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节
郭太后气的心口子发闷,恨铁不成钢地跺了下脚,苦口婆心地劝:“哀家何尝不知道这些弊病,可这事它急不得啊!你现在羽翼未丰满,终先帝一朝都无法解决土地集中,你一个毛头小子就行了?听着万潮那老匹夫的撺掇,迟早会出大事啊!若是成了,他是治世名臣,流芳千古,可若是不成,你的皇位就保不住了,说不得你的小命都得断送!”
“您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宗吉握住拳头,寸步不让:“急症必须用猛药,如今江州等地已经有流民暴/乱,朕若是再放任豪贵侵吞土地,再不整顿吏治贪墨,那才是缩头乌龟,还不如躲在母亲怀里继续当吃奶的娃娃。”
郭太后见皇帝实在是固执,根本劝不动,她想着自己如今还没有彻底退下去,万一朝中有什么事,还能及时的干预插手,不至于出什么大变故。郭太后连连揉着胸口,道:“我也不同你争辩了,随你胡闹去,日后自有你的苦头吃,到时候你可别过来跟哀家哭。只是有一件事,你不许做。”
宗吉问:“哪件?”
郭太后缓缓坐到扶手椅上,正色道:“你不许削藩,尤其不能打秦王的主意。”
宗吉又炸了:“怎么不行?秦王势大,割据一方,实在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首辅早都跟朕议过了,可效仿汉制……”
“放他娘的效仿汉制,真真是书生误国之言!”郭太后这样的人,气急之下竟也动了粗口,她深呼了口气,沉下心温声劝:“秦王是你亲叔父,这么多年还算恭顺,他的世子赵宗瑞如今就在京都为质,可见诚心。你听了万潮的撺掇去削藩,若是惹得秦王反了,到时候你该如何应对?如今太平几十年了,人人居安自得,朝中现在有哪个大将能领兵打仗?万潮老贼祸国殃民,千刀万剐了都不解哀家的气!”
郭太后越说越气,越发怒不可遏,愤怒地拍了下立几,翡翠镯子都磕坏了一片,妇人眸中含泪,望着皇帝,“从前你是多么的听话温顺,可自打那个下作的小娼妇来长安后,日日夜夜在你跟前挑唆咱们母子的关系,挑的你越发叛逆,连皇后都成了市井泼妇样!说到底,全是万潮这老贼的主意,唐慎钰在旁执行,好,如今那小娼妇越发放浪了,竟敢当众顶撞哀家,哀家、哀家定要赏她一杯鸩毒!”
宗吉瞪向郭太后,“阿姐从来未在朕跟前说过您半句不是!”他强忍着愤怒,咬牙恨道:“我朝兵力强盛,各州府加驻军加起来远超百万,难道连个藩王都对付不了?父皇在的时候,您就替秦王说好话,您如此维护秦王,究竟是为什么。”
郭太后心一咯噔,“你什么意思。”
宗吉眼睛发红,“什么意思您不清楚?不就是因为秦王和您是青梅竹马!您一直骂我姐姐放浪形骸,可她到底是和自己的未婚夫,有名有份的。您呢,您当时已经被指为太子妃,却,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却几次三番和秦王在佛寺里私会。哼,给父皇当妻子,还真是委屈您了,您去幽州找他去啊。”
郭太后脸色煞白,瘫坐在椅子上,手紧紧抓住扶手,绝不承认,“胡说八道!是不是万潮在你跟前胡吣的?!”
宗吉见母亲这副模样,一开始他还不信,现在全明白了。
他抹去眼泪,头也不回地往出走,临出门前停下脚步,冷笑了声,“怨不得您总喜欢宣高僧进宫听佛念经,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我告诉您,这个藩,朕削定了,您仔细掂量掂量,到底是要儿子,还是要他!”
