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

  这等功夫着实骇人,一时间,重新归来的戚黑石在戚山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声望。
  戚黑石又不仅仅是自己有本事,他还愿意将自己的本事教给村里人,并带着村里人上山打猎,获取肉食,改变生活。
  如此一段时间过去,在戚黑石的带领下,整个戚山村的日子都格外好过了起来。
  壮劳力们也不种田了,每日里热火朝天地,就只管跟随戚黑石上山,再扛了猎物下山。
  村里到处飘起了肉香,大家都觉得这日子比起从前格外有了盼头。
  一切都在向着看似美好的方向发展,这样的日子要是能够持续,那真是不知道要有多好呢。
  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名轿夫回忆说:“那天夜里,先是听到了狼嚎声,我还疑心自己听错了,又过一会儿,像是有蛇在嘶嘶嘶的,再过一会儿,就听见轰隆隆,好似地动啦……”
  他脸上带着条半寸长的疤,说话时语气带着一种像是脱离现实般的空渺。
  但他的语言描述又带着一股质朴的生动,随着他的话语展开,旁听之人都不由得生出悚然之感。
  “什么地动?”王三花说,“那是野兽下山咯,狼群打头,野猪在后,还有蛇……嘶嘶嘶,嘶嘶嘶,爬得满村都是,呵呵呵……”
  说着说着,她居然就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声非常古怪,说是笑,又像是在哭。尾音尖锐,一波三折,拖着长长的调子,云娘站在她旁边,忽然就缩着身子颤抖了一下。
  这一天,是所有戚山村人心里的伤。
  太难过了,那真是不能提,不能想,每提一次,大伙儿就要痛苦一次,对戚黑石的恨意也就要更深一分。
  王三花继续说:“我就听见哭,远远地,也不知道是谁家先死人了。我大儿推着我往后院井里藏,我不藏,我怎么能藏呢?可我就是藏了……”
  “呜呜呜!”
  说到这里,王三花终于不再是怪笑了,她嚎啕出了声。
  她捶胸顿足地,大哭着,大喊着:“我为什么要藏啊?我当时都吓傻了,我就抱着我家草根儿,真的藏到了井里头!天打雷劈啊,都是他戚黑石作孽,带着人没完没了地上山,触怒了山神爷爷……”
  是的,群兽下山,攻击了戚山村的人。
  那一夜的结果无疑非常惨烈,死了很多很多人,尤其是以壮劳力为主。
  王三花的长子也死在了那一次的劫难中,同时在那一夜死亡的还有云娘的父母。
  后来那些野兽究竟是怎么被杀退的,在场的这些人其实都有些说不明白了,大家都沉浸在回忆的悲痛中。
  倒是黑虫寨的山匪那边,老鳖嘟囔了一句:“我们大当家也不好过,他为了击退野兽,强行透支功力,伤了经脉和脏腑,到现在都还没能痊愈呢。”
  什么功力,什么经脉的……这些东西,村民们都不怎么懂。
  但戚黑石身上有伤,这个大家还是都能听懂的。
  王三花就又“呸”一声:“他活该!要不是他没个节制,整日里带人上山打猎,触怒了山神,会招来那些畜生报复?畜生下山,村里死了那么多人,他戚黑石怎么不死?”
  老鳖辩解说:“大当家心里的难过,不比村子里任何一人少……”
  王三花说:“他难过他为什么不去死?”
  “……”
  总之不管谁说什么,王三花都是那一句:戚黑石怎么不死?
  她无处去恨,她恨不了“山神”,也不敢再招惹山里的畜生,她只能一遍遍咒骂:戚黑石怎么不死。
  王三花一抹眼泪,又问云娘:“十年前你也有五六岁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爹娘是怎么死的,你不会忘了吧?”
  云娘咬着唇,同样泪流满面。
  王三花再次发出灵魂一问:“就这样,你还要跟风一刀走吗?”
  这句话说出来,简直就像是一个无解的魔咒!
