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她渴望着再停留久些。
  但是同学的手很快离开,那股被她贪恋的温暖终究不是属于她的。
  少年的胸膛浮起肿胀水泡。
  徐昭仿佛看到在冬夜冻得瑟瑟发抖的自己,她咬着唇不喊冷不喊疼,兀自强撑。少年的唇同样被他咬住,破了皮出了血,还是压不住痛苦带来的煎熬,乳猫似的声音溢出来。
  徐昭没再犹豫,走进木屋。
  少年转头,幽暗视线紧紧盯着她:“……唔,”唇张开,先出口的是声虚弱的呻,吟,旋即是生硬的略显磕巴的冷意:“……别过来,出去。”
  “我确实应该离开……”
  “但是,你的状态看起来很糟糕。蛛丝绑不住你,要是想杀我,我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徐昭无奈叹口气:“就当我是不要命了吧,衣服还给你……”
  她站在中央,脱下罩在外面的长袖衣服,对准林樾扔过去,准确地盖在暴露在阳光里的胸膛上。
  林樾再次发出痛苦的哼声。
  眼底水雾弥漫,慢慢地像是定格般,落在她的身上。
  衣服接触到布满伤口的胸膛,林樾疼得蜷缩起来,凸起的骨骼贴着墙壁,仰着脖颈,粘稠的蛛丝绑住纤细脆弱的脖子,淡青色的脉络在他苍白的脸部浮现。
  他咬着唇,仍然有申吟溢出。
  头顶阴影笼罩。
  食物的香味钻进鼻息,安静垂落的步足躁动起来,和地面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蛛丝韧性极大,远超同质量的钢丝,带有熟悉气息的衣服没能平复混乱的思绪,如同热油浇在烈火上。
  少年的脖颈被蛛丝勒出青紫伤痕,他只是轻轻地皱起眉头,血液渗出,蛛丝断裂,后背离开墙壁。
  如果徐昭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少年的眼珠呈现铁锈般混乱不堪的深黑,仿佛在里面掺杂脏污的杂质,整张漂亮精致的脸蛋浮现诡异的渴望……张开的唇瓣,两颗尖锐的牙齿露出,底部有黑色液体聚集,随时都可能滴落。
  里面蓄藏着的神经毒素可以瞬间麻痹神经系统。
  再强壮的人类都会在这种毒素的影响下,变成案板宰割的鱼肉。
  沦为蜘蛛的猎物,不仅要忍受毒素侵入神经系统的痛苦,还有螯牙啃噬血肉的酷刑。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消亡,却无能为力。
  蜘蛛慢慢站起来,强壮的四对步足撑起孱弱的人类肢体,崩断的蛛丝猛地向上弹起,被蛛丝扯着的房梁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后面步足的肌肉紧缩,为了能够锁定猎物,一击即中,四颗眼珠牢牢地盯着她。
  “哎……怎么回事?”
  被蛛丝绑缚着的木头从中间发生断裂,即将掉落。
  徐昭完全是倚靠本能反应,这种时候她早已忘记面前的是可怕的怪物,或许林望的叙述占据很大原因,那个温柔善良,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帮助大家的孱弱少年,即使如今是诡异恐怖的半人半蛛的形态,仍然会勾起徐昭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躺在旅馆的小床上,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林樾还活着的话,当她来到黑水镇的第一天,他也会像镇民们那样置她的生死不顾吗?他也认为她是该死的吗?
  答案无解。
  但是在房梁断裂砸落的瞬间,她倚靠本能揽住少年的肩背,带离房梁砸落的位置,两人倒在地面,溅起满屋尘土。
  林樾被她护在怀里,徐昭的后背生疼,除却少年温热的手臂的触感,还有属于蜘蛛冷硬的触感,贴着她腿面的蜘蛛步足泛着幽蓝色的光点,遍布的刚毛刺破薄薄的长裤。
  徐昭后脊生寒,她胳膊腿尚且健康,跌倒在地不算什么,林樾伤痕累累奄奄一息,要是被房梁砸中,估计就会死掉。
  ……奇怪,林樾死了又怎样?