作者有话说:
这章原本叫山雨欲来风满楼,现在更改为:年轻的帝王。
现在剧情到一个关键节点,前面写的细节太多,现在所以给大家稍稍盘一下目前朝中的各方势力,以便各位小天使阅读后文时对脉络更清晰一些。
这些势力相互倾轧,偶尔合作,山雨欲来风满楼。
【万首辅一党】
代表人物是万潮和唐慎钰。万首辅是文官重臣,立志匡扶少帝,肃清吏治,整顿土地兼并,摒退后宫牝鸡司晨和太监干政,以及削藩。
【郭太后】
先帝和宗吉初登基时,能和万首辅合作,先不论这个朝廷有没有弊病,但她能让国家稳定、和平发展几十年,足见能力手段。郭太后要多角度看她,建议不要因为她的一些行为,就否定她老练的政治目光。
【太监党】
司礼监:(1)陈银:先帝留下来的,忠于皇权,已被排挤出长安;
(2)夏如利:明面忠于皇权,但暗面是秦王的人,与瑞世子尤其交好,在陈银之后上位;
驭戎监:郭太后一手成立的类似锦衣卫和御林军的军事和特务机构,还管着一部分皇家财政,军人人数不多,但极其强悍。这个机构由太监裴肆监督,牢牢掌握在皇家手里。裴肆是秦王安插在长安非常暗非常暗的一枚棋子,专门针对郭太后的,前面有提过裴肆身上的纹身和唐慎钰的一样,而唐的身份大家都知道的。
第138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帝走后,郭太后呆坐在扶手椅上,神情落寞,心绞痛得厉害,眼泪潸然而至。
若是万潮那老家伙看见她这幅模样,应该会很得意吧。
这么多年,她在后宫受过无数气、在朝堂吃过无数亏,都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来了,以至今日,心锤炼得坚硬强悍,站在皇权之巅蔑视那些束冠男子。
几乎没有什么事能影响她的情绪,左右她的判断,惟有宗吉……
瞧这位了不起的皇帝方才做了什么,顶撞她、疾言厉色地反驳她,甚至还用秦王来讽刺她、羞辱她。
白眼狼!
郭太后咬牙骂了句。
但凡她能拿出过去两分的狠,现在就该着手策划更换皇帝,可是……阿吉是她一手养大的儿子啊,犹记得那年先帝的万寿节,刚进宫不久的万美人正得盛宠,那女子年轻貌美,拔尖要强,席面上暗讽她人老珠黄,先帝装作醉酒,没听见。
年仅六岁的阿吉从席面上翻过去,强行拽住万美人的衣襟,拖着那贱婢到她跟前,强按住万美人的头,逼着贱婢跪下给他母亲认错磕头,转而又骂先帝贪色寡恩,不敬发妻,太监尚且知道维护自己的对食呢。
先帝又惊又怒,让左右打了这胆大包天的不孝子板子,命阿吉跪在勤政殿前反省。
盛夏日头毒,孩子身子骨弱,很快就中暑晕倒。
想起往事,郭太后不由得鼻酸,她在后宫素来端庄持重,那次是头一回与先帝吵架红脸,扔下一句这个皇后您想废便废罢,完全无视先帝的怒火,直接把儿子抱回宫。
记得她摇着羽扇,问发了高烧的阿吉,“你怎么敢顶撞君父的?”
阿吉晕晕乎乎地说:“儿子就不想娘受委屈,旁的什么都想不到了。”
这世上若真有人能伤害到她,那也只有阿吉了,儿子那一句句带刺的话,就像刀子,将她身上坚硬的鳞,一片片剃光。
她不怨阿吉,只恨万潮老儿和那个居心叵测的长乐公主!
郭太后目光再次坚毅起来,起身走出寝宫。
年三十的夜空漆黑清冷,飘着零碎的雪花。
郭太后垂眸瞧去,殿前跪着郭嫣、郭淙兄妹,还有裴肆……她目光落在郭嫣身上,冷冷问:“皇帝没带你走?”
郭嫣身子一颤,低着头,“侄女自知惹得您生气,不、不敢走。”
“哼!”郭太后甩了下袖子,扫了眼郭嫣兄妹,冷笑道:“我郭家还真是专出情种,早知道你这么任性不懂事,那时就该叫你姐姐进宫。哀家再一次警告你,今后不要与长乐那个妖女往来,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活脱一个市井泼妇!”
“我……”郭嫣刚准备说话,兄长郭淙在后头扯了下她的袖子。
郭嫣心里再委屈,也不敢说,只是低头落泪。
“回坤宁宫好好反省去!”郭太后冷着脸,“若再让哀家知道你行为不端,你这个皇后就不要做了,滚!”
郭嫣捂住口哭,不忘给太后磕了个头,起身小跑着去了。郭淙也不敢留下触霉头,讪笑着指向幼妹,连连往后退,躬身行了一礼,说臣去瞧瞧皇后,登时也逃了个没影。
现下,寝殿门口就跪裴肆一人了,裴肆双手伏地,眼珠朝后瞪了下,暗骂,你们一个个跑的倒快,怎么不带上我?老婆子今晚动了大气,又不知道要怎么惩治他了。
郭太后刚准备开口,蓦地看见总管李福此时打着灯笼,在不远处的廊子上弯腰寻着什么。
“李福-”郭太后往前走了两步,蹙眉问:“你在那寻摸什么?”
