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罗宾逊赶忙道：“您不必麻烦。我今天是陪大臣阁下来的。等他和洛林先生谈完公事，我们就告辞。”
  “那搞不好得等很久呢！要不然您去我们的员工休息室坐一会儿吧？那儿有茶水、咖啡和小点心，您随便用！”
  她盛情难却，罗宾逊只好答应。
  员工休息室位于店铺二楼，一进门罗宾逊就看见一名彪形大汉坐在中央。这样的大汉应该坐在啤酒馆里，手里攥着烤肉和酒瓶。然而他那形如铁铲的巨掌中捧着的，却是一块小巧可爱的樱桃奶油蛋糕。
  “这位是我们的安保主管沃尔夫。”古丝蒂小姐介绍，“这位是商业大臣的秘书。我让他在这儿休息。”
  沃尔夫用凶恶的眼神瞪着罗宾逊：“我没想吃这个蛋糕！我就随便看看！蛋糕什么的是小孩子才爱吃的！”
  说完他将蛋糕推到一边，一脸痛苦。
  “正好我休息完了。”沃尔夫起身说，“对了，刚才客服部的人告诉我，他们放在休息室里的午餐被人偷吃了。”
  “被别人拿错了吧？”古丝蒂小姐说。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沃尔夫面色阴沉，“樱桃蛋糕的数目也总是对不上。他们叫我查清楚。”
  古丝蒂小姐说：“噢，只不过是一些小零食而已，何必搞得像警察查案似的……”
  “此言差矣，小姐。”罗宾逊插嘴道，“这显然是有内鬼。当初我建议洛林·地城先生谨慎雇佣员工，可他偏偏……他太善良了，不愿把人往坏处想。现在可好，叫我说中了吧！”
  沃尔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怎么好像你已经知道小偷是谁了？”
  罗宾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能是谁？这店里有黑历史的人不是一目了然吗？”
  古丝蒂和沃尔夫拼命朝罗宾逊挤眉弄眼。他却浑然未觉，继续慷慨陈词：“犯罪都是从小事开始的。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现在丢都是小物件，你们或许觉得没什么。但人的贪欲都是会膨胀的，将来丢的可就不止是几块蛋糕了！”
  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那你觉得我将来会偷什么东西？”
  这真是罗宾逊人生中罕见的尴尬时刻，直到很多年后，他回想起大臣带他来专卖店的这个上午，他都会尴尬到脚趾抠地。
  他僵硬地转过身，只见缇拉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只锈迹斑斑的小饭盒，大概是打算来休息室吃午饭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宾逊，蓝眼睛里溢满了愤怒。她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但她硬是忍住了泪水，背过身匆匆跑开了。
  “缇拉！你别走！他不是在说你！我们没人怀疑你！”
  古丝蒂咕哝了一句“失陪”，提起裙子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沃尔夫谴责地看着罗宾逊。“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他说。
  罗宾逊涨红了脸。换作普通人大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但罗宾逊可是未来的政客，而政客最重要的技能之一就是厚脸皮。
  “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而已。”他说，“您也承认，所有人中属她嫌疑最大，对吧？”
  “我承认……”沃尔夫沉痛地说。
  “您果然明智！”
  “……我承认你脑子有问题！”他一把将罗宾逊提了起来，“那个女孩是洛林大人亲自挑选的，洛林大人的眼光绝对不会出错！这叫用人不疑！你怀疑那个女孩，就是在怀疑洛林大人！”
  他大步流星走出休息室，反手关上休息室的门，将罗宾逊狠狠撂在地上。
  “这是我们员工专用的休息室，外人不准进来！也不准你吃里面的东西！否则你就是小偷！”
  罗宾逊很想反驳，但沃尔夫壮硕的肌肉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万一和沃尔夫打起来，他绝无胜算。虽说事后沃尔夫肯定要进警察局，可他也会受伤，还会破坏和洛林·地城的关系。这委实得不偿失。
  他捂着酸痛的屁股爬起来，灰溜溜地回到一楼，任由自己被人群包围。
  到了中午，员工们都去吃午饭了，想必大臣和洛林也享用了店中的美食。罗宾逊也很想去附近的餐厅，但他不敢离开店铺，只能忍着饥饿、疲惫和酸痛的双腿，像根柱子似的拄在那儿。
