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节

  一语锥心。
  姜沃甚至觉得,口中有些血腥气涌上,半晌才道:“我知道。”
  裴行俭怔住了:他与姜相相识多年,见过她许多神情,但从未见过她如此悲伤之色。
  这与痛失亲人的悲伤还不同。
  是一种……走在绝路上的悲伤。
  武周一朝,到底为何一世而亡。
  只是因为政治斗争和没有政治上的继承人吗?
  不,武皇突破了改朝换代的牢笼,但终究被困在了一个比朝代更大的牢笼中,
  她没有办法再去突破最根本的宗法礼制、祭祀血统——
  宗庙制度的根本,是男性传承,如皇帝入主太庙,皇后祔庙。
  而武皇面临的问题是:在李唐的宗庙里,她是皇后,祔于高宗。
  而在武氏的太庙里……她只怕还不如在李唐太庙中。若是继任者是武家的男人,他们的太庙中会放谁呢?会追认他们自己的父亲以及祖先!
  哪怕她活着的时候,能逼令下一任‘武氏’皇帝将她供入太庙为开国之君。但估计不等两代下去,她这个建立一朝的开国之人,就会被请出去。
  史册之上,狄仁杰等人,也终究是如此打动了武皇,立自己的儿子,李家的皇子为嗣。
  姜沃心底是无可诉说的深切伤悲:所以,史册之上,无论是李唐还是武周,武皇,其实都无处容身。
  她劈开了一条绝路,但尽头依旧是黑的。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是她在时间上的孤独。
  而她在时空中,何止是孤单,而是孤绝。
  哪怕手握至高皇权,她也从来在无人之境。她是茫茫海洋上的船,终其一生,再繁华的船也不能登岸。
  输赢?功过?是非?
  到了最后,只是一块无字的碑。
  窗外暴雨渐渐转小,似乎是要停了。
  乌云后有一点点阳光露出,让姜沃想起了曜初。
  曜初,也是一样,如果按照现有之制,曜初在太庙亦是无处容身。
  哪怕她是李唐的公主,但因是女儿,就不会有人把她当成正统之君。
  所以皇帝从未考虑过她来做继承人。
  说来,做李唐皇室的女儿,比起做李唐的媳妇,又是另一种艰难。
  若以礼法论,最后的最后,武皇不再帝位,但依旧是皇后祔于太庙,可公主呢?
  无处容身。
  这才是姜沃说的‘她们原没有路’真正的含义。
  但……
  裴行俭见姜相在无尽的伤感中,亦有如山的坚定与勇气:“我们会找到一条路的。”
  **
  姜沃走进宫殿。
  见天后正在批奏疏。
  见她进门就温声问道:“今日朝后,听闻裴卿寻你,他说什么了?”
  姜沃只是走到御案前,长久的凝视案上的七枚玉玺。
  本来应该是八枚:自有唐以来,天子有八玺,是用在不同诏令、敕令的印玺。之所以案上只有七枚,是因为其中有一枚‘神玺’专为镇国藏而不用。
  自古至今玉玺之制改了许多次。
  万事万物,都可以改。
  为什么不能改?!
  **
  这一日,两人一直深谈至夜。
  最后,姜沃对武皇说出了她最想说的一句话——
  “陛下,这世上已有的宗庙和礼法,都容不下你。”
  “那我们去到一个新的世界,好不好?”
