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其生·下】 y us hu wx.co m

  ‘你不是要名字么?你不是要我承认她们的身份,以便你用她们的头颅标榜自己的荣耀和军功么?那么我告诉你。’瓦克达部的阿纳撑起因失血而愈发沉重的身躯,握住尖刺密布的丛棘。
  ‘她们是信实如真金的阿克顿、通身富贵的巴彦额西珲、光华广大的齐布松敖、爱重姊妹的道琴和蝴蝶般飞舞的格拂赫。她们每一个人都有名有姓,是女儿,是姊妹也是母亲,是从冰壁间诞生,在风雪中长养的常青树。’阿纳从散碎的额发中露出通红的双眼,紧盯着牢门外的姬洪姱‘你畏怯折兰马的铁蹄,忌惮萨拉安追的威严,恐惧无往而不利的瓦克达部。你闻风而逃,丧魂落魄,只敢向弱幼者挥刀,杀害我们的孩子。’
  血气弥散,锋利的铁蒺藜深深扎入阿纳的掌心,她的脸色随着失血而枯冷下去,口吐恶言道‘我对你的仇恨将超越生死的边界,永远缠绕你的灵魂,我用厄涅赐予的骨血,施加永恒的诅咒——我名为瓦克达·阿纳,供奉雌鹰图腾的珊蛮,谓告神明,令加殃咎之人。在你的暴行背后,我看见你至深的恐惧:目睹孩子们在哀鸣与痛苦中挣扎,在绝望和怨恨里死去。我以此赌咒,为你所珍爱的孩子们的尸体将沉没于吞噬万物的黑暗与静谧之中,而为众人所遗忘则是她们的第二次死亡。’
  ‘你敢咒诅本王的女儿。’洪姱目空一切的双眸划过骇然的震撼,恼羞成怒地朝她扑过去,为监牢的丛棘所阻隔。阿纳发出得逞的笑声,一口银牙咬出血来,已然露出疯癫的本相。
  ‘你的罪孽深重如一血池,将你的女儿溺毙,她将看见母亲在遥远的北方亲手制造的人间炼狱!残肢断臂、肺腑肚肠、焦炭般的皮肤与枯木似的朽骨,数不尽的遗骸与骷髅向她索命!撕裂她的肢体!分食她的血肉!’阿纳的眸色深沉,本就凶恶的面目于是显得更加森然。
  ‘我要杀了你…’洪姱探身将手臂挤进牢门内,攥住了阿纳的头发,将她拽到跟前。猛一施力时臂围增涨,铁蒺藜在她臂上戳出泉眼般的凹坑,涌出汩汩血流,‘我要杀了你!你胆敢咒诅本王的女儿。’
  邪火顺着心肺延烧,姬洪姱双手扣住阿纳的后脑,不断砸向坚硬的丛棘。猩红的热血将她眼球染色,留下一道道喷溅式的轨迹,春蚕铁线似的红痕沿着她的脸颊蜿蜒而下。‘她死期将至!只因诸神将她的母亲视为同类相食的大恶与灾障。诸神以你为耻。’阿纳的话语间夹杂着困兽的低喘,她掐住洪姱的手腕撞向牢门,不堪忍受的颅侧发出细微的裂响。更多免费好文尽在:yu shu wu. b iz
  铁蒺藜扎进洪姱的指骨之间,她咬牙切齿,死不松手,再次将阿纳推向对侧的丛棘。蒺藜撕裂眼皮,鼻梁与眼球崩裂的弹响先后传输至洪姱的掌心,阿纳神智惑眩,浑不知痛,血瀑障目,夷然无惧,怨毒的话语如蛇,湿冷的鳞片死死缠绕着洪姱的体肤:‘她的尸体将在你眼前脱皮露骨、折臂断筋,僵硬的尸身褪去颜色,青紫的瘢痕如春花绽开——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想起我?’
