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对方越是一派慈悲无私的模样,他便越是想叫他难堪。
  此时心下畅快,维持不住仁善的假面,原形毕露,咬牙切齿地狞笑道:
  “你既偏心人族,我也不稀罕白泽!可天道总归是偏爱我妖族的,我妖境尚有龙脉!你白泽半只脚踩进阎王殿里,拿什么再与我相争?”
  禄折冲重重一拍扶手,高指长空,痛快道:“我要在刑妖司的峰顶上,再开一处通道,由纪钦明身上的国运,你白泽的气运,还有妖境的龙息,将人境的国运尽数转到我妖境去!我要你亲眼目睹,你苦苦庇护的人境,沦为同我妖境一样的蛮荒之地!我要人境的百姓,也忍受连年的荒灾,体验食难果腹的贫瘠,感受一下什么叫世道无常!看看届时,你们是否还有心力再来同我说宽仁!”
  他笑了两声,复又冷静下来,将褶皱的衣袖整理齐整,安坐在宽椅中,说:“恩怨是消不掉的,我本来给你们留了余地,亦不想牵连太多无辜。是你们人族连杀我妖境五万精兵,我才只好出此下策。要怪,就怪陈氏的人,还有你自己选出来的那个,荒诞可笑的剑主。”
  第115章 剑出山河
  (人族杀之不绝,如水流不断,草生不灭。)
  狐狸听他所述场景, 一时间心绪动摇。稚气未脱的脸上眉头皱得死紧,两道声音左右搏击。
  当年人境剑斩龙脉,将他们一干百姓弃置于险地, 多年不顾。要说众人没有怨责,那是玩笑。
  他自小在妖境长大,此事立场该与妖王等同才对,时常也总叫嚣着等回到家去,就带人来报断尾之仇,打得他们七死八活。而今妖王想将两地境遇调换, 让人族一尝他们当年之苦,缘何却觉得对方阴毒?
  狐狸暗暗唾弃自己是棵墙头草,理不清这笔烂账,索性破罐破摔什么也不想了。
  悄悄坐到塌上,与先生依偎在一起,抓着对方袖口,自我宽慰地道,反正九尾狐自上古以来就是白泽的跟屁虫,他不过是谨遵先祖遗训, 为白泽驱用而已。
  这念头一过,他浮躁的情绪稍稍镇定下来,
  同时默默将对方骂倾风的话给记下了,润了番色, 等着见到人立即转达。
  这两人都是疯子, 拼斗到一起, 不知是谁更胜一筹。
  见妖王如此威风, 只一个眼神就压得他抬不起头, 又觉得倾风委实太不争气。
  人已经是妖王了, 倾风还连山河剑的剑柄都没摸到一下,什么出息?呸!
  狐狸心猿意马,为了驱逐胸中胆怯,一时跑没了边。白泽忽然开口时,从耳边传来的声音还将他吓了一跳。
  白泽说:“剑主非我所选。”
  “十六年前你耗损修为意欲窥探天机,可有料想到会有今日?”禄折冲挂着一脸冰凉的笑意,眸中是不加掩饰的深重戾气,“几百年前人族只会寄望于剑主,而今一点长进都没有。我以为先生从窥天罗盘里看到了什么破局之法,才受天道反噬命悬一线。防备了十几年,结果先生什么都没做。先是扶了个无甚他用的皇帝,再是找了个乳臭未干的剑主。先生,我也想问您一句,何苦来哉?”
  狐狸自己骂倾风,唯恐不得劲,听到禄折冲这样贬低,就有点不是滋味了,梗着脖子道:“她打小就戒奶了。”
  禄折冲阴鸷的眼神瞟了过去,唇齿轻吐道:“小狐狸,我是不愿得罪九尾狐一族,可你若再多废话,我便打折了你的腿,等带你回妖境再接回去。反正我与你父素来不对盘,只要留你口气在,就能挟恩图报。”
  狐狸足底发寒,心头一凛。此人残酷至极,连白泽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做?当即不敢再吭声了。
  白泽眉眼低垂,脸上生气正迅速流逝,可庄严的神情并未因此波动,唯有超然物外的淡然,仿佛此刻手脚被缚,死生弗知的人不是他,只平静指出道:“你在害怕。”
  “我?害怕?”禄折冲听到了句极荒唐的话,大笑道,“白泽,你是将死之际,脑子糊涂了吧!什么梦话都敢说?”