  大臣和洛林密谈了好几个小时，当他们走下楼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偏西了。
  罗宾逊如蒙大赦地迎上去。“阁下，您要回商业部吗？”
  大臣压根没注意到他，只顾着和洛林说话。“与您合作真是太愉快了！有您的参与，这次的万国博览会我国的展馆一定能吸引全世界的目光！”
  “您太抬举我了，只是小小的玩具而已，如何能与全世界最先进的科技与发明相媲美？”洛林谦虚，“您真的不留下来吃晚饭吗？”
  “不了不了，”大臣摆摆手，“我和我太太说好今晚回去吃饭的。——罗宾逊！哦，你在这儿啊！”他看着自己的秘书，“你跑到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我明明一直都在这儿！罗宾逊郁闷地想。
  “您是要回商业部，还是直接回家？”他又问了一遍。
  大臣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出半个字，就看见古丝蒂小姐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墨镜下喷射着可疑的液体，说是泪水，未免也太浓稠了……
  “小姐！你的眼睛在流脓！”大臣惊慌。
  “我很好，谢谢关心！”古丝蒂先朝他行了个屈膝礼，接着愤怒地转向罗宾逊，“缇拉不见了！你对她做了什么？！你悔改罢！”
  第37章 下水道的秘密
  “好了，究竟怎么回事，从头说给我听吧。”
  办公室中，洛林看着怒气冲冲的骨斯特和一脸窘迫的罗宾逊问。
  沃尔夫和财政大臣也在这里。沃尔夫机警地站在罗宾逊身边，把自己当成看守犯人的警卫似的。大臣则将胖乎乎的身体努力塞进沙发里，如同一只在软垫上蠕动的海豹。
  古丝蒂先对大臣行一个屈膝礼，接着说：“阁下和洛林大人谈公事的时候，我就请罗宾逊先生到休息室中小坐。他听说我们店里最近丢了些食物，比如蛋糕和盒饭什么的，就毫无凭据地指责缇拉是小偷。她当场就被气跑了，之后就再没见过她。”
  古丝蒂用手背贴着额头，做出几欲晕倒的姿势。“噢，要是她想不开该怎么办！”
  “真的，罗宾逊？你说了那种话？”大臣惊讶地看着他的秘书。
  罗宾逊觉得自己的皮肤快要烧起来了。“我只是提出了自己的怀疑而已！”他梗着脖子说，“那位小姐本身就有盗窃的前科，说她嫌疑最大也在情理之中吧？”
  古丝蒂叫道：“你分明就是对缇拉有成见！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
  “我没有！你真是蛮不讲理！”罗宾逊有些崩溃。
  沃尔夫托着下巴，围着罗宾逊转悠了一圈，像一位侦探正在打量犯罪嫌疑人。
  “缇拉工作勤恳，不会无缘无故地旷工。她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他说，“而我们所有中，罗宾逊先生对缇拉敌意最大。我认为第一个要怀疑的就是他。”
  罗宾逊大声说：“我一直在店里，哪儿也没去！客人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店里人来人往，谁会注意你？况且人可以作伪证，口供不足为信。缇拉出入都有同事陪伴作证，你还不是一样怀疑她。”
  “你……”罗宾逊气郁到说不出话来，只好转向大臣，“阁下，我的为人如何您最清楚不过，您替我说句话啊！”
  “这个，”大臣目光游移，“我觉得他们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阁下！”
  古丝蒂“呵”地笑了一声：“现在你知道被人怀疑的滋味不好受了吧？”
  洛林抬起手制止古丝蒂继续说下去。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缇拉。如果要证明罗宾逊先生的清白，这无疑是最好的方法。”
  “没错，应该报警！”罗宾逊说，“不论是店里失窃，还是缇拉的失踪，让警方来解决就好了！”
  洛林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嗯，那也好。但我们这边也要接着找。说不定没等警督们赶到，人就找着了呢。”他转向古丝蒂，“店里有没有缇拉用过的东西，比如手帕或者衣物？”
  “她的制服可以吗？”古丝蒂说。
  “去把它拿过来。”洛林又望着大臣，“阁下，您事务繁忙，就先请回吧。这是我们店铺内部的事，我会负责的。”
  大臣听出了他话里逐客的意思，也不好意思久留，便点了点头，朝罗宾逊使了个眼色。
  罗宾逊垂着头，跟上大臣的脚步走出店铺。店外的温度比室内低了好几度，罗宾逊总算能畅快地呼吸新鲜空气了。
  大臣背着双手，挺着大肚腩，眯着眼等待司机把蒸汽机车开过来。他的神态好像一只慵懒的、正在晒太阳的海豹。
  罗宾逊垂手立在他侧后方，一句话也不敢说。