  ‘活着是本王手下败将,难道成了鬼,本王就会怕你么?’姬洪姱狠用了几分力,两手扼住阿纳的脖颈,构造精密的筋节与舌骨在她掌心中发出清脆的痉挛。‘到了那个时候…’阿纳死死攥住洪姱的手腕,血液涌出口鼻,她脸色胀红,青筋暴凸,笑着咧开唇角,低语道‘你一定要想起我。’
  杀了她。
  这回必须将她弄死,叫她魄消魂散,灰飞烟灭。
  ‘——洪姱…醒醒,洪姱…’
  监牢寂静如死,噩梦迂回,闪烁不堪。瓦克达·阿纳就站在她的面前,四壁无窗的密室中隔着一列丛棘,分不清内与外,又或许她们都在牢里。洪姱感觉自己抽身而出,思绪艰涩地迈过门槛,怒而杀人的意气从眉心缓缓退却,阿纳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掌心,她心惊肉跳,呼吸颤抖,双臂仍在淌血,感到神智虚泛,疲惫不堪。
  屋内光线昏暗,洪姱缓了一会儿,喝了杯茶,捋起散乱的额发。‘九华呢?’她随口发问,值夜的侍子回禀,说在小罩楼照看王女。
  ‘王女仍和夜里一样,颧红气短,面色?白,脉象细滑,吸气不利。’侍子说‘这会儿轮到王夫看顾,您刚一回来就睡着了。’
  ‘睡着了?’洪姱一怔,看向镜中寄甲拦裙的自己。她感到茫然,好似洇游于月色下的湖沼,沉浮不定,举目上望,惟见四野茫茫。血液滴落在地的声音清晰异常,洪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遽然一阵阴风拂过眉间,转身赶往小罩楼。
  洪姱全然不管自己是否能够兼顾仪态与速度,这一路走得丢盔弃甲。日光镌刻一道孤独的长影,竹叶婆娑,白纱被风吹得鼓起又落下。九华坐在门前,收拾了娇儿四季衣服各一套,平日爱物也尽从屋里抬出来,看那样子,是要趁早备下。
  ‘你在做什么?这是怎么了?我王儿怎么了?’洪姱要进屋,被白九华拦腰抱住。四五名太医围在床边,熏蒸屋子用的药液一桶桶搬进屋里,内服的汤剂才刚配好,坐在灶上,梦鱼在旁用心看着,手中摇一小蒲扇。
  ‘我王儿脸色怎么如此难看?’洪姱看着床榻上半卧时单薄如纸片的人儿,神色骇然,小儿喘急鼻煽,胸高气促,面色青紫,已属危证之候。麻油浸过的银针被艾草引燃,没入体肤,摘下瓷火罐的大椎血瘀发黑。‘我儿临证每多错杂并见,不能这样乱治!’洪姱大惊失色,只觉心慌背寒,几次欲要冲入屋内,都被白九华拦住。
  蛇鳞摩擦地面的声音生生凿入颅骨,恍惚间,洪姱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渊世女丧仪之上,容姃待她处处苛责,数日之内多次责骂,嫉恨呈姈活着,婋儿却死了。及容姃离世,春夏换季,木棉飞絮。太女大丧,朝夕叁次齐集举哀,步行奉移金棺。娇儿受累,引发旧疾,她将奏疏递至案前,王儿不怿,病态已亟,请留。因此触怒天颜,引动雷霆。当着近支王妇宗亲及四品以上百官,奏本兜头砸在她的脸上,母皇怒而责骂:从前渊世女丧事,面无戚色。及今东宫之事,诡称抱病,推诿不前。彼一时,姈儿就在她的身旁,眼睁睁看着母亲遭到如此羞辱而无能为力。那刻,母皇定然恨她活着,容姃却死了,她也恨母皇既已生了容姃,却还要再生下她。
  数日之内,由常侍至卿娘十数余人俱被议罪,四人革职,宗正府追究她当年曾举荐涉事人员之责任,娇儿的哮鸣依旧回荡在她的听骨之间。臬桀死之鬼为蛊,娇儿夜夜难眠,似喘而非,呀呷不已,她屡屡内溃,苦不可言,也曾认为是阿纳鬼魂作祟,寄希望于斋醮禳灾,驱邪荡秽。母皇对此甚不喜欢,称人之好德,克明显光;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区区西夷巫师,以言告神,请神降祸,乃无稽之谈。叁娘行事无大疵,仅以柔弱为病,听之不聪,信巫不信医,贻误王儿非浅。当履信思顺,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幼时的回忆突破时间的涮洗施以她迎头痛击,母皇秉性中那些可恶且可怕的特质是如此冥顽不化。洪姱将白九华的腰背搂在怀里,阿纳如鳞色瑰异的毒蛇阴魂不散,她沉默着倚上白九华的胸膛,猛然发现手臂皮肤光润无痕,历历如新。她惊觉这不过一场大梦,也知道自己该醒过来,抢在娇儿真的离开她以前。
  斑驳的轮廓和形状于意识之后进入她的脑海,因仇恨而扭曲的脸容一张张隐没不见。笔尖擦过纸面的声音窸窸窣窣,是她梦中蛇行的怨灵。白九华比她更不相信咒诅之说,但仍然日复一日地写经制幡,在她两地往返路途中的每座叁圣庙伏地叩首,虔心祝祷,只为了打消她内心深处那千分之一的不安。
  ‘虽黄口、二毛无赦,那年我是这样下的令。’洪姱仰躺望着房梁,两眼恍惚,喉音虚柔若呢喃‘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夷人在乎的唯有孩子和老人,而我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我再也承受不住了。’
  痛与悲向内压迫,她的眼珠艰涩地颤动两下,略有回神。缄默半晌,重又开口,‘娘为什么不疼我?世人皆从中获益,却要我一人承担苦果。我或许真的做错了,但我绝非十恶不赦之徒,我必须这么做,我并不以此为乐。’
  洪姱受够了沉默和忍让,内心松动的部分终于崩毁,她感到筋骨作响,五脏翻涌,酷痛甚痛。
  ‘拒绝笼络西夷的人是皇姥姥,她不能贞固干事,隐括矫时,才给龙马壮大自身的机会,给母皇留下外患。多委巡抚,彼此牵制,以至于难以行事、兵备废弛的人是母皇,兵粮之计,动禀上司,千里往来,缓不及事。是我击退龙马,立下克胜之功,才使得世无灾害,上下和辑。我即便有罪,也是天下人的果报,这一笔共业的烂账不能只算在我的头上,这不公平,这对我不公平!’