  “你怕窥天罗盘。”白泽的瞳仁在眼睫的掩映下显得极为幽深,确信地道,“你在畏惧倾风。”
  禄折冲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收了,最后只阴恻恻地盯着白泽,憎恨与怨愤皆在晦涩的表情中,咬着后牙槽轻轻地磨着。
  “十五年前你怕陈冀,而今你怕倾风。因为你也知道,人族杀之不绝,如水流不断,草生不灭。便是刀山在前,也总有人前赴后继。你也知自己所走的是一条悖逆之道。”白泽顿了顿,续而道,“当年我所卜算的,并非人境的生机,亦不是所谓的王道剑主——”
  禄折冲感觉自己脸颊的肌肉正不受控制地抽搐,那些游刃有余的自持因此出现了一丝松动。
  这具身体总归不是自己的,留有太多瑕疵。
  白泽语速轻缓而掷地有声:“我所求问的,是龙脉的生机。百多位牺牲于卜算台的义士,自愿与我同行。数百年来,剑主传承之道里,所求并非偏安一隅。我愿镇守人境,亦是求索。只可惜长路迢迢,灯暗不明,我尚未寻到出路。禄折冲,天下苍生,皆不过是天道倾覆之下的完卵,本是不易,何苦再自相残杀?”
  “是吗?”禄折冲的眼皮轻跳,咧开嘴角,狰狞笑道,“你说的这些谎话,还不如空中楼阁。就算为真,我也不屑于此!求索?凭什么拿我妖境的命来铺路求索?自相残杀的剑是你递的!现下来同我说天下苍生?呵。”
  他霍然起身。
  屋外风似惊涛,粗暴吹打着门窗,带着山间林叶摇颤的浪潮,拽来满天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明媚的天光。
  日色陡然昏暗下来。
  狐狸偏头望向窗外,忐忑打了个寒颤。就听禄折冲大声咒骂道:“白泽,你早该死了!睁眼看看吧!你找不到的出路,我走给你看!”
  凉风烟凝露,苦月入夜寒。
  陈冀一行人马不解鞍,日夜兼程,可始终走得磕磕绊绊,在临近京师的辖地时,又在山道上叫一伙人拦了下来。
  陡峭山壁上挂了几盏幽暗的灯笼,青天孤月,寒灯凄清。那几人穿着刑妖司的衣服,提刀挡在大路中间,一张张全是陌生的脸,低声说道:“陈冀,你已被先生遣返界南,何故违背先生意愿,私自回京?”
  陈冀抓着缰绳,呵斥道:“刑妖司何时在此设隘了?凭你也想管我的事?滚开!”
  对面的弟子抱拳恭敬道:“陈先生这表人物,看来是不将刑妖司放在眼里。然法制详明,不容几位践踏。陈先生若是要回京城寻仇,便先从我等身上踏过去。”
  周师叔摸不准对方底细,虽觉此地忽然冒出一帮来历不明的弟子委实鬼祟,可今朝形势不同往常,也难下定论。于是踱马上前,好声说道:“什么寻仇?哪里来的误会。几位同侪,是这样,这混蛋在路上又犯下些别的过错,反正先生文书未下,我押他回来再添几笔罪过,请先生好好罚他。免得一来一回,浪费时间。”
  陈冀:“??”
  对方不为所动,疏离道:“那也请等先生下了召令再说。”
  陈冀不言不语,垂眸看着几人。身下的骏马连夜奔波已很是疲累,昂首哼出一股热气。
  片晌后,陈冀倏然出剑,朝面前那人的发冠劈了过去。
  周师叔惊叫出声:“陈冀!”
  后方柳随月的那点瞌睡也给吓醒了,匆忙勒着马往后退,看着周围憧憧黑影,直觉眼花缭乱,头皮发麻地叫道:“什么!为什么要打起来!”
  对面众人吼道:“大胆!”
  “深夜故意在此阻我?你主子没告诉过你,刑妖司里想对我传令,起码得叫先生亲笔!”陈冀回过头道,“事出反常,直接冲过去!”
  柳随月刚退到人群最后方,还没反应过来,缰绳便被边上一名师叔给拽住了。
  那师叔二话不对,控着她的马往前一赶,重重抽打在马匹后臀,喝道:“你先去!”
  柳随月忍住了险些脱口的尖叫,压低重心,趴在马背上朝前疾驰。
  陈冀用长剑横扫出条道来,护柳随月突出重围。那几名所谓的弟子果然没刻意拦她,轻易放她通过。
  紧随其后的是张虚游。
  两位小辈穿过敌群便急急减速。
  此时黑灯瞎火,全凭马头前面的一盏小灯,照不出一丈之远,没了陈冀等人引路,一招不慎可能要跌下坡去。
  柳随月心有余悸地紧绷全身,本就酸疼的肌肉在惊恐中更是麻木得没了知觉。没空与张虚游说话。
  身后很快有马蹄声传来,她机灵地靠到旁侧,等人影清晰,见是陈冀一行,才又魂魄归窍,赶紧追上。
  周师叔迎着风,说话的声音还是不疾不徐,奇怪道:“怎么多出来这么一帮人?料定你会回京?一眼就将你认出,可见是对你颇为熟稔。但没一个算得上高手,何必多此一举,送到你手上来讨打。难不成是以为你这煞神能对他们心软?”
