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节

  直到进了京城之后,她连马车都没来得及下, 就被送进了牢房等待受审。
  由于照影要受三司共审的缘故, 她的待遇胜过寻常囚犯。住的牢房是用来关押特殊犯人的独立小院,院内有人定时送饭送水。除此之外,只有把她拉出去审讯的时候, 照影才能听见人声。
  自从被关进这间小院, 照影前前后后至少经历了十次审讯。起初是三司中专司审讯的官员——照影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而后是明显官位更高、气势更足的上官。到最后, 她甚至见到了三司长官——刑部尚书、左都御史与大理寺卿。
  受审这么多次,照影身上并没有什么伤,一是因为她自称湘平郡主,三司不会轻易对她用刑。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她非常配合顺从,有问必答无所不从。
  饶是主审官员审案多年,也禁不住啧啧称奇。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院外隐约传来了走动的声音。
  照影听着渐渐逼近的脚步声,送饭的人伸手在屋门上一叩,放下食盒转身将要离去时,照影终于忍不住,扬声道:“等等!”
  “今日,今日是不是永乐郡主验明正身的日子?”
  门外的人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好……”照影恍惚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如嗡鸣。
  她倒退两步,没有开门去接食盒,慢慢退回床榻上,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小团。
  送饭的妇人诧异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转身走了。
  “真是奇怪。”妇人对同伴说,“前些日子不是吵着嚷着要人陪她说话,就是反复说自己是郡主娘娘,这两天倒是安静了。”
  “你管她做什么。”同伴努努嘴,“神神叨叨的,不知道有没有毛病,还是离她远点好,当心惹祸上身。”
  照影听不见院外低低的议论声,她慢慢抱紧了自己,将头深埋进膝盖中。
  自从被带进这处小院里,长日伴随着她的只有院内的死寂,以及被带出去反复审讯。她从起初的焦躁,到后来的恐惧,再到如今,心中只剩下麻木。
  “你本来是北晋最尊贵的郡主,湘平郡主的名声你有没有听过?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锦衣玉食挥金如土,这样的日子本来该是你的。”
  “她夺走了你的一切,十几年待在这个院子里,还想再待下去吗?”
  照影拼命摇头。
  “那就对了。”含笑的声音鬼魅一般,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照影心底最恐惧与最向往的地方,“揭穿她,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去。”
  那句回荡在耳边的、含笑的诡谲余音再度翻腾而起,和她心底默默自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没有用的。”照影想。
  在这十余年从未踏入过的大晋京城中,在这间寂静到令她恐惧的屋子里,照影终于不得不看清楚那个她不敢去想的现实。
  ——她会死!
  她或许能证明永乐郡主是假的,可大晋上至皇帝、下到朝臣,又怎么会轻易相信被采莲司抚养长大的她呢?更要命的是,她最亲近的生身父母都已经过世,没有人能斩钉截铁地证明她的身份。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从她被三司大员提审的那一日起。
  照影颤抖着捂住脸。
  最近三天里,没有人提审她,触目所及只有这一方不大的屋子,望不到尽头的寂静仿佛水底蔓延而出的水草,缠绕住她的脚腕,将照影拖入看不到尽头的深渊里。
  “不许吵闹,安安静静待在这里!”“哭什么,叫你不听话,往外乱跑!”
  “我想出去,嬷嬷带我出去,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年幼的照影嚎啕起来,手心被打得通红,“我害怕!”
  阴着脸的老妇人毫不客气地将她一把搡开:“不准哭,惊动了人来把你抓走,坐大牢、卖进窑子里,懂不懂?”
  她短粗的手指往院外天边一捣:“那里就是窑子,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最下贱的女人都在那里,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恶毒的话语如果放在平时,老妇人断然不敢如此放肆地说出口。但那时陆彧已然获罪身死,他布下的后手随着采莲司正使换了人,已经随之风流云散。像照影这样挑选出来秘密养育,预备下一步大棋的棋子们,反倒成了最棘手最难处置的鸡肋。
  “嬷嬷……”院门当啷一声被摔上,小女孩吓得全身一颤,最终慢慢蹲了下来抱住自己,抽噎着抹眼泪,“我害怕,我害怕……”
  “我害怕。”照影的眼泪终于从腮边滚落下来,“我不想死。”
  .
