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对面总是啼哭的孩子受到了惊吓,张大嘴就要开嚎,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巴,用气声威胁:“再哭,再哭跛脚王就把你抓起吃咯!”
  孩子一抽,果然不动了。
  王景最近的名声又一次大涨,因为他半个月前成功地平定了木喀的战乱,废除了木喀绵延三百余年的土司制度,实现了对西南边疆的改土归流。世人皆惧西南王,可惜,这里已入湖北境地,并不在西南王的管辖范围之内。
  土匪按着座位顺序走过来,乘客们为求保命,纷纷将值钱的财物主动掏出。
  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不愿给钱,跪下来哀求。在乘客们的冷眼中,她被一个匪徒抓住头发,当脸扇了两巴掌。另一个匪徒抢过她抱得死死的包袱,东西散落一地。
  不过是一件破衣服,一双虎头鞋,一个玉米馍馍——全是不值钱的玩意。
  “呸!”土匪往地上吐一口浓痰,啐一声晦气,将玉米馍馍和包袱里的几个铜板拿了,继续下一个。
  见此情景,舒瑾城将手伸进竹篾包裹里,碰到了一个冰冷黑沉的东西,心下稍定。
  这是她和向导赤松分别时,他送她的礼物。
  “拿上这个,在霍塘虽然有王景的军队,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你就要走了?”
  “对。我还有事要做。”
  说完这句话,身材高大、右腿微瘸的向导就消失在风雪之中,她在木喀四个月的田野调研也就此落下帷幕。
  她翻了多少座雪山,辗转多少牧场,她几乎拼掉了性命,才收集到的研究资料。
  若是有谁要抢走,她便和他们拼命。
  舒瑾城心意已定,手死死握住枪柄,浓墨点就的一双眼却安宁下来。
  又有一个男人不愿交钱,被土匪们拳打脚踢。
  那男人身体微微颤抖,嘴里不住求饶,手却还死死拽着包袱:“大爷们,就放我一次吧。一家老小都等着我养活,整一年求爷爷告奶奶才收了账啊——”
  土匪解下枪来,直指着男人的脑袋,男人吓得一下瘫软在地。
  另一个土匪将包袱打开,却见里面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不由大怒:“好小子,耍你爷爷玩呢?”
  两只手指同时挪到了扳机上。
  舒瑾城不愿多惹事,但也决不能眼睁睁看人被杀死在自己的眼前。
  她的视力极好,能看清土匪背的不过是老式鸟铳猎枪,一发后还要填装;她手里攥的却是勃朗宁m1903,准确度、可靠性与鸟铳相比都是天上地下。
  赌一把。
  赌,还是不赌?
  就在舒瑾城将半只手抽出包袱的时候,忽然被人按住了。是身边那个身材矮小、下巴上长了颗痦子的男人。他和她一道从蜀都站上车,一直以账房的身份自居。
  “不要轻举妄动。” 痦子男说。
  舒瑾城刚要说什么,痦子男忽然将手一举,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枪响,持鸟铳的土匪已经倒在了地上,脑浆溅了被他捉住的男人一脸。
  那个男人大叫一声,屎尿齐流,翻着白眼晕过去了。
  车厢里不知何时站起来了十几个人,只见他们动作迅速地控制住了另一个土匪,痦子男扬声道:“各位不用惊惶,我们是王景都督手下的川军!这些土匪已经被我们全部控制住了,火车马上发动,大伙都安全了!”
  活着的土匪和土匪尸体被迅速而有条不紊的押下火车,三等车厢上的众人这才活了过来,惊惶不定地低声议论。
  刚刚还拿西南王吓唬自己孩子的妇女不住口的感谢满天神佛,夸王景是大大的活菩萨。
  舒瑾城将手从包袱里抽出来,被冻得通红开裂的手按出泰迪了白痕,是太用力所至。
  虽然对川军为何会在这列火车上有些疑惑,她却没多吭声。在这样一个乱世,什么都有可能。不到万不得已,最不需要的就是多管闲事。
  火车平安抵达汉口,舒瑾城换了车,一路向东,往金陵而去。
  这一回,一路无事。
  金陵王气应瑶光,是六朝脂粉堆叠的所在,三年前成为中央政府所在地后,更是多少风流繁华数不尽。
  舒瑾城望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江南风景,眸色沉沉。
  前世成为张泽园夫人后,她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时光。
  这六年并不美好,她被困在那座公馆里,困在张夫人的身份中,困在外表华丽内里腐烂的一团繁华里。
  这一刻,她第一次有了“回来”的感觉,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都市将会迎来这样一位熟悉又陌生的人。这一次,她要换一种活法。
  “呜——” 火车响起长长的汽笛声,金陵下关火车站到了。
  满汀芳草秦淮岸
  满汀芳草秦淮岸
  王景慢条斯理地将白手套脱下,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将一份军报拿起。
  视线下移,他微微颔首。
  木喀土司明面上的残余势力已经肃清,当然,总是有几只丧家之犬躲于茫茫草原,希望伺机再来。他没将他们赶尽杀绝,日后还留着有用。
  书房门叩响,是肃然的陈副官,王景心中微动,命他进来。
  陈副官行了一个军礼后才道:“报告司令!舒小姐已经安全抵达金陵。”
  “有人来接她吗?” 王景问。
  “有。是,是一个洋鬼子。看到舒小姐上了汽车,属下们才走的。” 陈副官道。
  洋鬼子,应该是她供职的那所金陵教会大学的教授。
  “那洋人长得好看吗?”
