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华阳夫人对夏姬的识趣很满意。
  她拉着雪的手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是大王亲封的长平君夫人,我们以姐妹相称可好?”
  雪:“……”她正在心里过良人教的话,华阳夫人这句话,差点把她震傻。
  雪连忙道:“我良人是夏……公子子楚的友人,太子夫人是公子子楚之母,我怎敢与夫人以姐妹相称?”
  华阳夫人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见气氛陷入尴尬,雪连忙拿出食盒,道:“良人与我来秦国时身无长物,虽得了王的赏赐,但作为赠礼,总觉得不够心意。所以良人与我做了一些糕点送与夫人,请夫人不要嫌弃。”
  说罢,雪将食盒打开,露出了其中点缀着果酱的松软千层蒸蛋糕。
  新家还没有做烤炉,所以朱襄就用平底锅摊蛋皮,用加了许多糖的梅子酱粘合,做成简易版千层蛋糕。
  虽然现在已经有了醋,但制造工艺不发达,所以梅子是最重要的酸味调味品。
  朱襄说是身无长物,其实带来了许多纸张、调味料等价值不好衡量的东西。新家原本是太子的别邸,这个时代的高档调味料很齐全,梅子酱也是有的。他用大量蔗糖将梅子酱重新熬制成甜甜的味道,做成兼具焦糖和梅子味道的果酱,偷偷藏起来,没告诉老秦王等人。
  他担心如果老秦王尝了一次,就会把他给华阳夫人准备的礼物全部吃光拿光。
  华阳夫人看着造型别致新颖的点心,有些不敢吃。
  雪拿出银质的小勺子,舀下一点千层蛋糕送进嘴里,然后拿出另一个银质的小勺子,道:“华阳夫人可要试试?”
  雪做出了试毒的举措,华阳夫人被酸甜的气息诱惑,点头尝了一口。
  她眼睛一亮:“长平君夫人家中的厨人真厉害!这是赵国宫中的糕点吗?”
  雪摇头:“是良人亲手所做,厨艺是良人的爱好,赵王可没吃过。若夫人喜欢,可派厨人来我家学习。待夫人病好了,良人很希望夫人来家中做客。”
  “居然是长平君亲手所做……”华阳夫人虽然天真,但也不是太蠢。她立刻知道,长平君送给她亲手做的糕点,是向她示好。
  她心中舒服许多。虽然明知需要向长平君道歉,但她面子上仍旧过不去。对方先递台阶,她就高兴了。
  雪见华阳夫人表情轻松了一些,回忆着朱襄的话,进入了下一阶段。
  “华阳夫人,昨日王在我家用膳。”雪道。
  华阳夫人手指抓紧了被褥,神色惊慌:“大王可、可说了我什么?”
  雪没回答,道:“华阳夫人可知道我是哪国人?”
  华阳夫人疑惑道:“长平君夫人为何问这个问题?我知道你是赵人。”
  雪摇头:“不,我是秦人。”
  华阳夫人惊讶:“你是迁徙到赵国的秦人?”
  雪再次摇头,道:“不。我原本是赵人,现在是秦人。我良人是秦国的长平君,我是秦国的长平君夫人。就像夫人你是秦太子的夫人一样。”
  她面容平静地直视着华阳夫人的眼眸,道:“华阳夫人应该明白,七国纷争,稍稍强大一点的国家都有定鼎天下的心思。秦国已经在着手扫灭六国。太子继位之后,也会如此。”
  “我、我自然明白。”华阳夫人看见雪毫无表情的脸和过于深沉的眼眸,背后生出寒意,“长平君夫人这是何意?”