  第224章 程灵说“物竞天择”
  铜顶山,通往戚山村的山道上,村民们在前边垂头丧气地走着,程灵等一行人则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戚山村与黑虫寨之间的故事犹然萦绕在众人心间,这段旧事不仅仅像是一个难解的魔咒,更是人间惨淡的现实缩影。
  后方,房郎中走在程灵身边,低声问她:“程主簿,这个事你怎么看?你也觉得是戚黑石的错吗?”
  程灵道:“戚黑石其实并不完全无辜,但村民们自己也有错。”
  这个回答出乎房郎中的意料,他吃惊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此事谁也怪不得,只怪天意弄人呢。倒是这些村民,欺软怕硬,愚昧无知,胡乱发泄恨意……唉。”
  言下之意,他对戚黑石有此遭遇,是怀抱惋惜的。
  程灵道:“老先生说得不错,村民们的确有欺软怕硬之嫌。戚黑石小时受过村人恩惠,外出归来以后便一心想带领村民致富,可见此人知恩图报,实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她说到这里,更后方挑着担子的宁循就忍不住说道:“师父既然说戚黑石有情有义,为何又说他也有错?野兽下山,这既非他所能预料,也定然非他所愿,他也因此受了重伤。”
  说到这里,宁循声音低了下来,语气中有股愤然。
  他因此而共情道:“若换做是我,一心为村民好,结果却被如此迁怒污蔑,我定然……他们恨我,我一定也恨他们!”
  宁循一贯表现稳重,这还是他首次表露出如此激烈的情绪。
  这番话说出来,引得杨林侧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个师弟骨子里竟是有几分天真。这么一看,宁循和吴耘有时候都有种天真的共性。
  杨林不由得思忖:师父原来是更喜欢带着这种天真习气的弟子吗?
  却听程灵淡淡道:“阿循,世上之事,从来没有非黑即白,也不是说有恨便无爱,更不一定有爱便无恨。”
  又说:“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村民所说的‘触怒山神’,纯粹是迁怒的怪谈,但是,那野兽下山,还真有可能是与村民打猎有关。”
  “这不是触怒山神,这是自然是反馈。动物亦有性灵,人们上山,因果腹而杀戮,那是物竞天择,但要是一整个村子,长时间以打猎为生,甚至走上打猎致富的道路,那因此而引来动物报复,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宁循怔道:“动物居然也会报复?”
  程灵道:“凡是物种,都有天性,草木尚且会报复,动物自然就更加了。”
  “草木也会报复?”房郎中在旁边听了个稀奇,顿时啧啧道,“程主簿,你莫哄人,虽说古人常常借物咏志,赋予山川草木以人性,但你要说草木也会报复,那就纯粹是无稽之谈了,我不信。”
  程灵道:“怎么不会呢?你试想想,那些特别容易滑坡,产生泥石流的山体,是不是往往树木稀少?植被缺失?”
  “雍州地方志记载,十五年前大庸河流经铜顶山南侧一带,忽然之间遭受到山体滑坡。巨量的土石从山上滚落下来,将那一段河道都给淤堵住了,从而造成了大庸河上端水势暴涨。”
  “这仅仅是自然灾害吗?这分明是因为那一片山上曾经生长有大量花梨木。”
  “人们趋利而至,大量砍树,还挖取树根做根雕,却不及时补种树木,以至于那一片山坡上水土不固,几场暴雨下来,半片山就都滑了下来。”
  这段话说下来,却不仅仅是房郎中听入了神,就是走在程灵前后不远的其他所有人,包括斗大字只识得几箩筐的衙役彭兴发,都听得十分入迷。
  他惊叹一声道:“啊呀,原来当年大庸河山塌,竟是因为这个!”
  十五年前彭兴发也有十几岁了,这个事情虽然是发生在铜顶山一带,离雍州城有些远,但彭兴发却密切关注过此事。
  因为照着历朝历代的规矩,地方的衙役小吏,往往是世袭传承的。
  彭兴发是衙役,他爹从前也是衙役!
