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黎潼盯着楚朱秀,从她又摘了一颗的领口扣子猜出她应当是很热。
  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来时,踩着roger vivier女高跟,闪光织物鞋面已被灰尘脏污,她轻觑,漠然想:这双鞋恐怕是楚朱秀穿的最后一次。
  “潼潼……”
  楚朱秀柔软地唤着她,黎潼无动于衷地回了一眼,并不激动,听她说完:“家里华姨说,你一个人跑出来住,我们很担心你。”
  她说着。
  黎潼悉悉索索地从塑料袋里重新掏了一只冰棍,拆开外包装,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
  “噢,我知道。”
  她这句话太过轻描淡写,黎漴有点生气,他扯开衬衫领口,头一遭为了温度放弃体面,蹙眉道:“潼潼,你离开前为什么不给我们打个电话?”
  “这些天,爸妈和我、娅娅一直联系你,但你的电话一直没有接通。”
  “总不会手机一直关机不用吧?你平时不刷视频、打游戏吗?”
  如果是上辈子,她会选择举着手机,试图澄清,疯狂解释着自己是真的不用手机——再愚蠢点,还会打开手机app使用时间,加以佐证。
  死过一遭,知道自己怎样做都不会成为黎振伟、楚朱秀喜爱的女儿,黎漴喜欢的妹妹,黎潼了无兴致。
  黎潼选择跳过这个很可能发展为“自证陷阱”的对话。
  咬着冰棍,几口嚼完。
  她语气随便:“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这一句话,愣是把黎漴噎得面色发黑。
  第3章
  盛夏蝉鸣,缠绵叶间,光影交错。
  肤色似雪的蓝裙女孩站定在他们身前,狭窄、肮脏的楼道间,裂了一条缝的老式绿玻璃窗投进光线,将她的手臂、脚踝肌肤映得碧绿如波。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黎漴黑着脸,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黎振伟打圆场:“潼潼,你哥他也是关心你。”
  黎潼平静地回,“我还以为他是在责怪我呢。”
  将对方的真正意图挑明,会让社交场合变得尴尬难堪。
  黎漴哑了好久,最终憋出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嗯。”
  原以为这对话还要纠缠不休下去,谁料,这一声敷衍的回复让黎漴一拳打在空气上。
  黎潼没理睬他,她让黎振伟、楚朱秀走开。
  进门,把剩下的冰棍放进冰箱冷冻柜里。
  大门敞着,足够黎家人注意到室内的家具电器。
  冰箱是老式单开门,冷冻柜拉开,柜门结着冰霜,再关时,要用点力让冰柜门密封条撞上吻合。
  黎潼的胳膊细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砰的一声冰箱门关上。
  她在室内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将电话里谈好要给家电回收师傅的电风扇找出。
  蒙尘的立式风扇,上面结着蜘蛛网和絮状物。
  脏得让人难以下手。
  黎潼把旧物从林建刚的房间搬出,放在客厅。
  动静太响,以至于站定在原地的黎家三人看起来格外没眼色。
  回收师傅来的时候,奇怪地看了他们仨一眼,用方言道:“阿妹,这谁啊?”
  黎潼拿出一瓶冷藏过的橙汁,递给大汗淋漓的师傅,回答道:“我爸妈、我哥。”
  师傅诧异:“呦,怎么不给你搭把手?”
  再一瞟那三人的穿着打扮,师傅察觉到几分异样,识趣地不再问了。
  黎潼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
  不被施以援手,她已然习惯。
  “他们金贵。”这句话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简单说出事实。
  全程对话都是江市方言,能听懂的黎振伟、楚朱秀变色。
  中年男人挽了下西装袖口,挂着笑,上前要帮忙:“潼潼,爸爸帮你。”
  这还是黎振伟头一次自称是黎潼的“爸爸”,说出口,居然没想象中的为难。
  黎振伟从没干过拆空调的活计,好在能提供点体力,也不算没用。师傅上门回收,负责拆装运货,主人家按理要出把力、搭把手,这是市井小民们潜移默化的生活规则。
  黎漴看他爸上前,表情裂了下,问他妈:“妈,刚才在说什么?爸怎么就上去帮忙了?”