李福急忙挥了挥手,让小太监们退下,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行了个大礼,小心翼翼道:“那会儿长乐公主在廊子上站着,她也要跪外头,听您的训话,老奴知道您不喜见外人,三两句把她打发走了。刚送出慈宁宫,公主说手上戴的戒指不知道掉哪儿了,因是皇后娘娘赏的,公主又不敢回来,都要急哭了,她家总管方才过来找了会儿,没找着,老奴便……”
“行了行了。”郭太后最讨厌这种无意义的事,抬手打断李福的絮叨,“什么烂事,也拿到哀家跟前嘀咕。”
她给李福使了个眼色,让李福在外头盯着些,然后走到裴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你进来,哀家有事问你。”
裴肆深呼吸了几口气,揉了下跪的发麻的小腿,深深躬下腰,随着郭太后进去了。意料之中,寝殿的地上到处都是碎瓷片,而香案上的那尊菩萨,不知什么时候竟歪倒,佛头都断掉了。
裴肆轻车熟路地沏了热茶,双手捧着给太后奉上,谁知大娘娘只端坐在扶手椅上,并没有接,他急忙跪下,惊慌求饶:“求娘娘恕罪。”
郭太后手指一下下点旁边的立几,垂眸看着裴肆,“为何要哀家恕罪,你做了什么错事?”
裴肆呼吸一窒,他总不能说是他使劲儿把陛下的火撺起来,授意驭戎监的卫军,打残了常驸马,也不能说是他数次偷偷给陛下呈交各宗亲的辛密,更不能说,是他暗示陛下,数十年前万家和郭家的长辈们有交情,所以万首辅年幼时候就和大娘娘以兄妹相称,熟悉大娘娘年轻时候的事。
裴肆的手被滚烫的茶杯弄得发疼,他动也不敢动,强笑着糊弄:“您是最尊贵仁慈的菩萨,可瞧这满地的碎瓷片子,您大约是生气了。菩萨怒目,那一定是奴婢们有罪……”
“哼,你倒是会说。”郭太后准备接过热茶,忽然顿了顿,抬手将茶打翻了。
瞬间,热茶全渗进地毯里,正嘶嘶往出冒着白色雾气。
裴肆手背被烫到,红了一片,他急忙双手伏地,连连磕头:“求娘娘恕罪。”
郭太后怒道:“哀家问你,驸马到底哪儿得罪你了,惹得你下这么狠的手!”
裴肆暗骂,好精明的贼妇,他装作慌乱,连忙跪直了身子,冲妇人摇头,举起手发誓:“真不是小臣,那会儿宴席上,陛下要杖责驸马爷,小臣还冒死劝陛下收回成命,可陛下当时气昏了头,怎么都不肯听,他还拿袖子抽了小臣一耳光哩。实是没料到驸马爷身子骨太差……”
郭太后冷笑了声,没再继续这个事,她掐着佛珠,换了个问题:“为什么皇帝会知道驸马养外室的辛密,是不是你说的。”
裴肆头拨浪鼓似的摇,有意无意地将矛头往旁人身上引,“小臣近来多在外头忙碌,夏如利时常侍奉在陛下身侧,兴许他能知道些内情。不过小臣发现一事挺怪,前不久万首辅拿着封密折来觐见陛下,鬼鬼祟祟的将勤政殿里的宫人内侍全都打发了出去,单独与陛下说话。当时小臣还好奇地问夏掌印,阁老为何这么防着人?夏掌印说,兴许是阁老要密奏什么军事或者政事吧。这事小臣一个月前就跟您提起过,您……不记得了?”
郭太后拍了下桌子,呵斥:“怎么,你是在讥讽哀家年迈健忘?”
