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那时候李怀雍已不常来梧桐苑,云箫韶无法,托母亲金命白命请来太医看,说孩子是打母体里吃着慢毒,肝胆气弱,就是黑沉散。
  黑沉散,黑沉散,那会子整座梧桐苑翻个底儿朝天,万般没有头绪,横竖想不起哪里进过甚黑沉散,只当是徐茜蓉水土并行使的暗招没防住,没成想,冤另有头债另有主,关窍在慈居殿。
  画晴瞧她神色,细细劝着:“娘既知道冯氏安的心,防着就是,这东西左右也没上手,娘何故脸色唬得这白?”
  不由得云箫韶脸上不白,她的仇人又多一个,她的了悟又多一项。
  是她,她想得岔,她总寻思着借冯氏的手杀李怀雍,此一途,不通。冯氏想让她死的心,和想让李怀雍死的心,一般无二。若说徐氏或许想叫她十年后去死,冯氏怕不是想叫她立时去死。
  拦路的,前有狼后有虎,没一个善茬儿。
  道是天要绝人路?指望冯氏实与虎谋皮,还有什么法子能脱开李怀雍?云箫韶千万个没头绪。
  她回到席上,依旧摆笑脸依旧做笑语,只是眉宇间终究添得一分沉重。
  旁人瞒得过,甚至她母亲杨氏也没看出个端倪,可哪个能瞒过李怀雍?
  虽则后头,云箫韶做得周全,言笑晏晏拈一枝朱砂判请太子殿下赏脸,李怀雍依言与她戴,却怎看不透?她是做戏,是做给娘家母亲看,想叫母亲安心,是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
  与接着这满院子的芍药时候一模似样,她眼睛弯的,丹唇微翘,口中曼声说的是殿下费心,如今说的是请殿下为妾簪花,实际眼中只有冰冷。
  李怀雍即知,他的芍药没讨着她的欢心,意外也不意外,伤怀是真伤怀。她不爱芍药,不爱他。
  再照实说些,确乎凿凿不容含糊,她心里不再爱芍药,不再爱他。
  天底下最要命,不外乎“不再”二字。
  落后几日,李怀雍每日听梧桐苑消息,每听一回,中心如梗,心血如煎。他听见他的芍药花颜空负,光阴轻抛,不得主人一丝的怜香惜玉,日晒没人浇,雨水无人挡,身价足金,命却如草芥。
  这日入仲夏,李怀雍休沐,不再蜇磨,索性令人将朱砂判全撤出去。
  又入内,画晴上来细巧茶食,云箫韶陪他吃茶,纤纤素手,握着茶针,点开他杯中细碎茶叶沫子。
  不过最寻常一副家常景象,李怀雍险险落泪。
  回不去的,终究回不去。
  夫妻二个闲话,李怀雍说要将书箧移来,在这处看书,云箫韶垂着眼,没说一定不许。向晚,李怀雍自然说要歇在她屋里,她一例没说一个不字,只是转头低声吩咐画晴,预备明儿清早起来的红花炭。
  看画晴领命出去,里间李怀雍深深叹一口气。
  云箫韶回转时他似随口问得:“画晴出去做什么?”
  云箫韶面不改色:“她去与我取件不要紧物件。”
  不要紧物件,是么。李怀雍目光如缕,兜头盖脸罩云箫韶身上,云箫韶问殿下怎了,他说:“是么,红花只是寻常?”
  目光深重,严严实实,云箫韶手心一紧。
  第20章
  云箫韶心道不好,前儿尽吃他好一顿拶子,文姑子两个施重刑叫她睁眼看,明言告诉她红花炭的方子他知道,今日她要不吃记性,还要熏,看把他着恼。
  恼就恼,云箫韶脖子一梗:“那姑子为这炭丧命,难道教她白死了。”
  屋中静一刻,李怀雍走到外间分付:“退到月门外头,不许人进。”
  回来对云箫韶说:“你要熏红花炭,你不想诞育我血脉便了,你何苦累你自己身子?”
  ?云箫韶一呆,这、这不该当问她的罪?听他言语倒好似关切胜过诘问,不是前儿强拉她看刑的时候?是甚道理。
  李怀雍说得一句,似乎说得尽,神色如常,只道:“与我更衣罢。”云箫韶没挪动,他又道,“不碰你身子,咱两个歇下罢了。”
  ?这又是哪头儿?云箫韶仍是没动,他双掌摊开:“你惧我?”
