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她这话一说,桃染手里的梳子险些没掉到地上去,阿珠一脸糊涂,还看向桃染,桃染道:“你先下去吧,小姐这边我伺候就行了。”
  她是支开阿珠,让她们姐妹说话。
  娴月也不说承不承认,只淡淡道:“谁跟你说的,秦翊?”
  她有点转移话题的意思,但凌霜没上当,而是道:“秦翊的事另说,但我今天跟秦翊干了件大胆的事,你家贺云章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都说捕雀处厉害得很,我也吓了一跳呢,谁知道贺云章本来跟秦翊说话都嚣张得很,忽然一眼扫见背后的我,语气一下子柔和下来了,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琢磨了一路,我想,我也不认识贺云章啊,卿云也不可能认识,爹娘更是把他当成活阎王,贺云章怎么怕我呢?只有一个可能,是因为你……”
  娴月想到那画面,也在心里笑了笑,但面上仍然八风不动,道:“关我什么事。”
  “当然关你的事,你是没看到那样子,太好笑了。一下子就变脸了,秦翊还纳闷呢。”
  凌霜笑了探花郎两下,但想到正事,还是担忧起来:“不过你也别太胆大了,捕雀处是真的危险,今天我看贺云章身上的杀气,真的吓人,你想,秦翊已经是京中王孙中最厉害的了,贺云章也敢直接找他麻烦,这权力太大了……”
  “怎么,娘不是喜欢有权势的吗?”娴月淡淡道。
  “你别赌气了,捕雀处真不是好玩的。”凌霜又坐下来道:“娘喜欢的权势,是赵家这种,安安稳稳的,不用太盛宠,因为伴君如伴虎,像贺云章这种风口浪尖的,虽然是权臣,但太危险了。
  不仅他对别人危险,他自己也危险,万一官家鸟尽弓藏呢?万一失势了呢?”
  “失势了他也有贺府呢。”
  娴月本来是和凌霜议论而已,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竟然回护起贺云章来:“再说了,权臣未必就不安稳,赵擎都当了十多年权臣了,连赵家的地位都是靠着他的,不然不过一个普通侯府而已,怎么能跟贺南祯家分庭抗礼?”
  “赵擎是听宣处,是干实事的,治水,赈灾,选拔官员,这都是正事。
  捕雀处是官家手上的利刃,兵者凶也,说白了就是鹰犬,这能一样吗?”凌霜道:“我知道你比我还清楚这里面的事,不过是跟我斗嘴而已。
  你也知道贺云章虽然看着比赵擎还盛宠,但太危险了。”
  “你还怕危险?”娴月道。
  凌霜笑了。
  她知道娴月对自己今天做的事其实是有意见的,娴月这家伙,总觉得凌霜是可以挽回的,也还畅想过姐妹俩都能在花信宴上找到意中人,以后一起在京城,日日相见,互相扶持,连小孩也可以一起长大。
  “我不怕我自己导致的危险,但却不敢把命运绑在别人身上。”凌霜道,她认真看娴月:“但如果你是真喜欢贺云章,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我不想娘操纵我的人生,自然不会操纵别人的人生,你要是觉得贺云章就是你想嫁的人,我一定帮你,明天我就去问秦翊去,把贺云章这个人的事弄得明明白白。”
  她这样真诚,娴月反而立刻松口了。
  “哪里的话。”她只淡淡道:“八字没一撇呢,我又不喜欢他,不过顺口说两句罢了。”
  桃染都松一口气,何况凌霜。
  “那就好。”凌霜笑道:“不过探花郎是真挺好看的,要是他不是鹰犬,倒也跟你是一对。”
  “你管别人的事厉害,你自己呢?”娴月反问:“现在弄成这样,连花信宴都不用去了,你开心了?以后云游四海做尼姑好了?
