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节

  话音刚落,郭淙目次欲裂,忽然挺身往前,脖子划向秦王的刀,瞬间,刀面就挂满了鲜血。而郭淙几乎断了半个脖子,最后挣扎了几下,软软侧身倒地。
  “哎。”秦王叹了口气,望向遥远的长安方向,“郭家尽是忠义之辈,你连性子都和你姑妈很像。”
  “赵宣旻!”唐慎钰怒极,他头极痛极晕,千日醉的毒又发作了。
  他顾不得这么多,只知道捡起地上的断刀,跌跌撞撞地朝秦王杀去。
  谁知还没几步,他就被四面八方扑过来的五个逆贼扑到在地,断了的绣春刀也被夺走,那些人的拳脚如雨点般往他身上招呼。
  这时,秦王提着刀,一步步朝唐慎钰走去,刀尖划过石子儿地,发出呲呲剌剌的声响。
  “该你了。”秦王站在唐慎钰面前,足尖轻轻地踢年轻男人俊朗的面庞,笑着问:“生气吗?”
  “逆贼,逆贼!”唐慎钰都流出了血泪,“有种,你就杀了我!”
  “你当我不舍么。”秦王一脚踏住唐慎钰的背,脚用力蹍,就像碾蚂蚁那样。
  这时,赵宗瑞扔下拐杖,匆忙奔上去,死死拽住秦王的胳膊,急得满头大汗,双手抓住锋利的刀,哭道:“爹,求您手下留情哪,求您放了钰儿吧,他才二十几,正年轻着,不能就这么死了。求您念在儿子为您当了二十年质子的份儿上,放了他吧。”
  秦王推开瑞世子,鼻子发出声冷哼,“此人本事不浅,若非中毒受伤,孤王这回非栽在他手上不可。宗瑞,爹再教你一句,无毒不丈夫,要夺江山,你就得心狠手狠。”
  赵宗瑞身子孱弱,怎禁得起秦王那么一推,若非有夏如利搀扶,早都摔倒了。
  此刻,宗瑞的嘴唇都白了,双手被刀割伤,正一滴滴往下掉血,他死死盯住父亲的背,手伸进袖中,去拿那把防身的匕首。
  夏如利立马按住瑞世子的手,眼睛微眯住,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唐大人,你是不是很感动?”秦王用刀尖挑破唐慎钰发髻,啧啧叹道:“你看你爹多疼你啊,钰儿、钰儿的,叫的多亲切。”
  宗瑞急道:“王爷!能不能别说了!”
  唐慎钰虚弱地扭转过头,瞪向秦王:“什么意思。”
  秦王弯下腰,“京城的王府是不是有个院子,叫云海楼?”秦王脚背踢了下唐慎钰的脸,促狭一笑,“云,是你娘云荷的云,而那个海,则是……”
  秦王看向宗瑞。
  唐慎钰脸上血色全无,惊恐地望向瑞世子。
  他记得,之前去王府探病的时候,曾见世子拿着本旧诗集,扉页写了“海厌”两个字。当时瑞世子说,他十几岁的时候给自己胡诌了“海厌”这么个别名,很多人都不知道。
  唐慎钰看向夏如利,夏如利摇头叹了口气,低头不语。而瑞世子呢?瑞世子此时眼睛通红,怔怔地看着他,眸中含着复杂之色,心疼、愧疚还有愁苦。
  “钰儿……”瑞世子潸然泪下。
  “你别叫我!”唐慎钰喝断瑞世子的话,他脑袋一片空白,这么多年,别人告诉他,他是秦王的私生子,秦王当年引诱了他尚在闺中的母亲。
  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成了宗瑞!