  十五年前,彭父就曾经跟随过当时的雍州刺史——对的,那个时候主理雍州的主官不叫州牧,而是叫刺史。
  刺史的权利甚至比州牧更大,不但军政一把抓,文武兼职,他还连学政官都同时兼任!
  那个时候的朝廷也并不会往州郡派遣督邮,刺史就是地方的土皇帝,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朝廷的制度时有变化,每一次变化又都往往会伴随着许许多多或明或暗的斗争,从上至下,或多或少,无不受到影响。
  彭兴发遥想当年,又思量如今,再悄看看身边的程灵,一时间也不知怎么,竟莫名产生了一种心潮澎湃之感。
  房郎中却若有所思道:“难怪当年商汤捕鸟,要网开一面。此并非仅仅是因为君子仁德,而是因为天地自然,本就应该处处留有一线生机,否则天地便生报复。这应该就是程郎君你所说的自然规律,是也不是?”
  他的总结可以说是非常到位了,能有这番言语,这位房郎中绝非寻常郎中可比。
  程灵赞道:“老先生说得极是,因此先王之法,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习武之人习武之前,便应当是要先读书,而后练武!”
  戚黑石吃亏在哪里?
  他大概就是因为只练了武功,而没有读好书吧!
  山道的另一边,那缓坡之上,悄悄跟随着程灵等人的风一刀忽然就感觉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疼,他心里更是火烧火燎,早就乱成了一片。
  先前在问清楚戚山村与黑虫寨恩怨以后,程灵就让黑虫寨的山匪们自行离开了。
  原来山寨里的并不是什么正经匪徒,也都不过是苦命人罢了,既然如此,程灵自然也不必像个正义使者,对这些寨子里的山民喊打喊杀。
  云娘被王三花等人的回忆勾起了对黑虫寨的恨,也不肯再跟风一刀走,风一刀于是就只能带着寨子里的兄弟,落寞地先行离开。
  当然,他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离开。
  其他人都走了,风一刀却溜上了旁边山坡,跟了程灵等人一路。
  迎亲的队伍——确切说是送亲的队伍,就这么打道回府了。
  程灵既然管了这个闲事,当然就不会让云娘再嫁傻子。
  第225章 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千古难题
  程灵要求送亲队伍就此回村,王三花敢怒……不太敢言。
  但在程灵的武力威胁和贫穷的现状之间衡量以后,王三花还是硬着头皮抱怨了出声:“郎君叫我不要将侄女嫁傻子,那你可知那傻子能给多少聘礼?”
  程灵道:“不论多少聘礼,花一般的大姑娘,从此却要在一个痴傻的丈夫身上耗尽一生,这合适吗?”
  这话说的,对王三花而言,就很有“何不食肉糜”那味儿了!
  本来还尽量强压脾气的王三花顿时愤然:“郎君说得好生轻巧,都不晓得我家日子有多难过。云丫头小小年纪就住到了我家,我养她十来年,现如今她长大了,嫁个人,得一注彩礼,也帮衬家里,这不是应该的吗?”
  她一说开就越发地理直气壮道:“谁家的小娘子不要嫁人?她嫁到山那边的长旺村,人家家里三百亩的地,还雇着长工种地,男人虽说傻了些,却是不愁吃穿,不比跟那苦哈哈过日子强得多?”
  说着,王三花的手指点到了云娘头上,恨铁不成钢道:“你还惦记那风片子!怎么?真当嫁了他,被人叫个压寨夫人,就真是个夫人了?我呸!那黑虫寨穷得叮当响!比咱们戚山村还穷!”
  云娘被她点得脑袋使劲往胸口垂,一句话也回应不出来。
  但她粗糙的手指却绞住了衣袖,她的内心自然也并不平静。
  这个时候的她,在想些什么呢?
  道义、恩情、生存,与爱情和自由之间,究竟孰轻孰重?
  这是一个千古难题,没有人能够给出标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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