  连程夫人那种东西都能上门来骂你,我先告诉你,以后这些人的嘴脸还多着呢,别的不说,三房先要得意死了,我看明天早膳,你怎么去见老太君,我是不会管你的,让你被骂死好了。”
  娴月这人,对凌霜向来是嘴硬心软,若论护短,她和娄二奶奶是能争个第一名的。
  第二天逢五,娄家的女眷全去娄老太君那用早膳,三房早早到了,在娄老太君南厢房的外间,母女三人,严阵以待。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凌霜出了这么大的事,二房遭受重创,对于三房的娄三奶奶和玉珠碧珠姐妹来说,简直比过年还开心,别的不说,昨晚娄三奶奶就乘着轿子去冯家,说这事说到半夜才回来,她添油加醋的版本,估计很快就能传遍京城了,许多对于凌霜行事疯癫的佐证,比如当初闹祠堂,比如和程筠从小就有私情,是因为程筠移情别恋才发疯说那些话,比如和蔡家那个克父母的孤女蔡婳整天在一起,疯疯癫癫议论些书籍,都被娄三奶奶宣扬了出去。
  所以早上她们母女三人早早等在娄老太君外间,就为了看好戏。
  娄二奶奶带着四个女儿姗姗来迟,娄三奶奶一见她们进门。立刻站了起来,笑道:“二嫂可算来了,我昨晚可是担心得一夜没睡呢,侄女儿出了这样的事,可把我愁坏了,凌霜已经是这样了,不是一朝一夕能挽回的事,二嫂可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她亲亲热热地拉住娄二奶奶,说的话却句句扎心,要是程夫人有她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被娄二奶奶骂得丢盔卸甲了。
  玉珠碧珠俩姐妹也是有样学样,得到了她们母亲的真传,一个拉着卿云,道:“姐姐别担心,听说赵夫人最开明了,一定不会因为凌霜的事迁怒到姐姐的。”
  一个上来拉娴月,但张敬程毕竟没有父母,又不好直接提男人的名字,再加上娴月直接一个白眼过去,碧珠就哼了一声,收回了手。
  娄二奶奶倒撑得住,也还能笑道:“我倒还好,谁家没个淘气孩子呢。
  哪能四个都早早懂事,有卿云和娴月陪着,我就知足了,凌霜晚两年也不怕,反正才十六呢。”
  “正是正是,反正花信风也快完了,明年再说嘛,不成还有后年呢。”娄三奶奶穷追不舍,道:“反正世人忘性大,有个三五年,再大的事都忘了,到时候再说不迟。”
  凌霜本人倒没什么,还有闲心看多宝槅上的陈设呢。直到里面咳了一声,丫鬟锦绣出来道:“老太君醒了。”
  下判决的时候到了,外间众人都屏息静待,只听见里面传来老太君起身的声音,丫鬟们端着水盆手巾鱼贯而入,却听不见一点洗漱的声音,只是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才见锦绣搀着娄老太君出来了,凌霜本人是不怕的,但见卿云娄二奶奶都一脸紧张,连娴月也有点等待审判的神色,知道她们都是因为担心自己。
  娄家没有分家,娄老太君就是实际上的一家之主,凌霜做的事这样惊世骇俗,娄老太君要真想狠狠罚她,连娄二爷和娄二奶奶都没办法。
  但娄老太君只是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众人,道:“都来了。”
  “陪老祖宗吃饭是福气,当然是早早来了。”娄三奶奶嘴甜得很,上来道。
  “福气不敢,晦气差不多。”
  娄老太君意有所指地道,看了一眼娄二奶奶,娄二奶奶连忙也上去道:“老太君说哪里话,如今咱们家件件都是喜事,卿云的事定了,娴月的事也在谈了,老太君放宽心,以后只会越来越好的。”
  她还是试图用卿云和娴月化解老太君的怒火。