  谁惧你?云箫韶依言上前捋他襟子,与他剥下外袍。
  听得他另起一宗:“父皇想上泰安州封禅,有意命我随祭,你意下觉着如何?”
  云箫韶给他解衣,心说泰安州封禅?今年即去?
  似乎那头是往后几年的事。
  不是什么好事,夏季涝得厉害,泰安渠赶巧发水,给圣驾淹摧个人仰马翻,好似当中又有旁的什么事儿,李怀雍在仁和帝面前吃下好大挂落不说,还险些溺亡。
  那厢李怀雍又说起旁的,闲说慈居殿此番许是让锋,吐口儿也说东宫随行的好,又说东宫几位少师建言,又说朝中风向,谁管他的,给他头上冠儿摘掉,这时他又问一次:“你觉着我该去么?”
  云箫韶一板一眼:“倘若清心殿圣谕发出来,总也要去。”
  一句答完,转去屏外,将他衣袍在衣桁上悬好。
  忽地发觉,怎半天不吱声?
  遂打屏风边上望里看,只见李怀雍一身里衣杵在那地上,神情竟然些是萧瑟,两个目光撞在一处,李怀雍向她招招手,她过去,他携她的手望榻上坐下,她侍立一旁不肯陪着坐,他也不以为意,只问她:“箫娘,已知冯氏对我的狠心,这一回泰山封禅,冯太后居然赞同,你不觉着是要引我入彀?”
  云箫韶手在他手中,僵的,口条却不僵,道:“圣驾带着你,总好过留你在朝中监国,你收拢贤才勘查国事,太后大约不乐意看见这个”
  总还是,挡不得的一缕私心,云箫韶心知冯氏靠不住,却总也不愿提点一句此行或许有疑。
  那厢李怀雍又说起旁的,说是此行若去,归来上到八月,正巧城南宝檀寺的蜜橘到季,他说:“箫娘,回来我与你品新橘,好不好?”
  云箫韶心不在焉:“好。”
  良久良久,“好。”李怀雍轻声应和。
  夫妻两个又说几句,云箫韶说若真要去,六月里徐皇后生辰别忘置办,又说碧容进来也许久,要把名字录进来,李怀雍只说好。
  好。
  转头一看,云箫韶唬一跳,好个甚?只看见李怀雍眼中一派阴云,八表同昏上下无光。
  又听他轻着声:“转过年来是仁和二十年,青云观的雪峰蜜橘苗,要到二十一年夏才打蜀郡运来。”
  !云箫韶悚然一惊,今年,青云观还没有蜜橘?李怀雍这话何意?
  今年还不得,落后几年才有,他、他怎知道?咱是从头活来,他又不是。
  慢着,他……是不是也?云箫韶心底一惊。
  怪不得,怪不得!只道他心思越幽深,只道他行事越老练!又道他说起婚前初见,仿佛遥忆经年旧事,原来、原来他也是从那头来的!
  是了,要不红绡梨他能提早布局,不声不响编排一个甚瘾癣,一招化险为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念头上脑,这云箫韶真当心惊肉跳,发丝如有人揪,指甲缝如有针扎,把声气都屏住。
  听李怀雍道:“箫娘,你待如何?一心要与我交割,可你知,自古东宫废妃,慢说你贵为太子妃,收过金册金宝,即便是个庶妃、侍妾,也没有出去的路。”
  是这理么?云箫韶脑中沸沸然不知其所止,依稀又觉李怀雍今日与以往又不同。
  李怀雍望榻上移一张案,一侧坐下:“你坐,听我与你细谈。”他牵她的手坐下,眉间掌心温温柔柔,唯言语间冰冰冷冷,“东宫废妃,只有发到冷宫幽居到老。”
  “也没有,”他直视云箫韶眼睛,“本朝也没有太子获罪被废,太子妃保存的先例。”
  没、没有么?云箫韶尽力镇静,冷声道:“没有太子妃明哲保身的例,却有太子妃守寡的例。”
  李怀雍一只手握她,另一只踅到她脸侧摩挲,轻声细语:“凤儿,你当冯氏是积德行善的慈念人?我若死在冯氏手里,能是安享身后名的善终么?不整治我一个身败名裂,不掼我几桩大罪?他们能许我干干净净地死?”
  “我若获罪而死,云家,又能独善其身到几时?”李怀雍问。
  脸上他的手,冰凉透心,云箫韶浑身打战:“殿下此言何意。”
  “我言何意,”李怀雍告她,“云家到时一样全家惨死无一幸免,母亲、筝流。即便不死,罪臣女眷,按例也要发配官办,凤儿,你忍心她每受这等苦?”
