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
哭闹寻死,都是没用的,但云霜更烈性,岑家的人,向来是宁折不弯的。
当时是冬天,进去不久,她寻了个机会,将头撞在铜炉上,烧烂了半边脸。从此只能做粗使打杂的事。教坊司的劳役苦重,奴婢被折磨死是常有的事。南祯也是想尽了办法,才保全了她。”
“你说的小花枝巷里住着的,是南祯包下的一个私娼,也是当年的花魁,叫胭脂,她当年机缘巧合,把教坊司的奴婢典了两个过来,带在身边使唤,其中一个就是云霜。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南祯感胭脂的恩,所以包下她,养着她,也等于养着云霜,教坊司的奴婢,严格按律法,是不能出教坊司的,但花枝巷靠近教坊司,一道院墙而已,我们上下打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南祯建了那个院子,一切比照之前岑家的样子,对外只说是奴婢,其实在院子里仍然让云霜做闺阁小姐,胭脂反而是客人。他不是请你开过物品的单子吗?就是给云霜开的。”
“他为什么不自己问呢?”卿云不解。
云夫人苦笑。
“你还不知道?南祯骨子里也是头倔驴。
云霜是教坊司的贱籍,除非圣旨,一辈子脱不了籍的。
南祯始终觉得是他的责任,他救不出云霜,就一辈子没脸见她。”
卿云震撼得说不出话,她虽然也知道贺南祯风流浪荡的外表下必定有隐情,但也没想到这样曲折,简直是传奇上的故事,像传说的人物都活了过来。
这样的屈辱,这样的决心,这样的义气,怪不得他在密林中有那样的操守,她从来只以为京中王孙只会养尊处优,就优秀,也是王孙的优秀。
没想到贺南祯能背负这样沉重的责任,怪不得他迟迟未娶,甚至为此惹上许多不堪的传言……
而自己竟然还指点过他,要他洁身自好,卿云想到这里,不由得脸上发烧。
云夫人说自己执迷的正道不是一切,原来自己真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云夫人见卿云神色震撼,沉默不语,知道她听进了心里,才垂着眼睛劝道。
“卿云,你看,你看,世上的事,这么难,这么重,如同巨石压身,丝毫不能动摇,相比之下,一点理念的分歧算得了什么?
你虽然聪慧,但到底没经过什么事,凌霜也是一样,有这缺点,娴月略实际一点,也有限。也是你们母亲保护得好,所以你们经过的事少。
其实你想想这人间的大事,命运无常,非人力能移动,在生死大事面前,一点点争执又算什么呢。
你是聪明人,我今日劝了你,回去也会劝娴月,你们姐妹还是要齐心,日后再想起如今闺阁中的相处,都会怀念。人生聚散无常,不要辜负了好时光。”
这真是把卿云当做自家的晚辈来教了,卿云也知道她是看娴月的面子,所以来劝自己,也是为了自己好,所以起身深深行了一礼,道:“卿云受教了,谢谢云姨。”
第118章 如意
云夫人毕竟侯夫人,这样的场合总是忙碌的,主家很快就找了过来,邀云夫人去看戏,卿云却避让了,她站在亭外的树荫下,没有让景夫人发现自己。
“小姐,云夫人回去看戏了,咱们也回去吧。
这几天各种事打搅,小姐一场整戏都没看完,今日权当散心,好好看一天戏吧。”
月香见她神色凝重,沉吟不语,还以为她还在为娴月的事伤神,所以解劝道。
她哪知道卿云的心事。
不过卿云和她的关系原本也不如娴月和凌霜跟自己的丫鬟亲密,卿云性格沉稳,话少,做事前不会先说,所以月香很多时候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像今天,卿云就是站在树下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吩咐道:“你让玉蓉回去家里,把小雁带过来,顺便把老太君送我的那柄玉如意拿来。”
月香有些不解:“怎么小姐忽然要那柄玉如意,是要送礼吗?”
“你不用管,拿来就是了,对了。”
卿云明明神色平静,眼神里却带着股莫名的决绝:“让梳头的何娘子也过来一趟,就说要麻烦她过来帮忙。
叫两个跟车的小厮,去外面给我雇顶轿子,不要说我们是哪家的,让小厮把让人认得出来的东西也都摘了,只静悄悄跟着轿子就行,我要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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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香本来对于小姐忽然离开景家,去什么地方,是满头雾水的。难不成是去帮忙找三小姐?
直到轿子越走越南,去了个陌生的地界,远远闻见脂粉香,她问轿夫,这是哪,轿夫道:“这不是小姐吩咐的地方,小花枝巷吗?”
月香听到小花枝巷这个地方还一愣,然后才想起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小姐!”
她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偏偏是在外面,轿夫又是外人,所以也不敢高声,只得凑近说话:“小姐,咱们来这干什么,这里可是……可是……烟花地。”
最后三个字她都不敢说出来,只敢做个嘴型。
从来主仆一心,卿云是端庄持重的女夫子,月香也循规蹈矩,这种地方别说去,根本都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的嘴里。
但自家小姐今天偏偏像铁了心了,见她这样慌乱,也只是冷冷道:“噤声。”
“小姐……”月香还想再说,见卿云神色严肃,顿时不敢再劝。
卿云平素和蔼,但毕竟是被当做世家的未来主母培养的,还是威重。
“到了。”轿子外面传来小厮声音,卿云“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小厮这才让轿夫退下去,自己上前去敲门。
月香急得眼泪都快出来,小姐今天是中了邪了,为什么来了这地方不说,还停轿敲门,难道还要进去看看不成?
难道是赵景少爷不检点?
但小姐怎么好亲自过来,就是赵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是告诉夫人老爷,让他们找赵家说去,千金之躯,怎么好亲自跑来这烟花之地?