  “不一定是为拦我。”陈冀说,“咋呼些小辈够用了!”
  周师叔总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暂且无瑕与他计较,衣袍鼓荡着,高声道:“希望你那劳门子直觉,这回不准!”
  等众人一路杀回否泰山,已是残夜将尽。
  刑妖司下一派平和,预想中的那些腥风血雨不见星点。
  两位守门的青年修士正打着精神环顾左右,听到远处连串急如骤雨的马蹄声,戒备喝问了句:“谁!刑妖司门前,速速下马!”
  陈冀翻身而下,一丢缰绳,快步过去。
  守卫借着妖火看清陈冀的脸,因他表情过于冷厉,被震慑了下,放低声音道:“陈师叔?周师叔?你们怎么回来了?”
  陈冀见二人脸色如常,那揣了一路的心多少落回去点,嘴角干涩地问:“刑妖司里没出事吗?”
  守卫不明就里地对视一眼,回道:“没有啊。一切如旧。”
  陈冀走上石阶,不放心地问:“近日,没有外人来找先生吗?”
  年轻守卫道:“没有。”
  周师叔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好你个老陈,连我也吓掉半条命去。我就说可能是你多想,这下放心了吧?”
  陈冀也想是自己多虑,可是心口那不安的感觉越发重了,仿佛时刻有把刀抵在他脖颈,已入肉三分,再不抓紧,就夺他命去。
  陈冀瞥了眼山顶,手心汗渍粘腻,抓着的木剑也有点打滑,思忖片刻,又问了句:“纪钦明也没来过?”
  年轻守卫被他问得发毛,仔细想了想,还是道:“没有吧。今日没什么风吹草动,山里的巡卫也未发现任何异常。不如师叔等天亮,再去问问先生?”
  周师叔见陈冀还踯躅不下,整个人神神叨叨的,上前推了下他手臂,说:“我看你是担忧倾风师侄太过,有点累了,先上去休息再说。”
  作者有话说:
  这里不刀人
  第116章 剑出山河
  (怎么那么多人欺负我师兄一个?)
  陈冀不欲多说, 将一直握着的剑往腰上别了,沉着脸朝上方赶去。
  柳随月见众人相继松懈下来,这才忍不住哀嚎两声。
  连着两日没怎么休息, 白日也只吃了些简便的干粮、喝了几口水,剩下的时间全在马上颠簸,下了马后,两股战战,站都有些站不稳,更何况是爬山。
  她感觉浑身骨头散了架, 仅被人用几根细线缠着,跌跌撞撞地往上牵,嘴唇哆嗦着道:“要是谢师兄在就好了。一个字,‘咻’得把我拉上去!”
  周师叔看不过去,甚觉丢人,在后面拂袖轻拖了她一把,训道:“亏你还是年轻人,怎么连我们这把老骨头都比不上?明日起随我多练早课。”
  $1!……”柳随月哭丧着脸,回头想对师父求饶, 实在没多余的力气说话,提了口气, 又觉得还是算了。
  周师叔见陈冀一路健步如飞,转眼要从视野消失, 顾不上柳随月, 先追着他去, 高声叫道:“诶, 陈冀!此时天色未明, 你不是要这时候去扰先生的清梦吧?”
  陈冀脚步不停, 好在中途拐了个弯儿,进到自己院里。
  周师叔紧跟其后,一口气没喘平,扫见中间的石桌,说了句:“这院里还有客来过。”
  陈冀本就不善的表情顿时冷得能结出冰来。
  他坐到位置上,拎起桌上的茶壶摆弄了下,再心事重重地放回原位,笃定地道:“茶壶的壶口朝右,来人是用左手倒的茶。定然是纪钦明,否则没人进我的院子喝茶。”
  周师叔将视线越过地上的茶杯碎片,狐疑道:“可是,山门下的人说没见过他?”
  陈冀说:“纪钦明身边那么多大妖,有几个擅长蛊惑的哪里奇怪?”
  “你在胡说什么?纪钦明身边怎么会有多个大妖?顶多有几个算不上大妖的高手吧。”周师叔说,“何况他为何这样做?这于他能有什么好处?”
  陈冀自知道纪钦明敢与虎谋皮,心里就没安定过,总觉得早晚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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