  *
  “好。”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里了。所以,家人们没必要为了李唐和武周争论啦。这不是传统的改朝换代,在朝代的物理层面自然是继承大唐,武皇不能否认唐,大唐的后二十年也是她心血之下的大唐。
  但在思想层面,会是比任何朝代更迭都变动剧烈的改制,武皇会是真正意义的开朝之君。
  是与之前的朝代更迭都不一样,无史可考。
  不过……武皇本来就是个独一无二不一样的人。
  有想过本文武皇正式登基后,看看要不要写一个历史线武皇参观的番外。
  (ps:但是按照网站要求,我必须先强调下【真正的历史不能改变,绝非虚无】。所以就算写这个番外,应该也只是真正的武皇来看一看,不会有后续的。)
  (这样说来,好像也没必要写了,要是家人们还想看,我就写一写,不过基调应该没法欢乐了)
  [1]见于《旧唐书》
  参考文献:无原文引用,但有观点引用,标注如下:
  《宗庙与政治:武则天时期太庙体制研究》
  《武则天革唐为周略说》
  《唐代武、韦政权辨析:从二后祔葬问题说起》
  《二王三恪所见周唐革命》
  《论东都太庙与唐代政治》
  *天下人心浩浩荡荡,出自《人民的名义》
  第289章 第三步初:武改改
  大明宫蓬莱殿。
  与在洛阳时,天后不忍再居帝后同处的贞观殿,另外选了同明殿住一样。此番归于长安大明宫,天后也是令人将从前紫宸殿封了,她另外选了蓬莱殿住。
  夏日的清晨,天光亮起的总是格外早。
  然姜沃睁开眼睛的时候,殿内却还是一片深黑,似乎还是深夜。
  不应该啊。
  自从多年前她拜相,系统升级体质以来,她这些年是有很固定生物钟的。就算昨日她与天后谈了太久,夜里真正睡下时已经过了子时,按理说,她还是会在固定的时间醒来。
  那天已经亮了才对。
  姜沃坐起来,视线适应了黑暗,才发现是寝殿内悬着极厚的一层深色帷帐,遮挡了阳光。
  果然她下榻走过去,撩开帷帐的瞬间,就被夏日的阳光击中了。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才看清窗前的身影——
  天后显然已经梳洗完毕,正捧了一只白瓷盏立在窗前,边吹着夏日清晨难得有些凉意的风边慢慢喝着。
  听到帘子响动,天后转头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多睡一会。”
  “从前在掖庭的时候,你总是起不来。好多次到太史局的时候,都已经迟了,还被李仙师抓到过几次吧。”天后记得,那时候姜沃还给她讲过,自己总结了一套如何迟到不被发现的小技巧——
  前一日临走前,座椅不要摆的太好,最好桌上再留点手炉/扇子之类的随身之物。这样第二天早晨哪怕是迟到了,也显得好像是已经来过,又出门办事了一样。
  最要紧的是,一定要神态自然而理直气壮,不能慌。
  想到年少旧事,天后笑意更深。
  她伸手点了点桌子道:“洗漱后来吃一盏养生汤吧。”
  *
  等姜沃在窗前榻上坐着喝汤的时候,天后已经开始看晨起的第一份奏疏了。
  待她喝完,两人说起正事——
  昨夜讨论的礼法、宗庙等事,虽是根本核心的问题,但并不是排序最靠前的问题。
  若非裴行俭直接点破此事,甚至还可以往后压一压再细论。
  如今在待办事宜上第一条的,自然还是平定叛乱后,携此胜势改换朝堂。
  天后拿出了她的小黑匣子,取出里面厚度可观的一摞纸,递给姜沃:“正好你也帮我一起理一理,还有没有漏下的。”
  姜沃是双手来接,才拿稳了这厚厚一摞竹纸。
  然而天后很快加了一句:“慢慢看,不急,毕竟还有一个匣子呢。”
  姜沃:……
  昨天刚行过大朝会,今日便无朝。
  于是昨日朝会后的一日一夜,再加上今天白日,姜沃都直接在蓬莱宫没出门。
  自然也未能到中书省去当值。
  虽说姜沃没有旷工偷懒,而是在大领导跟前加班,但对于她的好同事王相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说来,从昨日刘祎之郭正一两位侍郎都来给他回事起,王神玉就很诧异:“刘祎之?你有事就找姜相,找我干什么?”
  刘祎之:……这不是王相您抓着我替您干活的时候了?这时候我又变成姜相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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