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他顺利跳过四年级,上了五年级,又上了六年级,终于在小升初考试中为学校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全市第二名。
  那个暑假里,武馆里和姑奶家都贴上了既生上报纸的新闻。
  校长还有其他的领导,将既生簇拥在中间,笑呵呵地拍了照片。为了显示出既生的残疾,他们专门将他的裤腿卷起来。
  新闻的标题也是“师生大爱,残障学生成绩优秀”,到处都尽量凸显他的残缺。
  其实这有些羞辱,但既生脸上仍然撑住了笑意,手中紧紧握住大大的一千元奖励的牌子。
  闪光灯亮过的时候,既生恍惚地想,真好啊,他总算对姐姐有用一次了。
  第22章 被选中的公敌(三更)
  又是新的一年, 冬树再次沉浸在英语的痛苦中,她六年级了,只能牢牢抓住这一年, 更加努力地学习,才能上一中。
  小沈老师很诚实地告诉冬树,她现在的成绩考二中都危险。其他科目都很好,但作为主课之一的英语, 拉分太严重了。
  小沈老师不明白:“怎么就学不懂英语呢?”
  冬树也不知道,只能听小沈老师分析原因:“不应该啊。”小沈老师和英语老师一起看着冬树的试卷发愁。
  “冬树很认真。”英语老师说:“肯定不是没认真学。”
  “是啊,”小沈老师叹气:“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这样的孩子正是学语言的好时候,要是大人学不明白还有情可原,语言环境和思维都固化了,所以学起来很难, 但你这么小, 是不是还没开窍啊?”
  冬树心里一咯噔,连连点头:“那我再继续背课文,说不定哪天就明白了。”
  小沈老师安抚她:“冬树很聪明, 等英语开窍了, 就再也没有短板了。”
  但冬树有些明白了, 她从书店借了外文翻译书,里面浓浓的异国情调让她难以读下去, 但她知道自己差的也许就是这个了。
  等有一天她能看懂、理解那些黄头发的人的故事的时候, 她就能搞明白英语了。
  清卉现在比较快乐,她成绩一塌糊涂,之前被哥哥姐姐看得严, 现在哥哥已经初一了, 学校远, 回家晚,没时间管她,姐姐也忙。
  清卉的学习比冬树还困难,他们三个的成绩平均起来便是学校的中等水平。
  但清卉现在没心没肺,当小傻子,和小吉成天一起玩。清卉不笨,知道在写母亲的命题作文里写姐姐,在父亲的命题作文里还写姐姐,还能写得不违和,她只是单纯不爱学习。
  白浩黎和既生同岁,但他成长环境和既生不一样,许老师将他呵护得很好,既生和白浩黎渐渐玩不到一起去了,白浩黎只能和小花一起玩了。
  两个人看连环画,演孙大圣和妖怪,头上缠着布扮仙女。
  冬树和既生倒是不怎么说她,除了催她写作业,玩的时候从不说她。家里有两个努力长大的就好了,剩下的那个就负责当个真正的孩子,替他们快乐。
  等冬树考上了初中,他们三个慢慢攒钱,慢慢都考上大学,他们就可以过上很好的生活了。他们从山里走出来,给自己挣条命,往后的日子一定越来越好。
  他们这样相信着。
  一中离家的距离有些远,对冬树来说勉强还是能步行的距离,但对既生来说,就只能坐车了。
  幸好能用学生证和残疾证。
  学生证坐车打折,残疾证坐车免费。
  既生不想用残疾证,第一次坐车时,他努力做出来正常人的样子,但司机看了他一眼,就让他进去了,没收他的钱。
  他残缺得太明显了,根本没必要检查证件。
  每次坐车没座位时,都有人要给既生让座,他便摇摇头,道了谢,自己走到扶手处,双手握住扶手和拐杖,站得笔直。
  少年的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车辆启停摇晃间,只有他屹立着,将自己站成了一棵竹。
  后来司机都记住了这个孩子。
  要是有人坚持着要让座,司机有时候还会喊上一句:“孩子身体壮着呢,站一路没事。”司机的语气凶巴巴的,却让既生感受到了暖意。
  虽然确实有点辛苦,但站一路总比被人让座让他更加心安。
  一中是个好学校,有初中部也有高中部,能进来的不是成绩好的,就是有关系的。
  既生在好学生班的,毕竟是全市第二名,分班时自然进了最好的班级,有最好的老师,教育资源可以说是全蔚市最优秀的。
  但好事也伴随着坏事。
  那些关系很硬的学生,也被家长塞到了这个最好的班级里。
  一中的校长是一个很温和的中年男人,他试图向那些高官解释,如果孩子本身不优秀的话,其实孩子在太好的班级,更加会影响学习积极性,还不如放到普通的班级里,和同样水平的同学一起进步,后期成绩变好了再慢慢调换班级。
  但当惯了上位者的人对自己的后代有着外人不可置疑的信心,他们的孩子怎么能去普通班?他们的孩子自然要有最好的教育资源,要有最好的教师,最好的同学。
  既生这样的好学生在他们看来,是不可或缺的“良好的学习环境”的组成部分之一。
  既生在一中刚开始是很好的,老师们都很喜欢他,校长还专门见了他,询问他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甚至还为了他,将高一的班级全都换到一楼。
  甚至,学校里还有奖学金,金额不多,但每次考试都会发放,只要既生的成绩一直在年纪前十,便能稳定地获得一笔收入。
  这些都是让既生感恩的事情。
  冬树送既生去过一中几次,每次老师们都很友善,冬树也就慢慢放了心。
  既生班里大多都是和他一样的好学生,普通家庭出身,有着朴素的价值观。他们相处很好,相互学习,相互帮助。
  但第一次月考之后,情况便慢慢发生了变化。
  既生的成绩一如既往地优秀,他仍然是第二名,第一名仍然是小升初考了第一名的女孩,叫戚严严。
  既生和戚严严之间的分差不大,戚严严好脾气地和既生开玩笑:“你作文要是也满分的话,第一名就是你的了。”
  既生信心满满:“下次我们的名次就要换一换了。”
  戚严严获得了五十块的奖学金,既生获得了四十块。第三名是二十块,第四名之后的每个人是十块。
  这更加激励了同学们学习的热情。
  成绩单被同学们拿回了家中,引起了家里人的鼓励和批评。
  “你看人家严严啊,和我们一样的工人家庭,成绩比你高了那么多!”