  柔软光滑的绢布蘸着温酒,从雪白近乎毫无血色的肌肤上不轻不重擦过。
  重重帘幕在寝殿中笼出一个小小的天地。永乐郡主端坐在屏风后,宫女双手捧起温酒沾湿的绢布,恭谨低垂着双目,退了出去。
  明湘长长的睫羽垂落,郑王妃和邓夫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她的肩头,热意从肌肤下蒸腾而起,但这并不是被人盯着而产生的感觉——锁骨下,淡红的色泽渐渐显现,勾勒出一朵盛放的睡莲轮廓,紧接着这轮廓的颜色越发浓郁,最终变成了一朵开到最盛时的睡莲。
  明湘听见有人低低地抽冷气的声音,不知是郑王妃还是邓夫人。当她抬起眼时,对面的两人神色都一如寻常,很好的展现出了高门贵妇、宗室王妃应有的素质。
  郑王妃缓缓起身,来到明湘身前。她抬手替明湘系上领口松开的扣子,同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邓夫人,而后微笑道:“郡主,我与邓夫人出去复命了。”
  她的话说的从容,然而在一个瞬间,郑王妃替她系扣子的手顿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了动作,但那一刹那的惊异还是被明湘捕捉到了。
  郑王妃与邓夫人退了出去,侍立在一旁的梅酝正要开口,明湘先一步道:“拿镜子来。”
  梅酝递上来一面镜子,明湘一手拨开脑后的发丝,侧头对着镜中一瞥,果然在镜中瞥见自己颈后有一抹淡淡的红痕,像是人吮咬出来的。
  怪不得郑王妃会惊异。
  她放下铜镜,站起身来,重新挡住颈后的痕迹,从寝殿中走了出去。
  “郡主。”
  皇帝身边的喻九公公守在外殿,对明湘禀报道:“皇上请您到文德殿去,各位大人都在那里了。”
  文德殿内,随着郑王妃与邓夫人联袂而入,在御阶下低头禀报结果,朝臣们议论的声音渐渐止息,不动声色地相互对视着。
  果然,这只是一场针对永乐郡主,想要将她调离嘉州回到京中、逼迫鸾仪卫暂时退出南北战事的阴谋。
  还有些人,神色悄悄变了。
  永乐郡主不是个心胸宽广的女人,这一次没能扳倒她,必然将迎来猛烈的反扑。
  慌乱之下,甚至有人开始默默祈祷永乐郡主能顾全大局,不要在南北之战焦灼的时候贸然挑起朝野争斗,好给他们留下喘息的机会。全然忘记了他们鼓动党羽攻讦永乐郡主时,从未在意过朝野安稳与否。
  郑王已经浑浊的老眼微微转动,瞟了一眼文臣队伍中的左都御史邓诲,对方古井无波地回视他,彼此的神情都毫无变化。
  这座文德殿里,每个人都各怀心思。掩藏在平静水面之下的,是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汇,与涌动的计量心思。
  直到殿外的一声高唱,打破了这最寂静又最喧哗的奇异氛围。
  “永乐郡主到——”
  所有人朝殿门处投去各异的目光。
  这是明湘第一次正大光明的、没有任何朝臣反对的,公然在满朝公卿瞩目下,踏入这座标志着大晋无上权势的正殿。
  她薄施粉黛,青丝垂落,宫裙素净,一反素日里锦衣华服璨璨然登场的形象。然而当她踏入文德殿正殿的大门时,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她这不合礼制的面君装束,反而下意识地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她本身。
  明湘行至御阶之下,俯身叩拜,参见君主。
  下一刻,御座之上的皇帝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在朝臣的瞩目之下,双手将明湘扶了起来。
  “皇姐请起。”桓悦说。
  明湘借着他的力站起身来,长长的眼睫一闪,两行清泪已经流了下来:“谢皇上恩,使妾不至于蒙受不白之冤。”
  御阶下,郑王和邓诲的眉头不约而同狠狠一跳。
  第147章
  “皇姐。”他文不对题地道,“有我在呢。”
  桓悦的声音柔和, 几乎要滴出水来:“是朕之过,委屈皇姐了。”
  知道的太多总会疑心生暗鬼,郑王眼皮直跳, 看这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处处透着无尽的暧昧。老头辈分高地位尊贵, 这辈子自认行得端坐得正,再没见过此等令人瞠目的事,太阳穴突突作响,生怕其他人看出点什么来, 桓氏声名砸在今日。
  “皇上!”郑王二话不说抬步出列,高呼一声皇上。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郑王身上,上至皇帝,下至宗亲朝臣,全部看了过来。
  郑王满脸正气凛然,朗声道:“南朝狼子野心, 意欲炮制流言, 引得大晋朝局生乱, 永乐郡主流言兴起,便是由此而生。”
  说完前半句话, 郑王习惯性地微微一顿,正要接着说下去,忽而身旁簌簌作响, 只见内阁首辅王宣越众而出, 拱手道:“皇上,臣附议。”
  郑王:“……”
  郑王:???