裴肆以头砸地:“小臣不敢,小臣不敢。”紧接着,他又默默地引导暗示郭太后,小心翼翼道:“记得那时好像两位高僧好像在藏经楼寻到什么东西,一声声地催促您,您嫌他们聒噪,就打发小臣离开,过、过去一探究竟去了……”
郭太后头阵阵发痛,她揉着太阳穴,似乎是有这么个事,她记不太清了。
这半年她明显感觉身子大不如往昔了,时常困倦心烦,也爱忘事,倒是时常宣太医来瞧,太医战战兢兢地说了实话,说她有了年纪,烦躁健忘都是正常的,再加上过去心力损耗太多,所以才会倍感疲倦,应当多多休息调养,多吃些滋阴补气血的药膳。
郭太后垂眸,平静地盯着裴肆,她纵横朝堂后宫数十年,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裴肆是她放到皇帝身边的,如今瞧着,在皇帝跟前站稳脚跟儿了,可未免太快了些。
要知道,在年初的时候,皇帝还很讨厌裴肆。
直觉告诉郭太后,这个由她一手扶持起来的棋子,不能留了,起码不能留在皇帝身边。不论有根没根,太监就是太监,狗一样的东西,能忠诚地看家,却也会咬人,得防备着些。可现在她手头还缺当力的人,应该说,缺一个裴肆的替代品,而裴肆虽有小错,目前还得用。
郭太后虚扶了把裴肆,面色严肃,“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做事让哀家不满,事不过三,若是发生了第三回 ,哀家可不容你了。记住,皇帝问你什么,日常做了什么,你必须事无巨细地报给哀家,若是错一个字……”
“小臣不敢。”裴肆擦着额边的冷汗,“您可以在勤政殿或是小臣身边安放信任的人,时刻盯着小臣,小臣对您的忠心,可表日月。”
郭太后剜了眼裴肆,疲惫地歪在椅子里,“行了,瞧你吓得那样子,过来给哀家按按头。”
裴肆闻言,急忙起身,在柜子里寻到瓶玫瑰花油,仔仔细细地洁了手,疾步行到郭太后身后,他熟稔地拆掉妇人的假髻和各种钗环首饰,一件件放进檀木托盘里,往手心倒了花油,使劲儿搓手,搓热后,十指插/入太后的头发里,给她按摩头皮。
“嗯——”郭太后舒服地长哼了声,她闭上眼,享受着这份力度恰到好处的放松,情绪也平稳了很多,淡淡道:“能知道哀家这么私密陈年往事的,也只有万潮了,当时是他陪哀家去寺里的。这老匹夫确实是个心怀抱负的人杰,诸多想法也的确能革除利弊,只不过现在施行,定会让朝廷陷入困顿。皇帝太年轻,经不住这老东西的怂恿挑拨……”
“那您想?”裴肆拿起宽齿梳子,轻轻地替女人通发。
“万潮留不得了。”
裴肆眼睛一亮:“杀了他?”
郭太后蹙眉,拍了拍裴肆的手,示意他刚才手劲儿重了,杀气也重了。
“万潮乃文官之首,素有威望,当初与哀家共扶宗吉登基,又携手哀家稳住朝堂,确有大功劳,哀家不能忘。文臣嘛,又是个男人,自然不愿看到什么牝鸡司晨,立志要匡扶小皇帝亲政,哀家也理解,所以后半年也退了一步,放权给皇帝。只是此人徒有抱负,却缺了全局谋划的韬略,且又把名声看得太重,性子竟是越老越急躁了。万潮不能留在皇帝身边了,得远远贬放到外地,若是十年后他还活着,再回来施展他的抱负罢。”
裴肆倒有几分敬佩郭太后了。记得义父写信教导他,一个朝廷最怕的几种情况就是,皇帝年弱、后宫摄政、权臣当道、武将掌权、还有太监干政。若是这几宗能相互牵制,倒还好,一但失衡,那可就麻烦了。
义父还指点他,郭太后、万首辅乃当世人杰,只是在那个位置的人贪权手狠,很难容得下对方,这时就需一个两头都说的上话的人在中间调和,而陈银就是这样聪明人。所以朝廷这么多年一直平稳,不会出现太大的变故。
可是只要是人,都会有弱点,譬如陈银,越老反而越谨慎,不明白世事都是此消彼长的,有时候还就得捧一压一,太专注和稀泥,迟早被泥淹死。
再譬如郭太后,看似刚硬顽强,其实很脆弱,她少女时的感情无疾而终,为人妇时又得不到丈夫半点爱宠,缺什么,她就想要补回来什么,故而她掌控欲非常强,把儿子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还喜欢在佛门里找些年轻英俊的男子……
“出什么神?”郭太后忽然开口。
裴肆放下梳子,轻轻地敲击妇人的肩颈,笑道:“小臣在替您想法子,如何能让万潮遭到贬斥。”
“你有什么想法。”郭太后知道裴肆素来富有智计。
裴肆不急不缓地按摩着,“今晚陛下打了驸马,又把懿宁公主降位,各位皇室宗亲可都看在眼里,如此显贵的身份都被这样对待,等哪日轮到他们头上,下场估计会更惨。清算豪贵家产土地,相信没人能忍受的了,可陛下还年轻,哪里会想的那么深,所以这一切都是万潮怂恿的,全都推到这老匹夫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