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落薇独身回了堂下,解了襻膊,又着人唤了她旁的随侍来,更换衣裙、重梳发髻,这才预备回到宋澜处去。
谁料她刚刚出门,便迎面撞上了玉随云。
宋澜后宫原本就只有三人,今日出门又只带了她和玉随云,此处画堂专为她们二人所开,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是而玉随云也没料到这样巧,唬了一跳,再不似从前刁蛮任性的模样,急急跪下请安,把头垂得低低的:“皇后娘娘。”
落薇看见她眼尾是红的,好似是哭过。
她瞥了一眼玉随云身侧面无表情的乔内人,简单道了一声:“起来罢。”
玉随云起身之后,仍旧低着头,十分罕见的恭敬姿态,落薇与她擦肩而过,嗅到了一股很淡的花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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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薇回到宋澜处时,玉秋实已然离去,宋澜正在兴致勃勃地瞧着面前几个内监投壶。
案前搁了个玉盏,想必就是投壶的彩头。
她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开来,上前去行了个礼:“陛下。”
宋澜听了她的声音,立刻将托腮的手撤了下来,端正地摆在膝上,口中诧异:“阿姐回来,怎地无人通禀一声?”
他使了个眼色,捡起那玉盏随手一掷,不料玉盏磕在案角,摔成了几块碎片,内监们跪下叩首,得宋澜允准后又争先恐后地将玉盏的残片分捡,这才躬身退下。
转瞬间案前便安安静静,连一颗玉的碎粒都没有剩下。
落薇瞧见有内监的手心被锋利的碎玉割破,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色,然而他也只是死死握着,不肯放松,也不敢叫血滴下来。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见子澜开怀,便没有叫人禀告,怎么叫他们走了?”
宋澜接过她的手,引她到近前来坐:“阿姐都回来了,我何必看这些蠢物游戏?”
落薇笑问:“太师何时离去的?”
宋澜闻言,面上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神色,他低头摩挲着她嫩白的手背,目光缱绻,像是在看什么爱物一般:“走了有一阵子了,阿姐不如猜猜,太师来,是为了同我说什么?”
落薇毫不犹豫地回答:“还能是说什么,左不过是说陛下近来提拔叶大人,从七品监察御史升到五品,不仅给了官位,还给了御史台上的要职,十分不妥罢了。太师定然又为陛下寻了叶大人过去什么事、或是交好的什么人,来细细分说了一番。”
宋澜击掌笑道:“阿姐果然猜得半分不错。”
落薇嘴角噙笑,不以为然。
宋澜向来多疑,登基三年,从未有人威胁过玉秋实,除了他依仗良多,更要紧的是,玉秋实素知宋澜心思,每当宋澜重用不归顺他的新人时,玉秋实总会想方设法调出此人过去的诸般事宜,呈到宋澜面前。
此举百试百灵,不论真假,宋澜无法求证时,大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人也就搁置了。
如此一来,朝堂中剩的不是真正清流中正、找不出一丝瑕疵的直臣,便是玉党。
这两年宋澜也逐渐回过神来,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冒着风险将叶亭宴从幽州带回汴都,又不顾推阻地连升品阶——朱雀司虽立,但他们做的终归是不能呈至天下面前的事,要在朝中搅弄风云,尚不够格,需要更立得住的人。
落薇见宋澜表情松快,丝毫不见愠色,虽知叶亭宴必定有对策,却仍忍不住奇道:“太师今日所言,陛下听了,竟未失望?”
宋澜为她解释道:“太师说的乃是一桩你我熟知的旧事——靖和元年,朕登基后初次遣人往江浙巡视,在时任扬州通判沈绥宅中抄出黄金万两,他畏罪自尽,留下了一份官员名单,求以此来换家人性命。”
落薇沉吟道:“我记得,那份名单牵连甚广,江浙官场就此重洗,堪称本朝第一贪腐大案。”
宋澜道:“叶三公子当年正在江南,与沈绥有些交情,太师今日来,便是找来了当年旧人旧物,力证此事。”
落薇心中一跳:“那陛下为何不见愠怒?”
