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没等到众人的回应,薛盛又朝地俯身,谦卑地央求道:“在下恳请诸位先生,带若兰离开丰年寨吧。”
  就在他正对面的段颖闻言便下意识问:“带她离开?你不想与杨若兰成亲吗?”
  “我想。”
  薛盛语气怅然,答完后抬起头后神色哀伤地望着众人:“但那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如今人鬼殊途,我又岂能耽误她?”
  众人听了薛盛这话,全都怔住了。
  正如谢印雪一开始所说那样,薛盛对他们的确是有事相求,但他们没想到薛盛所求之事,竟是不想这桩冥婚能成,就和他们猜不到杨若兰希望能陪薛盛死去一样——两人的选择,都出乎意料。
  “难道这个副本有两种通关方式?”路陵皱着眉思索推测道,“一种是帮助杨若兰完成冥婚,另外一种是完成薛盛的遗愿,带杨若兰离开丰年寨。”
  “可他们俩的心愿不一样啊。”廖鑫阳担忧道,“万一完成了薛盛的遗愿,杨若兰却不高兴了怎么办?我们帮杨若兰完成冥婚,又与薛盛的遗愿相违,这要怎么判定我们是否成功‘救姻缘’了呢?”
  廖鑫阳的疑问正是众人的顾忌,此次副本的主题为《救姻缘》,那通关条件必定与薛盛和杨若兰有关,可当两人的心愿完全相反时,他们又该怎么办?
  况且,他们真有法子完成薛盛的遗愿吗?
  “实不相瞒,我们曾经去找过杨若兰,说我们可以在明日带她离开,可是她不愿意。”路陵告诉薛盛,“她只想和你在一起。”
  应伊水担忧道:“是啊,我们总不能打晕杨若兰,强行将她带走吧?更何况杨家兄弟把她看得很紧,我们连接触她的机会都没有。”
  谢印雪则挑了下眉尾,淡声补充道:“而且我们打不过他们。”
  晚上进行“请鬼吃粮”时,他踹了不少鬼,却没受到反噬,因为丰年寨本身就是一个极度迷信的村落,在这里遵守一些民俗可以辟邪,那副本中所有鬼怪自然都是可攻击的,这很符合副本背景的设定。可人就不行,所以杨家兄弟不可攻击,同理,他们面对其他村民时也是同样的结果。
  这意味着一旦他们无法唱完台上的戏,就必定会被村民杀掉,且毫无还手之力,就算老参与者带来再多的防身武器完全无用。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要如何从杨家兄弟手中“救出”杨若兰?
  结果薛盛闻言却立马反驳:“不,杨大哥和若明弟弟都和我的想法肯定是一样的,他们也绝对不希望看到这场冥婚完成!因为他们……曾经想帮助我和若兰私奔,离开丰年寨。”
  随后,他将自己与杨若兰的过往缓缓道出:“我和若兰是在两年前相爱的,那时我刚刚从外地念书回来……”
  杨若兰一直生活在丰年寨中,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小渔村,薛盛却不是。
  薛家是丰年寨最有钱的一户人家,所以在薛盛七岁时,薛老爷子便送自己最小的这个儿子去外地念书了,直到二十二岁左右毕业回家,才在丰年寨中遇上了自己一生挚爱杨若兰。
  然而薛老爷子一直希望薛盛能和他外地一位商贾旧友的女儿联姻,所以他绝不可能同意杨若兰和薛盛的恋情。
  杨家兄弟倒是很支持两人的恋爱,也期望两人能够相守一生,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贪上薛家的钱财,而是因为薛盛可以带杨若兰离开丰年寨,离开这个落后迷信的村庄。
  因此杨家帮着两人计划了私奔,还将自己的老婆本全数拿出,给杨若兰和薛盛两人当做盘缠。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还未到私奔那日,薛盛便感染了风寒,病势汹汹,仅三、四日便要了他的性命。
  讽刺的是:薛盛死后,薛老爷子却主动找上杨家,以重金为聘礼,希望杨家能让杨若兰嫁给薛盛。
  因为丰年寨一直以来都有冥婚的习俗,村中男子无论老少,只要死前没有娶亲,死后其亲人都会想方设法为其结一门阴亲,这里的每户人家都认为,家族茔地中如若出现一座孤坟,必定会影响家宅风水,以及后代的昌盛。
  普通人家尚且如此忌讳,更何况是丰年寨第一富的薛家?
  “杨大哥和若明弟弟如果对若兰看得很紧,那肯定是担心她做什么傻事,我父亲对若兰说,我死前一直念着她的名字,还拉着他的手乞求他一定要完成我和若兰的婚事……可是我没有!”