要是传扬出去,不是声名扫地?
但里面的人偏偏应了门,是个中年的婆子出来,看见陌生小厮,一头雾水,卿云却道:“月香,你去告诉她,我是当初在贺家暖阁和小姐见过一面的女孩子,想问小姐上次送她的新茶品了吗?味道如何?”
月香只得硬着头皮上去说话,见里面倒是个正经庭院的样子,婆子也还像正经人,听了这话,立刻明白了:“哦,是来找那位小姐的是吧,且请站站,我进去回话。
不是我无礼,实在是侯爷吩咐了,不让轻易放人进来。”
月香万万想不到,这条规定其实也跟自家小姐有关,不过是另一位,三小姐。
她只听见婆子说侯爷,还以为真是赵景在外面包了外室之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回来轿中,朝卿云道:“小姐,她她她……”
“让你噤声,不要多说话。”卿云只说了这一句。
月香只能闭上嘴,乖乖等着,只见那婆子果然过了一会儿就出来了,显然是跟她们家的“小姐”确认过卿云的身份,笑着开了门道:“小姐说了,贵客降临,原是受宠若惊的。
但小姐身份尊贵,此地不宜久留,请恕自己不能接待了。
茶她喝了,很好,谢谢小姐还亲自来拜访,小姐的这份心她领了。
从来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小姐是千金万金的人,经不起一点闪失,还请小姐回去吧。”
云姨说抄家时她十五岁,怪不得言辞应对都这样成熟了,卿云自然听得出她话中深意——这里是烟花之地,你清清白白的闺阁小姐,怎么能来拜访?
这份心我领了,请你回去吧,千万别连累了自己。
“请告诉你家小姐,我不是什么千金万金的人,我和小姐一样,是寻常的闺阁小姐而已。”卿云让月香这样回道:“我今日拜会,是有要事而来的,请小姐见一面。”
她让月香拿出拜匣来,里面放着那柄玉如意,让婆子递了进去。
但岑小姐也是固执的人,婆子很快出来了,连着匣子也一起出来了。
婆子自己都觉得岑小姐有点说不过去了,传话道:“小姐,咱们家小姐回了你一句诗呢。”
月香接过,奉给卿云,是一页薄薄的兰花笺,上面字体清秀,看得出岑家两榜进士的家学渊源,写的是句诗:感君贵相知,遗我泉客珠。知君有高义,哀我罪难赎。
落笔成诗,才学可想而知。
她把卿云送她的玉如意比做泉客珠,用了典故不说。
又点明了卿云之所以见她,而她又为什么不见的原因:
她听懂了卿云那句“我和小姐一样,是寻常的闺阁小姐而已”,知道卿云是知道了岑家的事,也知道了她的身份。
卿云有君子的仁义,自然不会因为她沦落教坊贱籍而看不起她,反而要上门来拜会。
在卿云心中,她和自己一样,也是千金万金的小姐。
但她的身份难赎,教坊贱籍不比寻常风尘女子,没有赎身出去的可能。贺家这样的上下奔走,尚且不能救她出来。
卿云和她交往,不过是把自己的名声也弄坏罢了。
卿云虽然高义,她却不能玷污卿云的名声,所以无论如何,都是闭门不见的。
月香不懂诗,自然也看不懂卿云看完这首诗时眼中的哀怜。
“打起帘子。”卿云叫她。
月香大惊,叫道“小姐”,但见卿云神色固执,也不敢违抗,只能打起帘子。
那婆子原本以为只是寻常小姐,见了卿云这样的端庄贵气,美貌娴雅,顿时愣了一下,道:“小姐,这地方可是……”
“我知道。”卿云淡淡道。
她走下轿来,从月香手中,取出玉如意,仍然奉给那婆子,道:“请姨娘帮我将这个送给小姐,劳烦姨娘传话,就说‘卿云没有小姐的高才,不能落笔成诗,无法答谢。
见小姐的字写得好,有林下风气,请小姐替我抄《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不拘多少遍,月底前给我就好,我有大用处。
玉如意就是润笔,请小姐千万帮我这个忙,多谢小姐了。”
连婆子也觉得她是要找个理由送如意而已,但见她说得恳切,也叹一口气,接过如意。要进去前,又忍不住回头道。
“论理,我不该多嘴。”
她跟随岑小姐多年,想必也知道她的苦痛,垂泪朝卿云道:“但小姐心善,实在罕见,要是我家小姐真能和小姐以朋友来往,也不枉了小姐一片心。可惜了……”
“我也知道,岑小姐不是不愿意,是不能。”卿云道:“请姨娘把我的话带到,请小姐一定答应我的请求吧。”
也许是这婆子确实着力劝了,也许是岑小姐确实被卿云的执着打动了,婆子再出来时,手上终于没拿着那玉如意了。
“小姐答应了。她说:本来喝了娄小姐的茶,就一直过意不去,想要回礼,又怕玷污了小姐,听说佛家能了却因果,不沾凡尘,可见经书干净,她愿抄经送给小姐。
玉如意既是小姐的一片心,就厚颜留下了,多谢娄小姐。”
卿云终于微微笑了。
“多谢你费心,请你转告岑小姐,如意是我祖母送去庙中开过光的,请小姐放在案边,一定能保佑小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借小姐吉言了。”婆子有些愧疚地道:“真是惭愧,小姐辛苦来一趟,都不能奉一杯茶给小姐……”
“哪里的话,不必客气。”卿云道:“我还有事要处理,告辞了。
改日再来拜访小姐,到时候一定来喝姨娘的好茶。”
她道过别后,重新又坐回轿中。
让轿夫重新抬回景家,月香悬了一路的心这才重新落回腔子里,背后已经是出了一身的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