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等人走了,他带着三个孩子回主院,正好碰见妻子抱着小女儿哄,便笑着道:“素娘,恐我要升官了。”
  冯氏单名一个素字,闻言舒了一口气,“方才我见你没有叫人来唤我,我便没过去,但一直提着心呢。”
  然后好奇问,“安王爷亲自带着太子来的么?还有其他的人吗?”
  折思之摇头,“没有了,就他们两个,其他的都是仆从。”
  他小声道:“我听闻今日陛下又吐血了……哎!刚刚安王魂不守舍的,我觉着可能是因为这个。”
  冯氏开始担惊受怕,“太子殿下还小,若是陛下……出个什么事情,那可如何是好?安王爷虽然受陛下信任,但……”
  她即便是个妇人也知晓面对那个位置,只要安王心一变,怕是江山又要动荡了。
  这番话并没有避讳孩子们。身在曲陵,这些基本的他们都该知晓。
  折皦玉坐在一边听着,心里倒是又涌上一股新奇的感觉。
  她上辈子并不知晓这些,也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她是个小哑巴奴婢,从进蜀王府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出过门。
  她也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外面的事。可能是因为被卖的缘故,所以对外面天然不喜,总觉得有危险。
  后来长大了,殿下说外面乱糟糟的,这里打仗那里死人的,她就更不愿意出去了。
  她每天一心一意侍弄花草,殿下也随着她。
  他说,“不想出去就不出去吧,外面一个世道,你自己有一个世道。若活在自己的世道里能快活,那你就活。”
  但如今她不在蜀王府了,殿下也不再是蜀王殿下,而是安王爷。
  她想,她的命运变了,殿下的命运可能也变了。他没有在三年前去蜀州,而是待在了曲陵,成了如今的安王。
  那他还喜欢养花吗?养过一只叫菖蒲的猫吗?
  她怔怔出神,脑子里乱糟糟的,然后就被阿姐一巴掌拍在胳膊上清醒了过来。
  折寰玉气势很足,“皦玉,如今正在说大事,不准发呆,否则很容易落下重要的消息。”
  又道,“阿爹阿娘已经说完话了,现在我也有话问你。”
  折皦玉就紧张起来。虽然她活得比小阿姐长,但做奴婢惯了,气势上还是差上许多,立马乖巧得很,频频点头。
  冯氏瞪大女儿一眼,“别吓唬她!她胆子本来就小!”
  折寰玉哼了一声,“我且问你,你今日一直看安王,还喜欢围着他,是不是觉得他那样的男子好看?”
  折皦玉傻眼了,她以为阿姐会问她为什么说阿萝这个名字,谁知道竟然是这个。
  她就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了。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呀。
  倒是折寰玉见她如此模样,再次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皦玉!我告诉你多少次!天下好儿郎,都该是能抡起铁锤的猛汉,而不是文文弱弱的书生!你如今的喜好不行,得改!往后长大了找夫婿,可千万不能照着安王爷那般的去,得找咱们阿爹这样的。”
  折皦玉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倒是折思之听得高兴,认为折寰玉实在是“慧眼识英雄”,于是当即表示未来夫婿正该抡大锤。
  冯氏瞧他们越说越没边,没好气道:“还小呢!说这个做什么!”
  折皦玉逃过一劫。正要舒口气,就听折冠玉问起小名的事情,“阿娘,你怎么没跟我们说妹妹小名唤作阿萝啊?”
  冯氏惊讶,“没有啊,我没有给她取过这个小名。”
  折皦玉马上交代,“我自己取的。”
  这可真是一桩稀罕事。冯氏看她一眼,想起她在安平用绒花做成的紫藤萝簪子,狐疑问,“真的就那么喜欢紫藤萝?”
  折皦玉点了点头,“很喜欢。”
  她有些不安的道,“阿娘,对不起,我该先告诉你的。”
  冯氏一颗心顿时就柔肠寸断起来,将小女儿给丈夫抱着,过去将她抱起来,“阿萝就阿萝吧,好听得紧,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喜欢就好。”
  折寰玉也没纠结这个,她觉得这是小事。
  “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罢了,也算不得什么。”
  反而觉得她总算有了自己的一点主见,颇为欢喜——也不知她这性子怎么来的,总是带着点唯唯诺诺,听人吩咐。
  折寰玉晚上还要抱着她一块睡,安抚她的心。
  “阿娘这一日总抱着琬玉,你没吃醋吧?”
  折皦玉本还在想蜀王殿下,闻言立刻摇了摇头,“没有的。”
  她对阿娘感激不尽,也知道当时阿娘不肯离开安平,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做了那个丢失她的梦。
  因为她,阿娘跟三妹妹分开三年之久,如今回来了,即便日后要她多补偿三妹妹一些,她也是愿意的。
  折寰玉本是怕她年岁小吃心,结果她非但不吃心还一副愧心的模样,便不由得更加发愁了。
  怎么养成这样的性子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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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送莲春 阿萝,坐到这里来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折皦玉发现自己的头埋在阿姐怀里。她小小一只被阿姐抱着,又睡在里边,实在是很安心。
  她很喜欢安心的感觉。于是醒了也不睁开眼睛,高高兴兴的蹭蹭阿姐的脸继续睡,一心一意做一个享受乐趣的妹妹。
  奈何小阿姐实在是自律,早间天不亮就要起床去练武,扎马步,射箭,骑马,是不可能睡懒觉的。
  折皦玉便跟着一块爬起来。小阿姐挥着长刀,她坐在廊阶上看着,伺候她的丫鬟春草怕她饿,给她塞了一荷包干果。
  折寰玉提着长刀过来的时候,她正低头细细嚼着松子吃。瘦瘦小小一个人,平日里懒散得很,吃东西的时候倒是努力,明明没人跟她抢,偏要将一捧松子全嚼进嘴巴里,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
  折寰玉有心要训斥训斥她这个坏习惯,刚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便见她抬起头,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又乖巧的举起了荷包,“阿姐,吃吗?”