  倾身靠近些:“母亲不能安享天伦,筝流不能得个好归宿,因你,受你牵连,吃这等苦,你看得么?”
  李怀雍声声相问。
  云箫韶眼中滚烫,看得?决计看不得,那不是上辈子的老路?上辈子她们都因她牵连,不得善终。
  可到底不愿在李怀雍跟前落泪,没得像是示弱,她只是又问一回:“殿下此言何意?”又道,“何苦拿话把人说杀了,殿下想治不尊不救的罪,治就是了,或者殿下想纳徐茜蓉进东宫代我,纳就是了,何苦来说这一篇?”
  她瞟一眼李怀雍,谁知李怀雍竟然面上一个笑影:“好凤儿,你多提几句她,与我听听。”
  ?谁?云箫韶左右不能明悉他的心思。
  他无知无觉,情深意切:“你恼徐氏,二一添作五,我也可哄一哄自己,你是拈酸吃味。可你告与本宫说,你真是拈她的酸么?”李怀雍自顾自说话,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不是。”
  你不是。
  你哪个在意她,一个正眼没有,你只怕恨不得我休你归家,另娶太子妃。
  也是由来的疑影,正月十五的灯宴上起来的:云箫韶,他的妻,想他死。
  后来是哪上?
  是望月楼上,那个叫碧容的表子,真心假意罢,也肯舍命相救,偏云箫韶一动不动。今日又是如此,明知泰安州一行凶险,天塌下来地不变色,一声不吭。
  若说李怀雍如何确信?确信他的凤儿和他走的一般运道,俱是借尸还魂,俱不是此间人?这还要多赖朱砂判。
  两个是夫妻,连理的枝交颈的鸳鸯鸟,谁不知谁?朱砂判是李怀雍在试云箫韶:芍药在凤儿如今的年岁,该是喜欢的,只有是打望后回来的凤儿,会不喜,会厌恶,因他要看看,眼前这个凤儿对芍药,是喜是恶。
  果不其然,是厌恶,央他一朵的插戴,还是做给人看。
  方才一句青云观蜜橘,更板上钉钉:他眼前的,不是刚进东宫一年的凤儿,是与他做过十年夫妻的凤儿,是尝过他一世无情的凤儿。
  他字字句句说,愿借她一句敷衍,愿向她赊一句虚言,扮疯卖傻唱念装欢,他宁愿她是在吃醋,为着什么?为着此时他知道,她万不是吃醋,只是厌弃。
  该他的,李怀雍数度尽力揣摩,倘若真是死而复生的云箫韶,她心头该有恨意几尺厚。太多,太多了,两人之间的账,陶朱公下凡也算不尽。
  只算人命,先头第一件成儿该算他头上。
  那档口他进退维谷,母后苦苦哀求,说熬得数十年苦日子,家里蓉儿一个女娘,跟着受苦,没名没分,如今好容易苦尽甘来,错心思罢了,不该纵养那长毛畜牲,求他饶一回。他,他听了,他竟然听了,竟然真的就此没追究徐茜蓉的过错。
  那是凤儿的骨肉啊,亲骨肉,十月辛苦怀胎,他居然没让人偿命。
  他冤屈云箫韶,他不顾云箫韶,世间一命换一命,祸福因由更问谁,如今从头来过,云箫韶视弃他如草蝇粪土。
  再后头,云氏一族性命,都横亘再李怀雍胸间。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不,后悔将云家赶尽杀绝,那是他上辈子已悔悟十年的事,如今后悔,她已尝尽他的无情,千不合万不合,他竟然还要拿一二酷刑胁迫她、威逼她。
  千万般滋味涌在心头,李怀雍心心念念,如何?负她的,欠她的,怎生还?难道因一份愧疚放她走脱?
  不……不美。
  他沉声道:“你心思不在我身上,我不逼你行房。上项俱述,□□促织儿,你我一锹土上人,你助我保住东宫之位,待我登基,东宫邸云氏因病‘仙逝’,天大地大,我许你随去。”
  云箫韶听着,想一想父母亲的死,她的不能尽孝,再想一想如今的筝流还没议亲,倘有个身在冷宫的姐姐,还有甚指望?还要想一想冯氏的仇。
  狠一狠心,她道:“我还要冯氏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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