  雪合上食盒,道:“良人尊敬夫人,是因为夫人乃公子子楚之母。但身为秦臣,良人有句话奉劝夫人,无论是现在的秦王,还是未来的秦王,都只会重视秦人。夫人乃是秦国未来王后,你的家人是秦国贵族,将与秦国一同享尽富贵。”
  雪继续直视着华阳夫人的眼睛,语气更加淡漠:“华阳夫人,我等荣辱都系于秦国。楚国和韩国再好,又能给我们什么?若想不通这一点,在秦国统一天下的路上,我等都会很痛苦。”
  她琢磨了一下,现在该苦笑了:“良人入秦的时候,赵人千里相送,他们踏破了草鞋,脚底磨出了血。可良人现在也已经是秦人,如果秦要灭赵,良人还要为秦出谋划策。”
  华阳夫人看着雪泛红的眼眶,心中动容。
  她在想,这是长平君想告知她的话,还是昨日去长平君府上做客的秦国大王让长平君夫人传递的话?
  “秦要灭赵……”华阳夫人低声道。
  “也会灭楚。”雪叹气道。
  还会灭韩……夏姬在心底道。
  雪抬头,正好与夏姬的视线相撞。
  夏姬狼狈地移开眼眸,心中慌乱极了。她什么都没做……至少什么都还来不及做,难道王也让长平君夫人来敲打自己?
  雪看着这两位太子妻妾惊恐的神色,心中闪过了良人的话。
  “君上积威甚重,连太子在君上面前都会慌张,何况太子妻妾?先令她们心情放松,再点明昨日君上在我府中,之后训斥她们,她们就能听进去,这招叫狐假虎威。”
  “君上令楚国两度迁都,又吞并韩国大片土地,华阳夫人和夏姬若真的心系她们的娘家,心中肯定早就惶恐不安。只要点燃她们不敢承认的恐惧,她们就不敢再与楚国外戚和韩国外戚多接触。”
  当时良人长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太子十分聪明清醒,他当安国君的时候,所选的妻妾家世都不好,性格也偏懦弱天真。这样的妻妾容易被娘家人蛊惑,也容易被夫家人吓住。哪方给的压力最大,就倾向于哪一方,唉。”
  雪很疑惑,为何良人的语气中有怜惜。
  看到华阳夫人和夏姬身体颤抖的模样,她懂了。
  她对赵国没有感情,但良人在赵国有长辈、有朋友,还有许多愿意为良人赴死的赵人。良人是怜惜华阳夫人和夏姬,还是在悲叹自己?
  雪心念于此,眼眶不由泛红,落下泪来。
  华阳夫人看着雪悲戚的模样,声音颤抖道:“是大王让夫人来警告我吗?”
  雪流着泪道:“不,不是。王怎会为我们劳心?是良人提醒夫人。”
  “这样啊,也是。”华阳夫人躺在玉枕上,感到自己好像真的病了。
  三女在室内相对低泣,一个侍女悄悄离开了房间,将话告知了太子。
  太子柱对吕不韦道:“长平君是秦人,你又是哪国人?”
  吕不韦叩首:“鄙人当然是秦人!”
  太子柱手指轻敲了两下桌几,冷哼了一声,道:“我会给你引荐的拜帖,你过几日再去拜见长平君。长平君夜感蔺卿离世正伤神中,没有心情见你。”
  吕不韦松了口气:“谢太子!”
  “退去吧。”太子柱挥袖让吕不韦离开,心中哂笑,不愧是商人,在亏损的时候,就会变得很精明。
  第50章 太医安神药
  吕不韦离开太子府后,才松开紧握的手,露出了不甘心的神色。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拿捏住异人,现在看来异人似乎只是利用他。
  虽然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和异人互相利用。但他确实将自己放在了比异人更高的主导地位,异人也对他毕恭毕敬,给足了他脸面。
  吕不韦是庶人富商,家中虽豪富,地位却不高。在帮助异人后,当他以为自己将秦国公子拿捏在手心的时候,他像喝醉了酒一样熏熏然。
  朱襄入秦时,他察觉到了不对劲。可事态的发展,让他没有任何插手的余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异人凭借朱襄在秦王心中的地位,逐渐脱离自己的控制。
  现在异人住进了朱襄家中,几乎昭示着他计划的失败——他的地位不可能成为他想象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了。
  吕不韦本来迁怒朱襄,但理智让他静观其变,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朱襄的事。
  可华阳夫人太蠢了,蠢到别人可能会怀疑自己。他只能立刻放下身段,向太子陈述清白,要去朱襄家拜见异人,请求异人不要在利用了他之后就将他丢弃。
  “是我狂妄了。”吕不韦在回程的马车上扶额苦笑,“原来异人是如此心机深沉之人,说不定华阳夫人此番愚蠢做法,也是他推动,故意为我和公子子傒泼污水。就算没有朱襄……”
  就算没有朱襄,待异人当了秦王,坐稳王位之后,他也能很轻易地对自己动手吧。
  吕不韦回想太子的神情。秦太子是不是也一直将他所作所为看在眼中,并未被他一副对异人忠心耿耿的面目迷惑?
