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虞别夜无辜地眨了眨眼。
  果然是还在生气啊。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但他知道,这是自他步入灵犀秘境以来,心情最轻松的一刻。
  黄昏长夜,再到白露未晞,光照亮了这一夜未眠也未曾停下脚步的合虚弟子们,众人的脸上都有些倦色与疲惫。
  第一缕光落下,昭示着这六个时辰的难捱时光终于过去。
  大家互相对视几眼,有人低声问道:“你要捏碎命牌吗?”
  “我也不想的。但我还是觉得,命更重要,师尊若是责罚,便责罚吧。此处情况特殊,他多少应该会谅解的。”归至宾苦着一张脸:“我只希望他不要让我抄他的字。”
  众人眼神微妙地在他胸前的“妇之宝”上落了一瞬,又默契但难忍笑容地移开,还多了点儿同情。
  “是啊,我是来历练的,不是来找死的。那可是土蝼,我四象天之前绝不可能和这玩意儿正面交手。”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土蝼看起来比《万妖图鉴》上的模样好像更狰狞一些?”
  “但是听梁师妹他们说,凝大师姐对付的还算轻松?”
  “是啊,四象天的乱雪峰首席凝大师姐对付得轻松。”那师妹在前几个字上加重了音:“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两仪天还是来灵犀秘境之前才转满的吧?”
  如此议论纷纷,落入凝禅耳中。
  她只是听,没有插话,此前她就说过,去留随意。但此刻听到众人几乎都决意要走,有些摇摆的弟子见到其他人都走,也逐渐下定了决心后,凝禅还是觉得轻松了许多。
  她确实不希望这些弟子与土蝼正面对上。
  再兴许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隐雾开始变得稀薄。
  日出的瑰色穿透沉灰的雾气,凝禅的神识终于可以冲破桎梏,落在隐雾以外更远的地方。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便转头道:“可以捏命牌了。”
  经过这一夜几乎堪称折磨的前行,这群还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与磋磨的弟子们多少已经有些难以承受,更何况,谁也不能接受自己在灵犀秘境这种地方还要等待一场生死未卜,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捏碎命牌。
  光一道道亮起,凝禅在心底默数着数字,神色也逐渐轻松起来。
  数到第二十四的时候,凝禅看到说着要第一时间回去的小情侣竟然还没捏命牌,不由得有些惊讶:“你们怎么还不走?”
  梁瑶岑笑吟吟迎上来,大声道:“我们想和大师姐您一起走!”
  凝禅也弯了弯唇角:“我等你们都走了,很快就来。我总得看清楚你们都回去了,才能回去啊。”
  “也是。”梁瑶岑点了点头,手已经放在了胸前的命牌上:“那大师姐一会儿见!”
  凝禅冲她挥挥手,在心底数了个“二十五”,正要冲唐祁闻点点头的时候,她腰侧的永暮却开始近似疯狂般颤动了起来!
  不,颤动的不止是永暮,还有脚下的地。
  这一日,灵犀秘境的日出极美。
  那样灰白发闷的天幕被朝霞刺破,天地万物都身披一层薄光。
  但无人有闲暇欣赏这样的美。
  因为地平线的彼端,熟悉如噩梦般的巨大土蝼妖角几乎连成了一条望不到边际的线。
  那些本来只是成群而行的土蝼,在隐雾彻底散去的那一瞬,似有所觉般,齐齐向着凝禅所在的方向转过了头。
  这一幕太过可怖,梁瑶岑忍不住惊叫出声:“大师姐,这是——”
  她的话语未能说完。
  因为唐祁闻已经冷静地伸出一只手,按着她捏碎了命牌。
  梁瑶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下一瞬,她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唐祁闻在凝禅有些诧异的目光里抽剑,折身,声音平静:“大师姐先走,我断后。”
  凝禅看了他片刻:“你命牌出问题了。”
  她用的是肯定句。
  唐祁闻顿了顿,苦笑一声:“果然还是没有瞒过师姐。是,我也是昨夜才发现,我的命牌上,没有灵息。”
  命牌之所以能起到瞬间传送的作用,本就是因为其中灌注了大量的灵息,又镌刻了极为复杂的激活灵阵,这样才能在瞬间触发。
  没有了灵息的命牌,便成了真正的名牌,除了写了个名字之外,毫无用处。
  唐祁闻顿了顿,声音开始变得慷慨激昂:“吾辈修仙之人!不应贪生怕死!趋利避害!我定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师姐!您放心的去!这里就交给我!”