  “罗宾逊，”大臣冷不丁地开口，“你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吗？”
  “当然。”
  “你想必听说过，我年轻时在军队里待过一段时间。当时的贵族有这样的习惯。”
  “我听说过。”罗宾逊道，“霍恩伯里元帅就是您的长官。”
  “当时他是上校，我是上尉。我一进军队就获得了上尉军衔，可有些人得从列兵做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罗宾逊说：“因为您是从男爵。贵族的军衔最低也会是上尉。”
  大臣点头：“我当时连枪都没摸过，对如何领兵更是一窍不通。刚进军营那会儿，连一个普通士兵都比我强。他们甚至给我起了个绰号，叫‘豹豹上尉’。可即使如此，我也是上尉。而平民，无论他们多么有军事天赋，多么懂得行军打仗，刚参军的时也只是一个列兵。他们要立下无数的功勋才能晋升，甚至在自己的才能得到施展之前就阵亡。上尉的军衔是他们中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
  他转向罗宾逊：“现在我问问你：有些人一出生就请得起家庭教师，上最好的公学，毕业后在父亲的安排下进政府工作，而有些人不论多么有天赋，却连识字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找体面的工作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是……是因为出身，因为家庭。”
  “没错。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天赋，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仅仅是因为他们出生在了贫穷的家庭。假如给那些吃不起饭的孩子提供贵族般的教育，我敢相信其中有些人会比你更优秀。而你如果出生在一贫如洗的家庭，你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罗宾逊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从出生开始，他就受到这样的教育：只要他努力，学识也好，权势也罢，他什么都可以得到。所以他理所当然觉得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凭借自己的实力得来的。世界上的任何人只要如他一般努力，就能过得和他一样好，如若不然，就是他们懒惰、懈怠、不思进取的结果。
  “我问你，罗宾逊，你觉得小偷的孩子也会偷东西，一个小偷一辈子都会是小偷吗？”大臣说。
  “当然不，大臣，我们现在是法律社会了，不搞连坐制那种封建糟粕。而且人是会改变的，哪怕是犯罪者也能洗心革面。”罗宾逊说。这些都是他在学校里背得滚瓜烂熟的。
  但是，背得熟就一定等于相信这些话吗？一个声音忽然在罗宾逊脑海中响起。
  这些他背诵过的大道理，是不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呢？
  大臣又问了一遍：“所以你是相信一个人会改变的啰？”
  罗宾逊忽然觉得空气没那么新鲜了。“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阁下，不但缇拉小姐，我当然也可以改变！我不该无凭无据怀疑别人，我会向那位小姐道歉……”
  一辆蒸汽机车停在了他们面前。司机跳下车为大臣拉开车门。大臣却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同罗宾逊大眼瞪小眼。
  罗宾逊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领会大臣的意思。
  “我也去找缇拉小姐！我一定会把她找到的！”
  他返身跑回店里。
  司机清了清嗓子：“阁下，再不走就要堵车了。”
  “噢，你瞧瞧我。”大臣恢复了笑呵呵的面容，奋力将自己塞进车里，“先不要回商业部。去一趟金匙大街90号。”
  “卫生和社会工作部？”司机疑惑。
  “是的。我认为我们这边的某个年轻人或许更适合在那儿工作。”
  “我以为您不喜欢那个年轻人。”司机说着发动引擎。
  大臣望向店铺。透过玻璃门，他看见罗宾逊正焦急地拉着一名店员说着些什么。
  “你也知道，他爸爸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大臣说，“他爸爸希望能历练一下这个孩子，于是把他送到我这儿来了。我以为让他在部里工作对他会有所帮助，但是我可能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