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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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每回到姜宅看过女儿,都觉安心。
  这小小的宅院,处处有条不紊,给他一种固若金汤的感觉。
  就像是……他想起曾经母后还在时,他在父母身侧的安稳。
  皇帝才亲手抱了一会儿小公主,就见孩子乌黑的眼睛慢慢迷糊起来,然后小脑袋歪向他,靠着他的前襟睡着了。稚子靠在胸前,让他觉得胸口压着一份沉甸甸却令人欢喜的重量。
  姜沃从皇帝脸上看出了‘啊,朕心都化了’的心情。
  皇帝又抱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将女儿放在栏车里,嘱咐乳母看好。
  *
  火锅热气氤氲中,皇帝问起正事。
  先问起崔朝:“这些日子你也留心看了——若是朕要动魏国公府和柳家,世家内会如何?”
  崔朝道:“世家也从来不是一心。陛下应当记得从前我被逼婚事,其余世家也愿意看崔氏热闹,卢寺卿当时还跟着落井下石了一把。”
  姜沃夹了一块米糕。
  是,只要不动世家集体的大饼,比如《氏族志》这种‘集体踩踏世家’的大事,他们也是各有各的算盘。
  “因陛下近日待太尉实在冷淡,连族长都私下找过我一回。”崔朝笑道:“我便按陛下的意思略微透漏了一些——陛下与太尉总是舅甥是至亲,磕绊后也就过去了。倒是魏国夫人与柳相,多仗中宫与东宫,不甚恭谨,甚失圣心。”
  又道“其实族长对柳相,也是颇有微词啊。”
  可不是嘛,论起资历来,十年前就代‘兵部尚书’的崔敦礼,是比柳奭要深的,结果柳奭倒是先一步做了拜相做了中书令。
  无非是因为有个做皇后的外甥女——因皇后的生父魏国公又早已过世,柳奭这个舅父就跟国丈差不多了,魏国夫人凡事自然与娘家兄长商议。
  世家是想皇后和未来的太子,属于世家。
  但每个世家更希望,皇后和太子出于自己家!
  崔朝都能想象到,若是柳家罪名成立,皇帝提出要废王皇后,这些世家倒不会在废后事上多纠缠,但会在立新后上好好争取一番。
  只是必不会支持武宸妃就是了。
  *
  皇帝点头:“所以朕先动魏国公府和柳奭。”
  转头对姜沃道:“朕不在京中时,就劳姜卿多看着朝臣了。”
  姜沃应是。
  于热气升腾中,李治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父皇带他亲征高句丽。
  彼时舆图之前,父皇指着一座座高句丽城池对他说:高句丽与东突厥、薛延陀不一样,很难毕其功于一役。高句丽是一座座坚城,需要一个个去耐心地拔掉这些锚点。
  就像如今。
  太尉一脉遍布朝堂,他没法一下子扫清。
  只能一个个拔去。
  最后……剩下舅舅。
  饶是皇帝下定了决心,也不免怅然:若是父皇于九泉下得知,他第一场‘亲征’,最后的对手竟然是舅舅,不知会如何想。
  *
  十月中旬,上幸汤泉宫。
  不过七八日即归。
  然而,一同前去的皇后未归。
  皇帝只道:“皇后体虚,去岁就于亲蚕礼前忽然病倒十数日。今年更多病痛。这回至汤泉宫,尚药局奉御道汤泉于皇后有益,朕便令皇后暂居汤泉宫了。”
  朝中也无人觉得奇怪,毕竟皇后去年病得亲蚕礼都行不了,命妇们是亲眼见着的。
  但魏国公府却觉不对。
  魏国夫人得知此信后,立时便赶去与兄长柳相道:“皇后如何今岁多病痛?皇后娘娘自来体健,这两年岁我可常入宫,今岁娘娘连风寒都未有过。”
  “眼见冬至将临,陛下却把皇后独自留在汤泉宫——那命妇进宫参宴,是谁来操办?定是武宸妃了。”
  “此番必是武宸妃谄言进于陛下,才将娘娘孤零零扔在汤泉宫。若是长久如此可怎么好!我都怕皇后叫那妖妃暗害了去!”