  ——我听见你在梦中叫了一声‘阿纳’,以前也听见过。若诸天神祇真的加祸于你,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你平定四海,功盖寰宇,过早地结束了征伐与兵厄,诸神无所施其德,因而怨怼于你。如此,虽曰贵神,乃鬼类耳,我不敬它。倘若你切实有罪,那么我亦万死难辞其咎,无论如何,我都和你站在一起。
  ‘姈儿刚出月,娇儿素病弱,容姃也已然死去。我曾考虑是否得过且过,人生苦短,反正已在刺痛与折磨中辗转半生,恪守着为人臣的本分。但即便是臣,我也始终是贰臣。’洪姱坐起身,按揉着不停跳痛的眉心‘母皇嫌恶我,本就不是因为容姃。’
  ——可我总是记着,那年在春宴上,是太皇说洪姱幼年多舛,屡经变故,内心敏感不安,一定要给姱儿挑个驯顺温和,善解人意的王夫婿,好好照顾她。太皇如此了解你的秉性,足见对你亦是关心的。
  ‘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再用年少时的事安慰我呢?北堂女乍一出现,便取代了我,成为母皇的女儿。夷人叫她安巴灵武,她们传说之中天神御座之下的第叁女,俨如熊罴般的悍将。在母皇跟前如人女如人臣般进孝的是她,被赶回琼藩府,承受着全部仇恨、诅咒和因果报应的人是我。’
  ——不是这样的,洪姱,你别这么想。太皇将小岑将军带在身边,只因东宫弥留时,是她守在切近,太皇将她视作东宫守阙的遗物,寄托着对逝者的一点点念想。至于什么因果报应的话,多年以来,我烧香求神、捐庙布施并不为别的,只为了减轻你心里的负担,求你的心安。我从来没有真的在意过阿纳的所谓诅咒,更不用说相信了。我以为只要我这样做,你就能渐渐将她、将那些事释怀,可实际上却适得其反。是我错了,是我在无形中误导了你,是我助长谗言佞语在你的心底滋生。是我没用,是我人夫之见短拙浅陋,如果我不多此一举,只将心思放在正道上,如果我能处处周到,无微不至,或许娇儿的病情也不会反复。
  ‘阿纳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你不要自责,人力可致之事犹不可期,更何况是力不能及之处,你再是周到,也防不住乘风而来的濛濛飞絮与飒飒尘土,更何况哮证本就不易根除,迁延难愈。但随着娇儿年纪渐长,肾气日固,从今年年初开始,已比往年好得明显太多了。医娘不也说,症候虽顽固,贵在坚持不懈,便是如茧之抽丝,她也快痊愈了。只要她痊愈,我就没什么好牵绊犹豫的了。’
  洪姱垂下眼帘,牵起他的手臂,将他引向自己身前,低声道‘皇姥姥怜惜裕王先天不足,不能生育,母皇为了讨皇姥姥的欢心,先有了二哥,继而才有了我。我一出生就被过继给裕王,做了五年太女世女,母皇也如愿成为亲王,摄理军国大事。而后母皇受禅,裕王姨姨将我逐出禁所,父亲苦苦哀求,母皇才终于首肯,将我接回身边。容姃言之凿凿,打心眼儿里认为我不如她,认为我没有她的宿慧、卓识和仁爱,所以她能够执掌权枢,成为东宫守阙,我不行。’洪姱的双瞳黑白分明,隔绝着一层灾厄之地固有的荆棘,‘殊不知位传于女的家天下,母亲的偏爱就是实权。如果当年是裕王登上皇位,那么我就是东宫了。是母皇窃据神器于裕王,是容姃忝占高位于我。这天下的权柄、尊荣与爱重,本就属于我。’
  冗长的沉默之后,洪姱眉宇间隐而不发的怒容逐渐褪去。朝堂之上、政敌之间,恒常不灭的锐意进取和权重相轧,仅仅只是浮于回忆,便让她感到疲劳。有娇儿在她的生命里划定的基线,她早已不像年轻时那般渴望登上天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从母皇那里索取情感上的支撑与迟来多时的安抚慰问——又或许彻底放弃。她感到自己实在不堪重负,甚至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并不真的想要什么,当皇帝可以,但死了也行。除这两者以外,她拒绝其它任何结果。
