛下亲笔所写。”喻行舟在心中反复回味了一下,嘴角轻轻翘起,甚至装模作样的品鉴了一番,“意象恬静,读来有几分洒脱之感。”
  “臣记得,陛下从前似乎不精通诗词之道,一写文章就昏昏欲睡,一作诗词就抓耳挠腮,原来也会写如此优美的诗作。”
  萧青冥顿时想起小时候在上书房,跟随老师学诗赋时的头疼日子,居然到了今天还要被喻行舟逮着取笑。
  他木着一张俊脸,阴阳怪气哼哼两声:“朕哪有老师文采风流。”
  那时候,喻行舟是名满京城的神童,而自己则是先帝都头疼的学渣,成天只会调皮捣蛋,要不然喻行舟怎么会成了他的老师?
  说着,他伸手就要把诗卷夺回来,不料喻行舟早有所料,灵巧地闪了开去。
  喻行舟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顾左右而言他一番后,终于忍不住问:“陛下,莫非是这写给臣的诗?”
  萧青冥“哈”的一声,脸不红气不喘,张口就是否认三连:“你想多了,不过是小时候的取乐之作,与你无关。”
  “那为何上面有臣的名字?”喻行舟眨眨眼,指尖缓缓捻过最后两个字,诗卷的纸张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泛黄褪色。
  萧青冥把头扭到一边,一脸淡定道:“那只是巧合。”
  这个喻行舟,明明当初是他退掉在自己的诗,还叫他把心思都放在读书上,不要玩物丧志,现在居然一副完全不记得的模样。
  敢情耿耿于怀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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