  徐昭推林樾:“房子不牢固,幸亏发现及时没有被砸中,你起来吧……”
  少年稳稳地维持身形,徐昭怎么推都推不开,脑中警铃大响,迟疑抬眼,撞进少年那双明显泛着垂涎的非人眼瞳。
  糟糕。
  忘记他此刻算不上是正常的人。
  事实上,迄今为止,徐昭都不清楚眼前的少年到底算是人类,还是蜘蛛。说他是蜘蛛,那天晚上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杀死,他没有那样做,反而流下滚烫的泪珠,仿佛徐昭对他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若说是人类,他的状态很不正常,没有半点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有面对猎物产生的饥渴。
  “林樾。”
  徐昭喊他的名字。
  林樾充耳不闻。
  步足将徐昭牢牢地钳制,下肢的最前部,还有对不显眼的黑色触肢,平时的时候它们充当步足,在捕捉到猎物的时候,两条触肢更像是手,抓住她的腰,属于人类的双臂则钳住她的肩膀。
  徐昭被屈辱地按在地面。
  她并不后悔救下他的举动,毕竟要她眼睁睁看着林樾被砸死,她做不到,但是此刻的林樾充满压迫感,四颗乌黑的眼珠迫近她,浓密睫毛眨动的瞬间,再没有泪珠留下,反而有道晶亮的诞液滴落,裹着浓郁的苦香落在她的嘴角。
  这还是徐昭看见,偏头躲开的。
  蜘蛛的唇瓣动了动,仍旧是那句生疏的字音:“饿,我好饿……”
  双手使劲抵住他的胸膛,尖锐的毒牙距离她的脖颈只有将近半拳的距离,不得不说林樾的样貌实在优越,徐昭和他对视的瞬间,总有股被蛊惑的错觉,他说饿,心底竟然产生那就把自己献给他要他填饱肚子吧!徐昭低骂声,美色的杀伤力实在太强……
  人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说点他从前的经历,有很大的可能把他混乱的思绪拉回到正常的水平。
  对于林樾来说最重要的经历是什么?
  他善良诚恳,救赎镇民对他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徐昭使劲偏头,躲避越来越多的诞液:“……林樾,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你还是活着的。要不是你挺身而出,镇民早就沦为蜘蛛的食物,你是他们的英雄……”
  怎么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林樾确实因她的话产生情感波动,但是这股波动的朝向似乎不是好的方面。
  徐昭停顿片刻:“……黑水镇的居民感激你,你的父亲和弟弟都很想念你,如果你还保留着人类意识的话,就算……形体发生变化,他们是能够理解的……”
  林樾的毒牙猛地刺进她的肩膀。
  破开皮肉。
  剧痛袭来。
  徐昭把赞美的话咽进肚子,低骂一声。
  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
  在她提起黑水镇的时候,腰间的触肢猛地收紧,携带着要把她捏死的架势,这股强烈的情绪在她提起镇民的时候,不,在她提起他是英雄的时候,潮水般的怨念涌出来,表现在林樾的动作上的,就是他狠狠刺进血肉的毒牙。
  林樾藏身的茅草屋距离镇子不足十分钟的路程。目前为止徐昭观察到的信息,他在大部分的时候能够保持理智,否则他不会用蛛丝把自己绑起来。
  这是他保留在内心深处的善良。
  就算变成怪物,都尽可能的阻止自己有伤害他人的行为。
  正是因为推出的这个结论,徐昭才敢贸然来到茅草屋,在房梁坠落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地推开他。
  但是她忽略了一件事情,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林樾有能力杀死巨型蜘蛛。
  那些在徐昭,在镇民看来恐怖血腥的巨型蜘蛛,在林樾的眼中,是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或许,他根本就没把它们放在眼底,带有林樾气息的蛛丝,使巨型蜘蛛畏惧。
  或许可以理解为,半人半蛛的林樾是比蜘蛛更可怕的存在。
  那么按照常理来说,林樾变成这样强大到足以震慑巨型蜘蛛的存在,在夜晚巨型蜘蛛觅食的时候,在镇民惶恐不安发出惨叫的时候,破败的茅草屋挡不住镇民求救的无助哀嚎……林樾完全可以吓退巨型蜘蛛,救镇民于水火。
  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他把自己绑在屋子里,只是为了确保自己不伤人。
  但是他选择无视镇民的求助。
  为什么?