宋澜笑道:“太师不知,亭宴早在回京之前,便料到此事,向朕呈文陈情——他与沈绥原本便只是诗友,不知内事,晓他贪污民脂民膏后,异常恼怒,早做了檄文,极言其罪状,毫不留情——实在是忠心无二了。”
落薇面上笑容僵了一僵。
亲人、旧友,乃至身体发肤,此人好像都不在乎,弃之若敝履。
若换作落薇,怎敢轻信这无情无义之人,可宋澜七情淡漠,毫无感觉,只会觉得他赤胆忠心。
他们才是一样的人,冷血的、满心诡计的怪物。
远方传来锣鼓混杂着吹埙的乐声,马蹄铃也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宋澜起身,兴致勃勃地道:“想必是封平侯的射御大赛将开,阿姐与我同去罢。”
第22章 物外行藏(五)
老封平侯早年在盐铁道上捞了不少油水,为子侄一辈留下了丰厚家产,林家到了如今的封平侯林奎山这一代,虽说家族平庸、入仕者少,但好歹依靠着祖上庇荫顺利袭爵,官官相护,将偌大家业经营了下来。
林奎山虽在做官一道上无甚天赋,但于经商置业、营利搂财上却极有心得,又慧眼独具,早年便与如今的宰辅玉秋实结了儿女亲家。
如今林家水涨船高,放眼汴都也找不出比封平侯府更富裕的勋贵。
只是玉秋实素知林奎山此人爱财如命,又目光短浅,少与他聊朝中事。
今日他与宋澜详述了叶亭宴与沈绥旧日交情,谁料宋澜一反常态,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朕知道了”,再也不见旁的反应。
玉秋实心知自己这是遇上了对手,正是心烦意乱,偏偏他来到马场时,迎面撞见了林奎山。
林奎山拉着他到偏僻处,开口就说也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去。
虽说玉随云在家任性了些,但总归是蒙诗书礼教长大的,人又讨喜可爱,多少知道轻重。
是以进宫几年,玉随云仍能伪装小儿女状,生生地叫皇后容下了。
可是林奎山家中那几个儿子女儿……无一不飞扬跋扈、心比天高,就算是嫁来玉氏的长女,也是与夫婿天天吵、日日闹,过了几年才多少磨平了棱角。
这样的性子,若是进了宫,想要争宠,过不了几日就会被皇后吃得连骨头渣儿都不剩。
说不好还会抓住把柄,将母家一同牵连了。
林奎山对玉秋实的不悦毫无察觉,只是兴致勃勃地低声道:“当年承明皇太子不喜阴诡技法,有意削世家豪权,又一心依赖苏家,你我远无出头之日,太师高瞻远瞩,扶植陛下从潜龙之地一飞冲天,当是千秋功绩。”
“陛下如今对太师言听计从,可娘娘仍是苏氏旧人,仗着家世荣耀,处处与太师作对——”
玉秋实听他越说越不成体统,不由喝道:“安德,言多必失。”
“太师见谅,安德之意只不过是,你、我,同汴都几大世家,看似平稳,实则也是临深渊、履薄冰,事事都该做打算才是。”
林奎山拍了拍自己的嘴以示赔罪:“听闻陛下近来宠信那个从幽州来的叶三,连逯逢膺都舍得处置了,咱们沐陛下恩德才得保家门,可不能叫黄口小儿夺了去。说到底,陛下年纪轻,或许不喜老骨头言语,可若咱们也有身世清白的年青子在御前呢?”
见玉秋实不愿许林氏的女儿进宫,林奎山居然立刻转了话头,说要暗中提拔年轻臣子与叶亭宴分宠信。
这番话进退有度,说得滴水不漏,不似他一贯作风。
玉秋实脚步顿了一顿,含了一丝笑意道:“这些,恐怕不是安德自己想出来的罢?”
林奎山唇角的笑容一僵,随后无奈笑道:“太师睿智,某自叹不如——今日赛马会,是有一匹好马寻求前程,拜到了我这里来,安德深知自己愚钝,恐做不了千里马的伯乐,只好来问一问太师,这人,您见是不见?”