  真可谓悲歌感慨,浩气凛然,义薄云天。
  ……如果不是对着一群土蝼,并且是一个菜鸡两仪天,试图保护她这个四象天的话,可能更合适一点。
  凝禅:“……”
  唐家这一代的希望,怎么是个憨批?
  这很难评。
  唐家在他手上,真的能振兴起来吗?
  远处的土蝼开始奔腾,地面的颤动更加厉害了一些,凝禅看着唐祁闻微微颤抖,却死撑着不动的背影,叹了口气,倏而抬手,有些暴躁地将自己胸前的命牌扯了下来。
  然后上前两步,一把按碎在了唐祁闻胸前。
  灵息灌注在他的命牌之中,唐祁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大师姐你——”
  凝禅不耐烦地竖起一根手指:“嘘。你太弱了,赶快滚回去。”
  唐祁闻:“……”
  唐祁闻确定,自己在被传送回去之前,听到了一声轻笑。
  凝禅也听到了。
  她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虞别夜,半晌,冷声道:“你不走?”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虽然只简简单单说了这三个字,但落在虞别夜耳中,他就自动翻译成了一句新的话。
  ——“你以为你不弱?还不快一起滚?”
  他甚至很笃定,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凝大师姐,就是这个意思。
  他应该生气的。
  但他的心情竟然有种奇异又古怪的愉悦。
  如果要仔细解释这份愉悦的话,大约是他过分敏锐地发现,这位大师姐的暴躁分明一视同仁……但在面对他的时候,却又多了一丝很难形容的温柔和奇特的挣扎。
  他从未见过这样复杂的情绪。
  却又下意识想要更多。
  所以他不仅没走,还抬手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鞘上。
  土蝼掀起的妖煞气几乎已经近在咫尺,长风吹起他的发,露出他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不走。”
  腰间的剑出鞘一寸,虞别夜顶着凝禅有些古怪的目光,露出了一个生涩且略带腼腆的笑。
  “我觉得,我还行。”
  第7章
  ……你还行个屁。
  你要不要看看自己衣服上的的血渍和你自己现在的脸色再说话。
  之前被土蝼搞得灰头土脸满身是血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还行?
  凝禅硬生生按下了骂脏话的冲动。
  再按下了甩一句“你行那你上,我先走了”的冲动。
  这一个顿挫间,虞别夜已经站在了她的前面。
  留给她了一个削瘦挺拔的背影。
  凝禅短暂地恍神。
  这个背影,她看了百年。
  从虞别夜的青涩的少年时期,一直到真正独当一面,臂膀逐渐宽厚的青年时期。
  十四岁的虞别夜比十六岁的凝禅高出一个头,等虞别夜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她的脸颊恰堪堪能贴在他的胸膛。
  其实她是习惯了回头找他的。
  但每次大敌当前,她看到的,总是如现在这般的,他的背影。
  背影挺熟悉。
  ……就是这藏青道服看起来,实在有些碍眼。
  当年她给他买的哪一件不是最好的料子最时兴的款式,何时让他穿过这么粗糙的布料,这么简陋的款式。
  除了一穷二白的散修和做苦工的外门弟子,她还真没见过有别人穿这种最基础的道服。
  真是白瞎了他那张脸。
  以虞别夜的实力和潜力,走到哪儿,不得捞个内门亲传,更不用说,他姓虞。
  ——少和之渊的宗主,与他同姓。
  说起来,当年她把他捡回去的时候,他穿的是这件衣服吗?
  凝禅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带着点儿别扭微妙的嫌弃,有些飘忽地移开了目光。
  些许走神间,方才还在几里开外的土蝼妖群已经近在咫尺。
  尘土漫卷,妖煞气冲天,永暮出鞘落入掌心,凝禅有些漫不经心地颠了颠手里的剑,暂且还没有什么出手的意思。
  她倒要看看,这个上一世的此时,已经在吐血昏迷的虞别夜,到底有多行。
  土蝼妖呼啸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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