  徐昭的思绪渐渐地变得沉重,仿佛被注射麻醉剂,浑身轻飘飘,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她想起捡到的那张科普书籍上说的,蜘蛛的神经毒素麻痹神经系统,使猎物失去应对危机的反应,同时它还会在猎物的身上注射能够液化内脏的液体,等待猎物的内脏转换完成,便是它进食的时候。
  她也会那样吗?
  脖颈刺痛的尖牙离开,在徐昭飘渺茫然的视线中,林樾褪去疯狂的眼睛弥漫水雾,软滑温热的仿佛果冻般的舌头舔舐被毒牙咬出的血口,同时,颗颗如同珍珠般泛着暖意的泪珠,啪嗒啪嗒滴落。
  徐昭眨眨眼睛。
  尝到泪珠的味道。是酸涩的。
  她听到林樾生疏地带着歉疚的声音:“……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很饿……你的味道太香了,”
  林樾眼尾通红,面容泛着引人怜惜的愧疚自责,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的眼睛恢复成正常的样子,不再是铁锈般的深黑,而是黑白分明,睫毛半遮,晶莹剔透的泪珠被眼眶框住。
  暂时失去对身体掌控的徐昭,被他抱起来,放到草屋里还算干净柔软的草堆上,林樾放下她,始终不敢和她对视,捡拾更多的茅草盖在她身上,掩盖住那股引他垂涎的香气。
  做完这一切,肩胛骨的破口流出更多的血液,他喘几声,回到一直待着的角落,捡起掉在地面的衣服,盖住徐昭,旋即安静无言地回到角落。
  徐昭想要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突然恢复人类意识了?但是她的语言系统也受到侵入,像个木头似的,动不了说不出话,只能紧紧盯着他。
  或许是察觉到徐昭灼热的视线,林樾抬手拨弄额发,遮住额头两颗黑眼珠,语气愧疚难过:“……对不起,你的身体不会受到伤害的,只是暂时不能动。”
  眼泪掉下去,他再次道歉:“对不起。”
  徐昭无声地张张嘴巴。
  她还能怎么办?
  把人打一顿报仇吗?
  梨花带雨的模样,她下不去手。
  草屋安静,落针可闻。
  林樾塌着肩膀,孱弱身躯蜷缩起来,仿佛要将自己滚成雪球消失在人前。徐昭躺在茅草堆中,受限于眼球转动的角度,唯一舒服的姿势就是直视前方——林樾待着的角落。
  不能说话,不能行动。
  好在果然如林樾说的那样,徐昭感觉自己的思绪运转的快了些,下意识地回想先前发生的事情。
  林樾是怎么忍住的呢?
  又或者发生了什么勾回他癫狂的神志?
  徐昭推开木门的时候,林樾还算正常,房梁倒塌把抱着他翻到在地的时候,他也还算正常……紧接着,由于两人的距离太近,她注意到林樾做出嗅闻的动作,旋即徐昭被钳住住。
  到这里,他依然还算正常。
  是的。在徐昭的视野里,林樾的表现始终是压制蜘蛛捕食的本能,直到她自作聪明,妄图提起林樾曾经的壮举唤回他的神志,他那时候眼底流露出浓浓的恨意不甘,还有更深的绝望。
  徐昭本以为自己就要死在毒牙下。
  但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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