  娄老太君听了这话,便不说话了,只是眼睛把周围团团站着的女孩子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了凌霜脸上。
  凌霜坦然地被她看着,但也觉得她眼中神色复杂,说愤怒倒不是,倒像是恨铁不成钢似的。
  说起来,她还是挺器重凌霜的,不然凌霜也不会提起让她收蔡婳做干孙女的事。
  但凌霜干出这样的事来,她也只能用不成器的眼光看着她。
  “二奶奶有主意,我还说什么呢。
  横竖你教的女儿好,样样比人强,名声都传遍京城了,我还在梦里呢。”娄老太君不咸不淡地道。
  自从回京以来,她对娄二奶奶都十分客气,这已经是难得的重话了,娄二奶奶也是十几年没听过这种话了,顿时脸上的笑容都有点僵。
  “我也知道,你们各有各的主意,我是管不了,人老话多惹人嫌,凭你们自己去弄吧。”娄老太君说完,道:“摆饭吧,你们也等急了,都是大忙人,吃了各干各的事去,就不用听我这老太婆在这啰嗦了。”
  她这样阴阳怪气娄二奶奶,娄三奶奶听了,其实心里早就心花怒放了,表面上还得劝解道:“老祖宗说哪里话?咱们巴不得多陪着老祖宗说话呢。
  女孩子们虽然年轻,容易闯祸,老太君宽宏大量,就饶了她们吧。”
  “我哪敢饶她们。”娄老太君仍然阴阳怪气,终于朝着凌霜道:“四姑娘,你也别在这站着了,我知道你心里哪服气我呢,你本事大,有见地,我这里哪容得下你,我这的早饭也简陋,招待不起你,你还是别处去吧,你也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你,你且去吧。以后也不用来了。”
  她这话当着众人,这样说凌霜,要换了卿云估计早哭了,但凌霜向来皮厚,也没什么反应,倒是三房的母女三人满心以为娄老太君会狠狠罚凌霜,没想到只是把她赶出去不让她来吃早饭而已,虽然她们也知道是看卿云娴月的面子,但也难免大失所望。
  娄二奶奶也喜出望外,立刻拉过来凌霜,示意她给娄老太君行礼。
  “还愣着干什么,你闯下这样的大祸,老太君不让你闭门思过就不错了,还不快谢谢老太君呢。”
  凌霜被她按着行了个礼,卿云还想说情,在她那样自重的人看来,这样被赶出去是大大的丢人,所以心疼凌霜得很,但她刚要说话,就被娄老太君抬手制止了。
  “谁也不许求情,”她话里是带着怒意的:“这已经是宽松了,还要求情,我可要重罚了。”
  卿云顿时不敢说话了。凌霜乐得自在,行了礼之后,立刻就出去了。倒是娴月追了过来,说了两句,道:“你先回去房里用早饭,等我回来,咱们再说,可别再闯祸了。”
  凌霜说声知道,其实出了老太君的北厢房,根本没回自家院子里,那些丫鬟们也都知道她干的好事了,个个都躲瘟疫一样躲着她。
  她乐得自在,索性闲逛了两下,逛到了娄家大房的院子外面,被蔡婳的丫鬟小玉一眼瞅见,道:“三小姐,小姐正让我去找你呢,快进来吧。”
  凌霜进了蔡婳的房间,朋友都是相似的,蔡婳房间也跟她一样,东西多,但不像她一样杂乱,一边是书,一边是绣架,蔡婳正在绣一件竹叶纹的罩衫呢,颜色漂亮得跟青色的雾一样。
  “干什么呢?”凌霜故意吓她一下。
  蔡婳看见她,先露出无奈的神色来,道:“我正要去找你呢,程筠说你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听着像你的口吻,但也太惊世骇俗了些,你怎么不想想后果呢……”
  “我正是想了后果才说的。”凌霜大喇喇在她床上坐下来,笑道:“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你看,咱们现在也算同一起点了,以后谁也别嫌弃谁了。省得吵架了,这不是好事一件吗?”