  薛盛怔然道:“我的确是一直在想着她,可我没有出声唤过她的名字一声。”
  那时的薛盛,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他躺在逐渐失温的床上,满心想的都是自己走后,谁又能带杨若兰离开这座村庄呢?他感受着身体渐渐变凉,却连唤一声自己心爱之人的名字都不敢,就怕父亲听到后去杨家找若兰与他结阴亲。
  但他生前的话父亲不会听,死后的话更无人听到。
  薛老爷子终究还是去了杨家提亲,更以谎言迫使从小就生活在丰年寨中,知晓冥婚习俗的杨若兰同意这门亲事——毕竟杨若兰那样深爱着薛盛,如果完成冥婚是他的遗愿,她又怎会忍心拒绝?何况自己的死亡能给家里带来许多财富,这样她死以后,哥哥和弟弟还能少吃些辛苦,过上好日子。
  许璐闻言讶然道:“可我们第一次去杨家时,明明听见杨若明在对杨若兰说,希望她能为家里人着想。”
  “你们没听全。”薛盛摇着头说,“那时我也在,若明弟弟说的话是‘你总为家里人着想,怎么从不为自己想想呢’,他和杨大哥都希望杨若兰能拒绝薛家的提亲。”
  李露茗怔声喃喃道:“原来杨若兰是被骗了……”
  路陵想了想,却仍然觉得有些困惑他们还未找到答案:“可这还是无法完全解释为什么杨家兄弟对我们那样警惕。”
  “或许杨家兄弟警惕的不是我们。”听到这里,谢印雪忽地开口道,“而是金元宝剧团的人。”
  路陵不明白道:“我们有什么好警惕的?”
  “这就要问问薛少爷——”谢印雪往台阶走了两步,而后转身面向观众台,“我们为什么要给她们唱戏?”
  她们,指的便是台下坐着的冥婚新娘们。
  众人如今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金元宝剧团此次来丰年寨的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这些鬼新娘唱戏;村民们还提了个要求:要唱得能叫她们落泪;杨若兰更是对谢印雪说:只有把这出戏唱好了,她和薛盛的婚事才能成。
  这出“救姻缘”看似只围绕着杨若兰和薛盛,却又与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那它到底特殊在哪里?
  大家的目光聚拢落在薛盛身上,等待着他的答案。
  薛盛愣了几秒,开口道:“……我不知道。”
  路陵惊声问:“不知道?”
  “是的。”薛盛点头道,“我只知道村里每年到这个时季就会开始闹鬼,因此庆丰村长年年都会请一个剧团的人来唱戏,唱完后村里的怪事就会消失。”
  薛盛也是因为幼时见鬼受了惊吓,身体才会一直不大好,待到七岁后便去外地念书,鲜少过问丰年寨里的事。
  如果不是他回家后在这里遇见了杨若兰,他陪薛老爷子过完年便会继续去往外地发展,不会长久留在丰年寨中。
  薛盛说完又看了看众人的面庞,辨认后说:“去年村里也是请了金元宝剧团的人来唱戏,不过那些演员不是你们。”
  “这些戏都是在子时唱的,我因着怕鬼,从没出门看过一场戏,大家听戏归来,也只议论那戏如何感人,如何好听,从不多说别的。”薛盛苦笑道,“我哪里知道,原来这些戏竟然是唱给鬼听的。”
  薛盛这番说辞,众人还是信些的,因为他们也注意到一些细节,那就是丰年寨中的人很少、甚至可以说几乎不会提及“鬼”“死”“尸体”这类的字眼。村民发现薛盛尸体那日,全程没说他们在巷子路看到了“薛盛的尸体”,只说看到了薛盛;方才他们将薛盛的魂召回时,村民也仅是问“他来这里做什么”,而不会说“他不是死了吗”这样的话。
  因此村民们绝不会说每年这个时季必唱的戏,是唱给鬼听的。
  既然关于这些鬼新娘的事,薛盛知晓的并不多,那么再问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线索了,谢印雪便道:“今晚的戏就要开场了,先唱完今晚再说吧。至于杨若兰——”
  他话音微微顿了须臾,又接着说:“我觉得你还是亲自见见她,将你心中的话和她说清,劝她回转心意才好。”
  “我会的。”薛盛笃声说完,又拱手向大家作揖道谢,“多谢几位让我得以显形,我一定会帮着大家好好唱完今晚这出戏。”
  这句话众人就爱听了。
  要是薛盛也像昨晚的徐琛一样疯,那他们可能今晚就会被村民们杀死,根本撑不到明天。
  然而今晚由薛盛代替徐琛饰演金山寺和尚,顺利唱完《救姻缘》后,台下的鬼新娘们仍旧像是墓碑般僵在位置上,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与声响。
  “她们还是没哭……”
  围守在座位牌的村民们面面相觑,语带慌张地互相询问:“怎么还是没哭啊?怎么办?”
  “是你们——”如今的庆丰村长面上只剩暴戾,他阴鸷的目光往戏台上一扫,又再次将问题按到众人头上,“怪你们没把戏唱好!”
  闵元丹双手交握放在身前,佯装苦恼,实则幸灾乐祸地说:“可我们没哪里唱错啊。”
  “没能让观众恸哭,就是最大的错,一定要让她们哭!”庆丰村长完全听不进闵元丹的话,他看着众人视线也像巴不得生吃其肉般怨毒,仅仅是碍于还需要他们再唱一天戏而没立刻下手,“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你们只剩最后一次机……”
  谢印雪见状直接打断庆丰村长的话:“她们不哭,你们是会死吗?”