  他以为异人浅薄无能任他操控,他以为太子愚钝懦弱任他蒙蔽,他以为秦王坐在高高的庙堂上没有关注自己的小动作……
  “真是在悬崖边走了一遭啊。”吕不韦悲叹许久后,突然畅快地笑了。
  身为走南闯北的商人,哪一笔巨大的收益没有冒着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的危险?收益还未到账就疏忽自满,这可真不像他。权力和地位的味道真是太醉人了。
  还是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啊。
  “对异人投的这笔钱仍旧有得赚,见好就收。接下来要投钱的‘货物’……”吕不韦笑道,“我为何要与长平君为敌?长平君是下一个‘奇货可居’。”
  商人怎么会因为一时意气与利益为敌?看到别人什么行业赚钱,当然是加入啊。
  ……
  雪说出了那几句警示的话之后,华阳夫人本来没心情继续接待雪,但她又不敢让雪离开。还好太子柱过来解救了她。
  “雪姬,朱襄公心有所感,梦到蔺卿离世,悲恸不已。”太子柱道,“你赶紧回家。”
  雪神色一慌,忘记了自己所学的礼仪,立刻跟着太子柱一同离开。
  雪回到府上时,朱襄已经醒来。
  他一脸僵硬地阻止嬴小政在太医的指使下,把热腾腾的童子尿炫他嘴里,并在太医说他阳气不足的时候坚决声称自己没病。
  童子尿包治百病吗!秦国的太医你不行!
  “不哭了?”老秦王坐在一旁看热闹。
  朱襄一边抱住大哭的嬴小政,一边尴尬道:“太医要给我灌尿,把我的悲伤都吓没了。”
  老秦王听到蔺相如去世时,本来有些唏嘘有些悲伤,听到朱襄这句话,他的悲伤也没了,差点笑出来。
  “你这人啊……”老秦王扶额,“我还以为你要哭很久。”
  朱襄摇头:“一直沉浸在悲伤中,蔺公会骂我。君上……”
  “我已经派人去查蔺卿的事,得到消息之后你再去拜祭。”老秦王打断道,“你先安心养身体,不然连续奔波劳累伤了身体,你让蔺卿在天之灵也不安稳。他……他入你的梦,说了什么?”
  朱襄回忆梦中情形。人从梦中醒来后,本来应该淡忘梦中的事。但蔺公入梦的事却历历在目,记忆十分清晰。
  “蔺公说……秦王袒护我,太子尊重我,子楚也还是夏同。”朱襄抱紧嬴小政,忍不住又泪如雨下,“政儿聪慧,雪姬坚韧,还有蔡泽相佐,我也有防人之心,他总算可以放心离去了。”
  满脸悲戚的子楚猛地抬起头,然后头再次垂下,真正悲从心来。
  原来蔺公还记得夏同。
  “是他会说的话。”老秦王沉默了半晌,突然有些羡慕亲人离别时能入梦叮嘱的朱襄。
  他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亲人入梦来,等他老去后也不会入别人的梦吧。
  太医端来安神的药,朱襄再次脸色一僵。
  经历了太医让政儿给他灌童子尿做药引,他真的很担心这碗药里有奇怪的东西。
  秉着“我不知道就是没有”的自欺欺人,朱襄将味道古怪的药一饮而尽,又困了。
  秦国太医也不是什么本事都没有,这碗药真的能安神。
  雪回家时,朱襄还未睡去。他强撑着安抚了雪几句之后,才被药效逼着闭眼。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