  柳奭也有些不安,道:“汤泉宫离长安也近,不如你递名刺入宫,请旨去看一看娘娘,见了娘娘就知到底为何了。”
  魏国夫人依此而行,然而这回名刺递进宫也无用。
  如今因皇后不在宫中,代掌六宫事的是武宸妃。
  武宸妃毫不客气将魏国夫人的名刺退了回去:汤泉宫乃皇家行宫,未有命妇入内的前例。传话出来的官宦,还请魏国夫人勿忧也勿再屡递名刺,皇后回京后,夫人自可入宫相见。
  言下之意,皇后未归宫时,魏国夫人也不必进宫了。
  魏国夫人越发慌了。
  她都怕皇帝让皇后‘病逝’了。
  因而急忙再寻柳奭。
  柳奭直接去面见皇帝,为魏国夫人请奏去汤泉宫探望皇后事,谁知也被皇帝挡了回来。
  听闻柳奭也被皇帝挡了回来,魏国夫人当真是愁的睡不着觉,只好传递消息进宫,请太子向皇帝进言,向皇帝请命探望皇后。
  皇帝依旧不许,道皇后宜静养。
  京中偏又不知何时何处流传起皇帝要废后的流言蜚语。
  魏国夫人越发惊惶不安。
  柳奭亲自求到太尉跟前,请太尉出面劝皇帝,冬至已过,该接皇后回京了。
  第99章 太尉退了一步?
  立政殿。
  熏笼中燃烧的炭火时不时发出些微响动——是新加进去的炭火烧到极致的瞬间,骤然裂开的声音。
  越发显得殿中极安静。
  然殿中并非无人。
  皇帝于御案后安坐,正提笔将奏疏一份份阅过去,而长孙太尉则沉默坐在下首。
  半晌后,长孙无忌开口道:“皇后已然留居汤泉宫月余,陛下还是该接皇后回宫。”
  皇帝手中朱笔停顿,虽带着笑容,却很疏远;“朕近来听了些风言风语,魏国夫人处处求神拜佛,求皇后平安——朕倒不知,皇后住在皇家汤泉宫静养,怎么就不得平安了?难不成,朕还会害了皇后不成?”
  “太尉不会也做此糊涂想法吧。”
  长孙无忌蹙眉道:“臣不至于如此想陛下。”
  皇帝颔首:“那就好。”
  见皇帝再次低下头,似乎无意多说,长孙无忌再次开口:“陛下。”
  “太尉何事?”
  “方才陛下说起外头风言风语,臣倒是也听了一些——陛下是否有废后之意?”
  皇帝平静抬头,似问询一道寻常诏令一般,问道:“朕若有,太尉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叹道:“陛下,皇后是先帝为陛下所择。废后必使社稷不安。”
  “不。”皇帝道:“父皇为我选的是晋王妃。”
  长孙无忌一顿。
  “朕做太子有六年之久,可终父皇一朝,柳奭最高的官职不过是兵部侍郎。直到朕登基,柳奭迁中书侍郎,次年,同中书门下三品,再为中书令。”
  皇帝专注望着太尉:“此事……舅舅是如何想的呢?”
  长孙无忌心下一松:已经许久,未闻皇帝以舅父唤之了。
  他原就想着与皇帝切谈一番,此时便直言道:“陛下,臣并非任之以亲:以柳奭之能,在中书令任上并无疏漏,也是担得起的。且太子生母出身寒微,太子也不能无母家护持,臣是为东宫安稳计。”
  “柳奭将来护持太子……正如臣当年护着陛下一样。”
  似是为这句话触动,皇帝的语气变了:“是,就像舅舅当年一样。”
  大约是被触动心肠,皇帝也直白起来:“那今日朕也明明白白问问舅舅。”
  “皇后,堪为后否?”
  长孙无忌来之前,也早就此事拟好了回答,此时道:“令陛下起废后心思的,大约是皇后一无胤息嫡子;二则轻重不分,不行亲蚕礼之事吧。”
  “亲蚕礼之事,不必陛下再提起,臣亦极恼火。”
  长孙无忌当时得知皇后以病拒行亲蚕礼后,当真是火冒三丈,直接就去问责柳奭去了——正好都在中书省,走两步就到了。
  柳奭也被太尉训的抬不起头来,简直要被妹妹的帮倒忙愁死。
  有段时间,长孙无忌都懒得管皇后与柳家事了。
  直到后宫武氏独宠,且生下皇子后,皇帝居然为其取名‘李弘’,似乎有偏爱幼子以立储的心思,长孙无忌才率群臣上书,请立皇长子为太子。
  这件事上,他自觉问心无愧。
  无嫡立长,何错之有。
  不过此番长孙无忌做好了与皇帝切谈的准备,也是有所让步的。
  不准备跟皇帝继续僵持下去。
  长孙无忌道:“陛下有废后意,臣其实能够明白几分。是,如今皇后,不如文德皇后远矣。但皇后笃生令族,又到底是元后,且为太子计,臣也请陛下勿有废后之念,使东宫不安。”
  “自此后,臣会约束柳、王二家。”
  “魏国夫人为人糊涂,陛下可降旨令其勿复入宫。至于柳奭,臣来安排——他虽有其才,但皇后有过,未行劝谏之事,就先自中书令上退下来,以观后效。”
  “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听完:“原来舅舅都替朕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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