  庆丰村长闻言倏地转头,看向谢印雪。
  谢印雪迎着他的目光,张唇时说出的话虽是问句,却是用陈述句的语调说出:“是吧。”
  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丰年寨的村民们,都如此看重这出戏。
  结果庆丰村长并不理睬谢印雪,他看向薛盛,放软了声音说:“阿盛,你也是村里的人,你也得想想办法啊。”
  薛盛本想像刚刚对他其他村民以及李婶那样装傻充愣不做言语,他听前半句时都没觉得如何,等听到庆丰村长将后半句话道出时,他却变了脸色,因为庆丰村长说:“你看你父亲那样爱你,如此大费周章,只为了能让你和若兰能够相守,村里人也尽心尽力为你们的婚事帮忙出力,你忍心看着村里人死去吗?”
  “可我并不想结这门阴亲。”薛盛望着庆丰村长,痛心疾首道,“村长,冥婚乃陋俗,您不帮忙劝着我父亲就罢了,为何还要为虎作伥?”
  “为虎作伥?”
  庆丰村长和其余村民听到这个词的霎那便面露愤怒,质问薛盛怎可这样污蔑他们,薛老爷子也自村民队伍中走出,用看不孝子的眼神望着薛盛,问他:“你不是一直希望和杨若兰在一起吗?我如今遂你心愿,你还要如何?”
  薛盛也厉声回薛老爷子道:“那是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一个人死了,你就该让我一个人走!”
  “你只顾着你自己,你可有为家里其他人考虑过?”薛老爷子用拐杖重重锤了几下地砖,便痛苦地捂着心口,“我们薛家的茔地怎能有孤坟?那是要坏了我薛家百年风水的啊!”
  薛盛的母亲薛老夫人赶紧上前搀扶薛老爷子,劝慰他:“老爷您别气了,注意身子……”
  看到这一幕,薛盛纵然还有千言万语想说,也不能出口,就怕刺激到薛老爷子,将他气出什么毛病。
  薛老爷子杵着拐杖站稳后,仍是摇着头悲恸道:“我就不该送你去外地念书……你已经读傻了!”
  薛盛的目光掠过薛老爷子和庆丰村长,落到他们身后一片血红的鬼新娘身上,过往从不过问丰年寨中事的他,却在这一刻骤然明白这些鬼新娘的来历,他颤着唇,低喃道:“可你们却已经疯了……”
  失魂落魄的薛盛最终被众参与者们带着回到后台。
  众人盯着呆呆坐在椅子上的薛盛,你看我我看你,完全没想到居然有一日还需要他们来安慰一个鬼。
  应伊水走上前刚想拍拍薛盛的肩膀,结果他却自己想开了,直起脊背沉声道:“我绝不能让若兰也成为她们!”
  这句话话音才落,后台门帘便被掀起,众人扭头看去,只见走进戏篷内的人竟是杨若兰的大哥杨若文。
  薛盛望着他愕然道:“……杨大哥?”
  “我今晚出来看戏了,因为我听陈婶说,剧团新补的演员是你。”杨若文目光紧紧锁着薛盛,抿了抿唇后继续说,“我本想知道你为何会加入金元宝剧团助纣为虐,却没料到来这之后,会看见你和薛老爷起争执。”
  “助纣为虐?”薛盛听完杨若文的话也懵了,他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方才形容村民们的词语会被杨若文用到他身上。
  杨若文又问他:“你不知道村里每年都唱的这出《救姻缘》,是为什么而唱的吗?”
  薛盛摇头:“我不清楚。”
  杨若文看向众参与者,见他们脸上全是和薛盛如出一辙的茫然,继续问:“你们也不清楚?”
  谢印雪闻言扯唇笑了下,反问他道:“薛盛是这里的本地人,他都不知道,我们才来这六天,你觉得我们会知道?”
  站在他身边的步九照听到这话也勾起了唇角,压低声音在谢印雪耳畔道:“你真不知道?”
  谢印雪却懒得搭理他。
  似乎不满于青年如此冷落他,步九照单眉一挑,又道:“我还发现一件事,你在听到薛老爷子‘你只顾着你自己,你可有为家里其他人考虑过’那句话时,呼吸乱了一瞬。怎么,有人也和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只可惜青年仍是垂着眼睫默然不语。
  而杨若文无声站立片刻后,也终于开口了:“是为了镇邪。”
  杨若文今年已已经有三十二岁了,年纪比薛盛还大上半轮,但丰年寨为冥婚新娘搭台唱戏的习俗,在他出生那年就有了,往上追溯也不知是从哪年开始的,只知道是一位大师替丰年寨看过风水留下镇邪的方法。
  那位大师说丰年寨冥婚太多,耗损阴德,唯有为新娘们搭台唱戏,才可化解其怨气,暂换村中安宁。
  不过杨若文六岁之前,丰年寨为冥婚新娘搭台唱戏还是两年一次,并不是如今的每年一回。
  “我六岁那年,村里请来的剧团唱了足足三日的戏,可是一连三日都唱错了词,表演的并不好。故第三日结束后,村里便开始死人。”杨若文垂下头,目光滞然道,“我父亲便是在那一年去的,那时,我娘还怀着若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