  但和往年不同,比较的对象竟然大多被放在了第二名身上。因为第一名戚严严成绩再好,她都是个健全的人。
  身体健全的人,成绩优秀是正常的事情。而一个残疾人,竟然比普通人还优秀,岂不是更加值得说一说?
  大多数父母都说:“你看看谢既生,少了一条腿,生活不方便,成绩还这么优秀,要向谢既生学习啊!”
  也有父母说:“谢既生条件比你差多了,你一定要努力赶超他啊!”
  但也有父母在家发脾气:“怎么还能考不过一个残疾人?啊!你连个残疾人都不如吗!”
  本来正常的学习生活,就这样被打乱了。
  既生极力想隐藏的缺陷就这样被狠狠揪住,显露于阳光之下。
  课间,偶尔有人撞上了既生的书桌,将他的书本撞倒在地。既生正在做数学题,被吓了一跳,他慌忙向桌子下伸手捡书:“没事,没事。”
  撞他的人连声道歉:“我来我来,你残疾人,不方便。”
  既生的手在空中顿住,然后他若无其事一般道了谢。从那天之后,他便察觉到一些不同,就像一年级那时一样,他的缺陷开始被反复提及。
  因为跳级两次,既生是班里年纪最小的。
  武馆时常吃肉,削掉肉的骨头被冬树留下,每周都会煲汤。既生的个头已经开始长了,但整个人十分瘦削。
  班里一些同学以他残疾为理由,开始帮他的忙,给他交作业本,帮他在值日时擦黑板。
  别人想帮他的时候,其实他是没办法反抗的,因为动作没有其他人的快,他就只能脸上带了笑,然后再道个谢。
  他试图解释:“我不需要,我自己能做到……”
  但在他大声为自己申诉的时候,本该他做、他也能做的事情就已经被人做完了。
  既生晚上躺在床上,很明白自己是被针对了。
  如果没有一年级时的经历,也许他会埋怨自己,觉得是自己的心理问题。但现在很明显不是。
  有人想搞崩他的心态。
  既生想告诉姐姐,但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姐姐现在天天学语法学得焦头烂额,难不成要让六年级的姐姐为了自己去打初一的学生吗?
  更何况,他的同学们并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既生心中隐隐生了气。生同学们的气,也生自己的气,晚上对着月光,他将自己残缺的右腿抬起来,看到膝盖以下空空如也。
  他会幻想,如果自己有两条腿,是不是就不会遭遇现在的一切?
  是不是就能和姐姐和清卉一起,牵着手走在上学路上?
  是不是……就不会被亲生父母丢弃?
  尽管心里积蓄着巨大的怒气,但他看起来却更加温和了,温和地给清卉讲题,温和地和姐姐一起坐在书桌前写作业。
  他卯足了劲,要证明给所有人看,即使没了一条腿,他也能比所有人都强。
  既生在班里变得沉默,课间也没人来找他说话,偶尔有人想过来问道题目,都会被其他人拉走。戚严严看出来一些异常来,她走到既生身边想说些什么,也被另外两个女生拉走了:“走啦严严,我们一起去散步。”
  既生被孤立了,被无声地选择成了大家的敌人。他隐忍着,到了第二次月考的时候。
  所有人都知道谢既生这段时间的状况不好,老师即将贴出成绩的时候,大家都瞪大了眼睛,期待着一个所有人都能满意的结果。
  到时候,他们便可以回家和爸妈说:“哎呀,你们说他聪明能干,看这次考的还不如我呢,残疾人就是残疾人啊。”
  他们的爸妈之后便再也不能这样羞辱他们了。
  成绩贴好之后,老师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既生的身上。
  他绷紧了脸,认真回望着老师。
  老师终于叹了口气:“这次考试啊,成绩变动比较大,有些人进步了,但也有人退步明显。”
  “待会课代表把各科的试卷发下去看一看,还有一次月考就是期末考试了。初中一共六次期末考试,如果能在每次期末考试中都名列前茅,高中部会择优提前录取,不用参加中考了。”
  “等拿到了试卷之后,大家好好分析下自己的问题。”
  “这次的成绩,要重点说了一下谢既生同学。”
  班里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到老师身上,聚精会神等待着之后的话。
  “谢既生同学,”老师停顿了一下,环视了全班,然后敲了敲桌子:“谢既生同学这次是年级第一名!同学们,既生同学小学跳了两级,在初中还能获得这样突出的成绩,希望各位同学反思自己,继续好好学习。”
  下课后,班级里仍然很安静,这次没有人再去撞他的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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