  “你何必这样呢,沧浪水清,可以濯缨,沧浪水浊,可以濯足……”蔡婳又开始跟她讲道理。
  “我觉得我的脚底板都比沧浪水干净呢,自然只能不下水了。”凌霜说笑道。
  蔡婳也被她气笑了,凌霜倒乐得轻松,只嚷饿:“对了,老太君把我从早膳桌上赶出来了,我在你这蹭点早饭吃好了。”
  她和蔡婳还是有些代沟在,像她,再不受老太君待见,回到自家院子里,叫黄娘子安排顿早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一时竟然没想到蔡婳要叫一顿不在官中规格的早饭得多费劲。
  蔡婳也不提醒她,只道:“小玉,拿一百钱,去厨房让她们加一份红豆粥来,再做些点心,像上次的酱菜也拿些来。”
  凌霜这才反应过来。
  “算了算了,我忘了,你这里干什么都要自己出钱,府里的那些下人根本支使不动的。”凌霜道:“小玉,你还是去叫黄娘子,把我的早饭送到这来吃好了,我家最近天天吃胭脂稻,说是补血的,谁让四个人的月信全撞在一起了呢?
  你天天脸色苍白的,正适合吃这个呢,里面还有羊奶,甜腻腻的。
  倒是虾饺不错,都是现剥的虾,还有鱼冻也可以,我娘最近迷上做水货生意了,饭桌上都是会游的。”
  她这一番说下来,连小玉都有点饿了,立刻笑着走了。
  “老太君还是欣赏你的,不然不会只赶你出来,没有别的处罚……”蔡婳说道。
  “这还算欣赏呢?那不欣赏岂不是要把我打死?”凌霜嫌弃地道:“我才不信这套呢,她爱欣赏不欣赏,我看老太太也有点养虎为患,看三房把家里折腾得像什么样子,那些仆人一个个攀高踩低,吃喝嫖赌。她有空罚我,没空管管这些?
  不过她罚我我也无所谓,就是你的事可惜了,她这下更不肯认你做干孙女了。”
  “没影的事,有什么可惜的。”蔡婳淡淡道:“也只有你觉得我是前程无量,其实别人看我,都是个穷酸破落户罢了。”
  “又开始了,整天妄自菲薄。
  这有什么,穷困潦倒的都是真君子呢,你就当自己是韩信好了,迟早有你执掌三军的时候。”
  她的比喻向来夸张,蔡婳也被逗笑了。
  继续绣她的花了,凌霜起得太早,还有点困,正枕着头仰躺着看她绣花呢,本来闲散得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有件事,我不好跟你说。”
  “什么不好说?”蔡婳笑道:“吵都吵过了,我们俩还有不好说的话?”
  凌霜想的是赵擎的事,她当初在赵家听见赵擎夜宴招妓,那歌伎还对着他唱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一看就是相熟的老姘头了。这事不提醒蔡婳,实在不行。
  亏蔡婳还那么辛苦,给他注公羊传。
  但这话也不太好说,凌霜上次被娄二奶奶说“你反正觉得谁都配不上你的姐妹”,仔细想想,还真是。
  她觉得赵景配不上卿云,张敬程也配不上娴月,现在又觉得赵擎配不上蔡婳,说是觉得自己的姐妹珍贵也行,但又有点像存心拉着她们跟自己一起当尼姑似的。
  但她不说,蔡婳看她的神色,也知道不是小事了。
  “你不说,憋坏的可不是我,你憋得住你就不说吧。”蔡婳对凌霜的脾气也是了如指掌。
  “行行行,我还是说了吧。”
  凌霜见状,也懒得瞒了,索性把撞见赵擎招妓的事全说了,从当时酒席上的欢笑声,到歌伎唱的春日宴,到唱完后众人的起哄,从头细说了。
  蔡婳听了,便不言语,只是神色一下子暗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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