  楚朱秀站在厅内,细腻精致妆容晕着有点脱妆,她低了低嗓,道:“没什么,你也上去帮忙。”
  黎漴:“……”
  他只能老老实实上前。
  前前后后,坏掉的空调拆下,回收师傅拿绳子从二楼窗户吊到楼下,省了从步梯运送下去的功夫。
  临走前,黎潼给师傅多塞了瓶饮料,“阿叔,下次有回收再喊你。”
  黎振伟、黎漴帮着她忙了一身汗,在回收师傅走后,才接到黎潼递来的饮料。
  傍晚时分,夏季燥热总算有缓和的样子。
  蝉群们半死不活地吊着嗓子,街区开始活络,间或间,可以听到外头街道上的吵嚷鸣笛声。
  与江市cbd截然不同的傍晚街景,充斥着上流人与底层人的格格不入。
  楚朱秀抬手看了下时间,距离他们来这里已经有一小时半。
  然而,他们还没达成此行的目的。
  她深呼吸,将声线放得柔和,温柔注目,看向黎潼。
  “潼潼,现在空调回收好了,可以和我们回家了吗?”
  正在猛喝水的黎振伟、黎漴这才记起来时的目的——问清楚黎潼离家的原因,并把她带回去。
  黎振伟清清嗓,迎合着妻子。
  “潼潼,我们这次回来会在国内留一段时间,带你认认亲戚朋友们,你觉得怎么样?”
  黎漴先前被黎潼应付过几句,他不想自找没趣,闷不吭声地点头,以示附和爸妈。
  他大口喝着瓶装饮料,这种放在从前会被营养师认为是“垃圾食品”的甜饮料,做过体力活后,居然还挺好喝。
  然后,黎漴就听到黎潼淡淡反问:
  “谁说我要跟你们一块回去?”
  黎漴木了。
  他满脑子问号,难以置信地看向黎潼——吊带裙,肤白如深雪,她的眼眸形状长而冷艳,说这话时,口吻轻松到好像是在和他们开玩笑。
  他也确实这么问了。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黎潼百无聊赖地朝他扬了下嘴角。
  她轻描淡写:“哥,我从不开玩笑。”
  ·
  事实证明,黎潼真的从不开玩笑。
  灰溜溜地被赶出时,黎漴还有点不在状态,他错愕地盯着禁闭的大门,忽地恼起来:“黎潼什么臭毛病?”
  “她不回家,难不成就住在这破地方?”
  被黎潼“怼”,黎漴的气劲也就一阵,说实话,他没放在心上。黎漴自认为年长她四岁,平日在家里,娅娅生气和他拌嘴,兄妹俩也是吵过几句,没几小时就和好。
  当哥哥的,大人有大量。
  黎漴心想。
  他没料到的是,黎潼的脾气这样怪。
  明明已经认回黎家,姓氏都迅速改成“黎”,他都已经接受家里要多个妹妹的事实。
  她居然不愿意回去了?
  黎漴:“她在想什么啊?”
  黎振伟同样傻眼。
  只有楚朱秀还算从容,许是女性,黎潼在“赶”她出门时,没有对待黎振伟、黎漴那样粗暴,相反,十分客气,“妈,请你出去。”
  称呼上挑不出毛病,用词也礼貌。
  但,太生疏。
  楚朱秀定定站了会,轻轻对丈夫、儿子道:“潼潼可能是生气了。”
  说是“可能”,其实心中对这猜测有九分把握。
  她如同阅历极深的年长者,看着孩童为了吸引父母注意力而做出各种叛逆的行为,高高在上地点评:“生气我们没有第一时间留在国内,陪她适应家里的事吧。”
  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里含了点笑意,“挺可爱的,女孩子的小脾气。”
  黎漴和黎振伟对视一眼,两个成年男人其实有点不懂中年女性的喜好点,各自无言。
  黎振伟抖抖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傍晚终于有凉爽的穿堂风自破碎的绿玻璃钻进楼道,他吁出一口气,腹中不合时宜地响了两声。
  黎振伟想到什么,对着大门喊,“潼潼,你开个门,我们一家人去吃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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