  折寰玉:“……”
  还算敬重长姐,这次就不训了。
  她也随之坐下来,吃了几颗松子便将人抱到怀里教导,“往后我出来练刀,你在屋子里睡觉就好,不用跟着出来。”
  “你人小,就要多睡。多睡就能长高长壮,等你身子好了,我就教你握刀。”
  有了刀,将来能杀人就杀人,不能杀人也要能自保。
  折皦玉却摇摇头,“我不喜欢练刀——我坐在一边看着阿姐就好了。”
  虽然她活得比小阿姐长,但她很喜欢黏人。
  可惜她上辈子统共也没见过几个人,也没人能黏,唯一亲近一点的就是蜀王殿下了。但殿下很忙,她有时候大半个月都见不到他一次。不过殿下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像草编绳做成的蚂蚱,城南猪肉铺子的卤猪耳朵,胡商从西域带到蜀州的花种子。
  殿下其实对她很好的。想到这里,她微微挣扎了一瞬,还是决定有点良心关心关心他。
  便小声问阿姐,“陛下身子不好了么?”
  阿爹说昨日里殿下出神是因为陛下吐血,她心里还是有些牵挂的。
  因为上辈子,殿下的皇兄陛下就死了。
  她虽然不知道他死在哪一年,但肯定是重阳节。因为每年九月九重阳节殿下都会带着她采了菊花,带了雄黄酒在院子里面烧纸钱给他。
  折皦玉重活一辈子,一直在努力的过快活的日子,连蜀王殿下都没有多想,自然也没有想到陛下的死。但如今细细想来,彼时她刚从扫地小丫鬟变成种花奴的那一年,殿下就带着她在重阳节烧纸钱了。
  那一年,她六岁,殿下十六。
  也就是今年。
  若是这位陛下没有改变命运,那死期最迟在今年重阳节。
  她便叹息一声,“还望陛下能活着,长命百岁。”
  不然殿下该伤心了。
  折寰玉诧异她竟然还关心这个,她还以为阿萝只会关心她那些花花草草,两耳不闻窗外事呢。
  但关心国事是好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她就很积极的问世,所以知晓的还不少。
  她沉声道:“是,陛下最近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吐血也是常有的事情,有人说陛下活不过三年……”
  她说到这里还有些感伤,“陛下是位好陛下,咱们阿爹和舅父都亏他赏识,这才有了今日。否则,这种乱世,咱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她回忆道:“我曾见过陛下一次,他当时身子骨已然不好,羸弱得很,听闻我很喜欢练武,还说只要我有本事,以后封我一个女将军做做。”
  折皦玉歪着头听,听着听着,倒是想起了殿下口中的陛下。彼时殿下十七八岁,还没有像往后那般沉默寡言,虽然依旧不喜说话,但兴致来了,还会跟她说说从前,这位皇兄陛下经常会出现在他的口中。
  他常道:“皇兄于我,如兄如父,我这一身本事就是他传授的。传我本事的时候,严苛得很,但也带着我去爬树捉鱼。”
  说到动情的时候,他还认真的朝着她道:“阿萝,你替我种一朵送莲春给皇兄吧。”
  送莲春是墨兰移木,种出来后有几瓣如莲花一般的红,生于寒冬,能过一春,所以叫做送莲春。
  它还有个传闻,说是能让生者安下七魂六窍,延年益寿,很是罕见。
  他说这话的时候,应当是情之所至,眼里还含着热泪。但她刚种花没两年,整个身子尚且犹如鸡犬升天,嘴巴能吃得到白米饭了,头发能被热水洗了,皮肉也能睡得暖了,手指头不用生冻疮,也不用担心会冻久了一掰就断,简直是快活。
  她还藏了一床小被子和三个馒头在床底下,以待自己种不好花被罚的时候能不饿着。
  于是听了殿下的话非但没有感动,反而觉得很惶恐。
  她还算不得会种花,何况是种出送莲春呢?
  许是她的脸上露出的惶恐惹得殿下怜惜了,他又摆了摆手,“随意吧,种得出还是种不出,左右皇兄已然回不来了。”
  她便松了一口气。往后七八年,她果然没种出这种花来,殿下一年比一年大,也再没提过这种看起来不可能的事。
  倒是折皦玉因为一直种送莲春,便一直记得此事,直到死的时候还挺遗憾的。
  殿下对她很好,唯一一次提的愿望她也没满足。
  实在是对不住。
  醒来之后,她没有经常想起蜀王殿下,却一直在种送莲春。只依旧种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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