  “啊?” 陈副官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悄悄抬头,司令却仍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遂道,“这——金陵的弟兄没有讲过洋鬼子长啥子模样,不过那些洋人嘛,黄头发高鼻子,看起来都一个样……”
  说着说着,忽然想起司令也有一点西洋血统,声音不由越来越低。
  “她安全到达便可。金陵那边有没有消息?” 好在司令似乎并不在意。
  “常凯山大大夸奖了司令在西南边疆的作为和对木喀的改土归流——,” 见司令露出讥讽的笑,陈副官不动声色,“常凯山总统说,他和夫人十分思念亭帅,从西川到金陵的专列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恭候亭帅大驾光临。”
  他一放出要去金陵述职的意愿,那边就回了信,倒是反应的快。
  “只怕常光头是又惊又疑,巴不得我永不再进南都为好。” 王景唇角微微勾起。
  “司令,您进金陵只带二十名卫兵,是不是有些少了?” 陈副官犹豫片刻,关切地问。
  他和司令手下的一些大老粗不一样,是上过旧式学堂的,自然知道历史上那些将领进京被解除兵权的故事。
  王景不甚在意地道:“西川混战才过去了多少年,没有了我,西川还要大乱,更别提并未完全稳定下来的木喀地区了。中央政府并没有统一全国,常光头如果不是傻子,不仅不会动我,还会在金陵好好地把我供起来。”
  “当然,必要的布置是要做的,但明面上西川不与中央为敌。” 重活一世,王景比前世这个年纪的时候更有大局观。为了日后的抗战,他必须要维护中央的统一,攘外必先安内,古往今来皆如此。
  “司令,你要监督的那个张泽园并没什么异常,舒家老爷子还在北平,舒家大少爷仍在沪上。” 陈副官又道。
  “好,继续跟下去。如果张泽园接触到舒小姐,立刻报告。另外,近期雇佣一批专业人士,对蜀都到炉多的地理情况进行考察,寻求建造川炉公路的办法。” 王景道。
  “是!” 陈副官眼睛一亮,响亮地回答。
  “飞鸾,这事情办好了,重重有赏,若有差错,军令无情。知道么?”
  “是!” 陈副官丝毫不敢怠慢地回答道。
  “行了,你去忙你的吧。”
  司令终于让自己走了,陈副官刚刚松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王景忽然又道:“等等。”
  “司令,您还有什么吩咐?” 陈副官唰地一下转身,心里却暗暗叫苦,今天的压力可是超标了呀。
  “听说你又纳了第十七个姨娘?” 王景闲闲地问。
  陈副官以为王景要训斥他,赧然道:“是刚刚娶了这么个小婆娘,还污了司令的耳朵。您也知道,这么些年我就这点爱好。”
  “你年纪也不小了,悠着点。” 王景罕见地表达了一下自己对属下私生活的关心,又道:“自己去管家那领银子,老树开新花,得多补补。”
  “谢谢司令!” 陈副官得了司令的赏,欢喜地脚底一溜烟走了。
  等陈副官的彻底消失在眼前,王景才闭上眼睛,脑海里回想起和舒瑾城在高原上日夜相对的日子。瑾城,再等等,我就要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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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瑾城穿一身月白色长袍,戴一顶黑色呢帽往热闹的秦淮河畔走去。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见识下金陵城的另一面。平民老百姓生机勃勃的那一面。
  租了条小舟,躺在藤椅上顺着青黑色的秦淮河往前飘,鼻子里是河水的腥臭味,岸边的民房里都是打麻将牌的声音,倒真是把诗情画意破坏的差不多了。
  舒瑾城将从杂货店买的品海牌香烟掏出来,纤细的手指抽出一根闲闲夹在手里,却并没有抽。
  她与张泽园结婚后染上了严重的烟瘾,在伦敦得了痨病后又早已经戒掉了。
  是有些乱花钱了,但谁叫金陵教会大学预支三个月薪水,每个月400元呢?
  她只是有些烦乱。没来由的一点而已。
  耳边传来丝竹管弦和娇笑声,舒瑾城将盖在脸上的呢帽稍微移开,看到左右多了许多画舫,一些浓妆艳抹的女子在殷勤的拉客,但那画出来的细眉媚眼透着疲倦和死气。
  “先生,点一首曲子吧,咱们家的姑娘什么小曲都会唱。” 一艘花船靠过来,中介见舒瑾城的穿着以为她是男人,热情地推销。
  舒瑾城接过他手里的单子,那人才发现她是女性,有点迟疑。
  “先唱一首杏花天影。” 舒瑾城已经开口,将钱抛给那男子。
  “小姐眼光真好,多久没人点这么雅的曲子了。” 男子生怕钱落入水里,忙不迭地接过了,琵琶声已然响起。
  一个柔嫩的声音唱到: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五十八个字,字字清脆,虽没唱出词里的愁绪,但胜在天然娇弱。
  舒瑾城抬眼看去,怀抱琵琶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亭亭婉婉,在那堆庸脂俗粉中如一朵娇羞的睡莲。
  女孩见她看向自己,朝她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嘿,还是个熟人。前世张泽园想纳的小妾就是她,没想到当年那在上流社会中颇有艳名的交际花这时候只是秦淮河畔的一名歌女。
  也不知该感谢她让自己看清了张泽园的面目,还是憎恶她。
  怀着复杂的心情,舒瑾城也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让船夫将船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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