  他想起这十几年的过往,在他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有瑞世子的身影,瑞世子会为他解决一切麻烦,瑞世子还会掀起他的衣裳,看他是不是大冬天里穿着单裤子。
  唐慎钰忽然很想吐,他的肠胃似乎在瞬间绞在了一起,负了母亲的人,逼死养父的人,竟,竟是……
  唐慎钰再也控制不住,吐了口血,他呼吸急促,瞪向秦王。
  “你瞪本王作甚,又不是本王玷污了你母亲。”
  秦王足尖研磨着那摊血,歪头道:“孩子,你觉得孤王会杀你么?不,我不杀你。”
  说着,秦王刀尖指向几丈之外的薛绍祖和李大田,转而,又指向被捆绑住的两个郭家军,坏笑:“孤王非但不会杀了你们,反而会放了你们。我倒要看看,郭家军会不会把你的身世带回京都,到时候赵宗吉会不会容得下你这个忠臣,万潮会不会保你这个爱徒。”
  唐慎钰愤怒地拳头砸地,喉咙里发出低吼。
  “其实也挺好猜的。”
  秦王往后撤了几步,将刀收回刀鞘,冷眼看着极度痛苦的年轻男人,莞尔道:“现在,怕是京都已经传开了郭太后被皇帝逼死的消息,大娘娘的遗书和唐大人乃秦王之后的消息也很快人尽皆知。小孙子,爷爷给你想了三条路,要么,你跟我和你爹回幽州。要么,你自己跑路,从此消失,不问世事。再要么,你就以逆贼之后的身份回长安受死。说不得,你那位恩师也会被打成逆贼同党呢。好好选吧,别犯傻。”
  说罢这话,秦王抬步便走,他矫健地翻身上马,抓住马缰绳,扬声道:“宗瑞,走了。”
  瑞世子深深看了眼秦王。他扑到唐慎钰跟前,往起搀扶儿子,心疼地用袖子擦去儿子脸上身上的血污和泥土,哽咽道:“孩子,你娘的事我日后同你解释,跟我走吧,算我求你了,你如果回长安,必死无疑。”
  “呵。”唐慎钰哭着笑,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似乎在瞬间凉了,一把推开瑞世子。
  “你别犯傻了!”瑞世子急的太阳穴附近的青筋都暴出来了,他一狠心,朝唐慎钰跪下,“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唐慎钰只觉得,这世上的事很好笑。大哥居然在眨眼间就变成了父亲。
  他拳头锤了下发闷的心口,忽然抓起不远处的绣春刀断刀。
  夏如利见状,忙护在瑞世子身前,急道:“唐子,弑父不祥,你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唐慎钰瘫坐在地,什么话都没说,什么话都不想说,哭不出来,只是想笑。
  他看了眼郭淙和那两位被斩首的郭家军兄弟尸体,想起了阿愿、恩师、姑妈,想起了这是是非非……
  唐慎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齐根斩下左手三根手指,钻心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他疼得弯腰,强忍住,硬是没哼一声。
  他从地上三根断指,扔给瑞世子,“你拿走。”
  “钰儿啊!”瑞世子此时简直心如刀割,手颤的根本拿不住那三根断指,往日那样沉稳冷静的人,竟号啕大哭,“你怎么了这是!你这是要和我断绝关系么!”
  唐慎钰此时满头冷汗,他推开男人,声音都在抖,眼神坚毅:“我,我再给你说一次,我是唐家人,是嘉文皇帝的臣子。世子爷,我请你记住你曾经说的话。”
  唐慎钰冷眼看向马上的秦王,“你说过,赵宣旻曾在高祖病榻前发过毒誓,若是敢对皇位有觊觎之心,将不得善终,他的后代皆短命夭折。”
  瑞世子顿时愣住。
  秦王冷笑,有些不耐烦了:“宗瑞,快走了,这种缥缈虚妄的屁话听个响就得了,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说罢,秦王示意左右,去拉世子爷上马车。
  唐慎钰瘫跪在地,他看见这伙人扬长而去,听见马蹄声远去。
  疲惫和无力席卷而来,他紧紧捂住伤口。
  ”
  仰头望天,灰蒙蒙的云越压越低,终于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落在脸上,凉凉的。
  第170章 小臣提议,让公主暂时居住到蒹葭阁 :
  天还未亮,远处的寺庙里传出阵阵撞钟声,飘扬在林间。
  牛毛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浸湿了山河大地,也打湿了那几个新坟。
  唐慎钰左手已经包扎好了,此刻默默立在最中间的一座坟前,冷峻的面容后,深埋着悲伤。
  他端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数口,依次给这几位郭家军兄弟坟前浇上,最后,将酒倒在郭淙的坟前。
  此时,几丈外立着薛绍祖和李大田,以及郭家军幸存的两个小将,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是郭家旁支族亲,名唤郭定,这回跟着表叔承恩公出来办差,谁知竟……
  郭定心里难受得紧,望着唐慎钰萧索的背影,叹道:“其实……逆王的那番话倒也不错,如今长安肯定凶险万分,唐大人可以不用回去的。大人对我等有恩,和国公爷又是生死之交,我昨晚和王兄弟商量过了,若是大人愿走,我们绝不会出卖大人的行踪。”