玉秋实本烦躁不堪,听完林奎山这一番言语,倒对那位素未谋面、毛遂自荐的士子有了些兴趣。
只是他还未开口,便听远处传来御驾至的悠长唱和声,转头便见宋澜携落薇一同落了座。
林奎山连忙上前去,先行了礼,又殷殷捧着彩头,到宋澜面前吹捧了一番。
他今日出的彩头是一柄剑。
这剑是多年前工匠仿古之作,仿的乃是《越绝书》中天人共铸的名剑纯钧,剑柄雕山川大河,剑鞘刻日月星辰,虽不能与传闻相比,但也算得上是一把当世好剑。
更要紧的是,纯钧,在传闻中是越王勾践的爱物。
林奎山也是当年刺棠案的知情人,摆出此剑,亦有宋澜多年卧薪尝胆、终于夺权雪耻的暗示。
果然宋澜听了他的话,眉目舒展,十分愉悦。
旁人不明所以,落薇焉有不知之理,只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封平侯果真豪横,铸此一剑所耗何止万金,却能大方地拿出来做彩头。”
林奎山将剑摆回案上,没听懂落薇的言外之意,只是得意道:“娘娘谬赞,不过此剑确实所耗不小,我遍寻大胤匠人,开炉千次,才煅出这样一柄好剑来。”
玉秋实闻言,先往身后看了一眼。
所幸文官们多在聚众论道,凑热闹来观赛的寥寥几个也在远处,听不见这一番言语。
宋澜瞥了落薇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玩笑,于是按捺下来:“如此,那便开赛罢。”
转头问:“阿姐不是说要下场么?”
落薇摇着手中的团扇:“方才话说多了,有些疲累,子澜就容我歇上一歇,等这些年轻子弟争夺一番后再上场罢。”
宋澜笑道:“说得也是,若是阿姐这便上去了,这一场比赛还有什么看头?”
于是跃跃欲试的汴都少年争相上场,骑着马在葱绿草地上疾驰。
靶子尚未选定,众人便自发射柳射叶,引得一侧女眷连连惊呼,好不热闹。
不多时,靶子被一一摆了上来,有黄门主持射御,一切如常。
落薇远远窥见叶亭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马场周边,正在同他那日发现西园藏尸的御史同僚谈天。
他已换回了那身绯色官袍,挺拔端正,戴了交脚幞头,鬓发整齐。
方才在林间与她相见的,仿佛只是山灵幻化出来的妖怪。
她刚瞥了一眼,就听见场中突兀传来一阵惊呼。
变故骤生!
有一名京都子弟的马匹不知为何受了惊,十分狂躁地甩起了头,顷刻便掀翻了本与他并行的另外一人,在场中疯跑起来。
马上之人被颠得摇摇欲坠,连声呼救,场面一时大乱。
先前在比赛的众人都恐被惊,纷纷离去,林奎山见状连忙站起,却意外发现留在马上的人竟然是他的次子——汴都有名的纨绔子弟,林召。
这马突然发狂,令众人措手不及,落马本是常事,但若是此时马背上的人被这疾驰中的疯马甩了下来,恐怕非死即伤。
林奎山急忙离席,险些在木栏前摔倒,口中嘶吼道:“驯马者何在!驯马者何在!”
一片混乱中,落薇跟着宋澜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她无意一眼,却见叶亭宴站在原地没动,见她望来,神色悠然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
扇面一片雪白,中溅一滴血色。
难道……这就是他要送来的大礼?
宋澜在她身侧惊道:“不知驯马人能否驭之?这马忽地发狂,瞧着可怖。”
落薇敷衍道:“暮春场驯马人精妙,多烈的马都能降服,陛下放心。”
少顷,一个驯马者穿着的侍卫便匆匆赶来,站在场边吹了一声口哨,那马听了,似是有所感应,却依旧疾行不减,将马背上的林二公子吓得哭爹喊娘。
驯马者见状不好,干脆起身跃过围栏,直接来到了马场中央。
他耐心地又吹了几声口哨,终于逮了个机会,趁那马行到近前,一手抓住缰绳,随后纵身一跃,抱着那马的脖子,跟它一同疾行起来。
周遭的官眷发出一阵惊险和赞叹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