  不是,我话还没说完, 你附议什么?
  紧接着随着王宣说出下一句话, 郑王立刻眼前一黑。
  王宣说:南朝固然狼子野心, 朝中却也有人枉顾大局,真相不明前便在其中搅弄风云,意图从中渔利,恳请皇上严惩。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王险而又险咬住舌尖,才没有脱口咆哮出这句话。
  王宣这一句话出口,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他自己不怕得罪人就算了,还顺势把郑王也拉下了水。
  “此言有理。”皇帝淡淡道。
  下一秒,王宣已经上前一步,双手捧上一本烫金封皮的奏疏:“皇上,臣记下了数名暗中生事的人及其不法事端,请皇上过目。”
  郑王顿时就明白过来,王宣敢出头得罪这么多人,背后必然有人为他作保。
  不用说,为他作保的必定是皇上,皇帝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意欲反击,其中或许还有永乐郡主的手笔。
  身为大宗正,今日宗亲朝臣齐聚文德殿,郑王理所当然站在宗亲一列第一个。此刻他如芒在背地感受着落在脊背上的、有如实质的灼人目光,只能竭力抬眼注视着御阶之上,试图用目光传达出内心的哀怨之情——皇上你不能把老臣架在火上烤啊!
  最先注意到郑王哀怨目光的是明湘,她表情不变,借着广袖遮挡,轻轻扯了扯桓悦的衣袖。
  桓悦轻咳一声,终于涌上了一点迟来的、对郑王的愧疚。拿郑王的话作筏子并不是他的意思,纯粹是王宣自己随机应变,不过现在不是拆王宣台的时候,于是桓悦很有良心地别开了眼,没和郑王对视,手一扬,哗啦一声,那本烫金封皮的奏疏重重摔落在地。
  一片死寂声中,少年皇帝的声音既轻且缓,却带着令人心底生寒的、不容置疑的冷淡:“抓起来。”
  ——皇帝甚至都没翻开那本奏疏看上一眼!
  部分脑子不够灵活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随着皇帝那一句轻飘飘的吩咐出口,仿佛戏台上‘埋伏刀斧手于帐后,摔杯为号’的戏码,一队威风凛凛的御前侍卫涌入殿中,如狼似虎地径直扑了上去,在一阵惊呼声中,数名朝臣宗亲被硬生生按住,径直拖了出去。
  “皇上!”左都御史邓诲难以置信地跨前一步,既惊且怒——他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这是皇帝和王宣早就商量好的——但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在文德殿上,在满朝公卿宗亲众目睽睽之下,审也不审,当场令御前侍卫动手拿人!
  皇帝的目光投向他,声音温和而隐含森冷:“邓卿?”
  邓诲没来得及在心里痛骂皇帝过河拆桥,刚利用他夫人替永乐郡主洗清了污名,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他刚要据理力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张开的嘴慢慢闭上了。
  不能在这个时候和皇帝争执。邓诲想。
  无论永乐郡主身份查出来到底如何,南朝的目的事实上已经达到了一大半——永乐郡主被逼回京,鸾仪卫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不得不暂时停止一切明面上的活动,自然也无法继续与采莲司打得你来我往。而与此同时,永乐郡主的身份问题,也炸出了朝廷内一群心怀叵测欲从中得利的人,接下来的清算必然引得朝局有所动荡。
  在这个时候,邓诲必须确保朝局的动荡尽可能小、尽可能平稳,他可以私下进谏,但绝不能站出来和皇帝据理力争,进一步激化可能存在的朝局矛盾。
  邓诲不想被别人看作可以利用的一把刀,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不介意为了公道冲在最前面得罪人,但他绝对不愿意为了可能有问题的人罔顾大局而激化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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