  薛绍祖双臂环抱在胸前,笑道:“我跟了大人数年,深知他的为人。是,如郭兄所说,大人可以一走了之,远离了这场是非。可如今,逆王有心造势,他的身世怕是已经天下皆知了,说不得,有人会认为他打着追捕赵宗瑞父子的旗号,其实是叛逃出长安。届时,他所有的亲友都会遭到连累,他的姨妈、姑妈和堂弟妹们会逮捕下狱,说不准还会抄家灭门;这次跟他出来的兄弟们,也可能会被打成逆贼同党,连死了人都会被那起小人泼尽脏水,而他在京中的下属,兴许会被彻查落罪;他的妻子——长乐公主会被陛下厌恶,恩宠荣耀一夜尽失,连奴婢都不如;而他的老师万首辅,会因为当初信任他而遭到皇帝的猜忌,再次遭到贬斥。”
  郭定蹙眉:“不会吧,到时候我们会亲向陛下解释,我是郭氏宗亲,陛下定会相信……”
  薛绍祖冷哼了声:“众口铄金,人言可畏。首辅和小杨夫人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还不是被说成乱.伦,娶了自家亲侄女。堂堂首辅都被如此抹黑,更何况唐大人。大人不是个自私懦弱的人,他绝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更不愿看到任何无辜之人因他坐罪受死,所以,他一定会回长安,向陛下证明他没有叛逃。”
  郭定不禁动容,望向唐大人的左手伤处,摇头道:“虽说要和幽州划清界限,可大人何必如此自伤啊。”
  薛绍祖鼻头发酸:“骨肉发肤,受之父母,大人这么做,一则和赵宣旻赵宗瑞父子斩断关系,二则,想必也是给长安那位看他的决心,让陛下看到他的立场。”
  言至此,薛绍祖抱拳,向郭定深深躬身行礼,“来日回到京中,还请郭兄务必向陛下讲述大人断指的所有细节,多谢了。”
  “薛老弟太客气了,快起来。”郭定忙扶起薛绍祖,叹道:“或许我是个俗人吧,寻常人若是知道自己是王族之后,祖父是王爷,生父是贵不可及的世子,想必就跟着去了,日后封王拜相,享尽人间富贵。”
  薛绍祖忽然问:“不知郭兄可读过杜甫的《石壕吏》?”
  郭定点头:“小时候背过。”
  薛绍祖喃喃念道:“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薛绍祖眼睛发酸,望着唐大人孤独的背影:“他从不在意被人误解,也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行走世间,但求问心无愧。记得前几日我们夜宿荒郊,我曾问过他,瑞世子与你如此要好,你这般穷追不舍,万一捉到了他,不后悔么?
  大人沉默了良久,说,当日大娘娘崩逝后,他赶去汉阳别宫,心里十分纠结,要不要将怀疑瑞世子假死逃命一事说出来。当时,一颗炭火落在了首辅的布包上,将里头的书燎燃了一片,首辅心疼地抚灭火星。大人十分好奇,问首辅那是什么书?
  首辅说是《农桑辑略》,蓟州等地老百姓受灾严重,过了二月,他就要派官员去教民稼植耕地。
  那就是那时起,大人下定了决心,将所有猜测与首辅和盘托出。”
  郭定慨然,“大人有句话真是说的对极了,盛世太平的米把那些逆贼喂得太撑,让他们生了造反的狼子野心。”
  “可不。”薛绍祖痛恨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这些贵人的荣耀权利,可都是无数老百姓妻离子散、横死流血换来的。寻常百姓何其无辜啊,蓄意发动战事的人,罪不可赦!”
  这时,雨大了几分。
  唐慎钰喝掉最后一口酒,转身往马的方向大步走去,挥手招呼薛绍祖等人:“诸位,该上路了。”
  ……
  ……
  京都长安
  数日后,已经二月末了,天似乎还没有转暖的迹象。晌午从南边飘过来团灰云,越压越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夹雪。
  春愿做完药蒸后,吃了些安神药,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乱糟糟一片,她看到慎钰被一条长了翅膀的黑色巨蟒卷住,那蟒蛇的鳞片如刀片般的锋利,将慎钰割的遍体鳞伤,饶是如此,慎钰仍拼命地伸出胳膊,冲她大喊:
  “阿愿,快逃!”
  忽然,那条蟒蛇大怒,猛地扭身,咬断了慎钰的胳膊。
  春愿猛地惊醒,她坐起来,忽然痛哭起来。
  “怎么了殿下?”衔珠听见动静,急忙小跑进来。她坐到床边,朝前望去。公主此时黑发披散了一身,双手抱住脸,哭得伤心,就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羔羊,浑身都在发抖。
  衔珠摩挲着公主的胳膊,担忧地问:“是不是梦魇住了?没事了,奴婢在您跟前。”
  春愿哭得说不出话,“手,手……”
  “手怎么了?”衔珠忙去查看,发现公主的左手背上有道压出来的红痕,她松了口气,柔声哄道:“估计是您方才睡太熟了,手竟压在了身下,瞧,手背上还印了朵寝衣上绣的梅花哩。”
  春愿哽咽:“我梦见他被一条蟒蛇咬了,他定是出事了。”
  衔珠忙端了杯热水过来,从后面环住孱弱纤瘦的公主,温声哄道:“您别吓唬自己,不过是个噩梦罢了。”
  “不,不是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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