  ‘生事且弥漫,过眼繁华虚矣,俯仰今来古往,覆手一场空。哪怕不能登上万仞之巅,就此斩断血脉亲缘也是好的。我意已决,再不更改。我不说什么要求你原谅我的话,只想让你知道我不甘心。’
  ‘太不甘心,也太痛了。’
  装裱珍贵善本的黄檗纸颇为贵重,气味香厚,可以防虫,多是司衙档案和官署卷子的载体,要么便用来写经绘图。姐夫的笔势凝重,铁画银钩,在此处戛然而止。姬日妍抚摸着纸张加腊砑光的表面,将手记合上,指尖抽离书脊的动作缓慢如呜咽。
  “前段时间去瑗山探望裕王姨,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姨姨七十有二,精神矍铄,还问起你。我说咱俩而今一般大,等到了明年,我就比你长一岁了。”姬日妍捻起线香,在莲灯前引燃,抖去明火,插香合掌。这感觉其实有点怪怪的,但她想,如果从最开始她与洪姱就差不多大,或许洪姱也不必独自在思虑的泥潭中摸爬滚打,被恒久的颓丧心境困踬,无法自拔。
  呈娇明日上午就要启程,前往琼州就藩,姬日妍连夜看完了姐夫的手记,冷水兜头而下。那已是前朝的事情,她还没出生,自然不清楚。
  那时洪姱也还很小,裕王姨被囚困在禁所,不准探视,母皇同洪姱单独相处的时间极少,生父白姓不赞成她显露才能,屡次要求她在大姊的面前伏低,在诚恭皇后的跟前进孝。不管洪姱获得怎样的嘉奖与重用,白姓总会提醒她,容姃才是储君,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太女。如此决然的否定俨如虐待,日复一日的打压更是让洪姱内心失落,只有白九华自始至终以她为骄傲,为她的成就而高兴,因她伤感而落泪。也只有白九华知道,洪姱对于太女之位和母女亲情是渴望的,那些她曾拥有,而后被母皇拿去送给大姊独占的东西,她想夺回来。她是皇女,她本就有资格竞争。
  是白九华陪伴着洪姱走完了全部的生命,从她十六岁,还是个锦衣执绮、结侠追欢的美少年时,白九华就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从意气风发的青年逐渐沉淀为肃括华腴的母亲,继而开府理政,王府阔大,龙楼凤池,狮象捍门。廿二时,洪姱平安地生下次女,在府内休养一年,出则拜抚远将军,有九赐之宠。渊世女婋夭亡后,东宫后继无人,朝臣们都希望延长自己的政治寿命,洪姱因此如日中天,得以与东宫守阙分庭伉礼,代天女巡狩四方。她搂着世女姈纵马的身姿剽悍飞扬,婉若游龙,各处近路王府郡王及以上宗室跪迎道旁叩头。
  廿四那年,次女娇儿确诊了哮证,这对于洪姱来说是一次相当沉重的打击,可人生往往就是这样,顾此失彼,苦不知足。她错失了扳倒太女的机会,或许是娇儿年幼,总搅闹着要母亲在身边,陪伴病弱的孩子实在耗损她的精力,离开娇儿又忍不住挂肚牵肠;亦或者是她意识到对她而言究竟什么才真正重要,母皇对她乏于关爱,让她备受煎熬,她不能再缺席呈姈与娇儿的人生。但不论是何原因,自那以后,她生活的重心便不在朝堂党争之上了。
  而后又叁年,洪姱拜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兵折兰泉。在那样艰苦险恶的环境之中,她指挥若定,与将士们投醪抚寒,共苦同甘。彼时战事吃紧,平州各种审查机制没法正常运转,职能部门几近瘫痪、大军长期驻扎,后勤补给困难,军士生计大为窘迫,洪姱坚持按照人头计算军功,多次向朝廷上书,要求犒军,褒赠抚恤,赏给银两及特支口粮。然而母皇称‘洪姱固有微劳,究未能退牧笃里旄林之兵,本无可自矜。宜留心侦探,相机策应,务期尽剿贼众。若借口饔飧不济、穷追不及、马力疲乏,竟行撤回则罪不可逭。是以直前剿贼,着传谕洪姱、于征、损之等,各知奋勉,不可稍存意见。’
  幕府别驾随之带来朝中消息,母皇立朋党之论,独以循默谨畏者为时才,稍相汲引者即为朋党,稍欲立事者目为邀功,已将多名要求改嗣议储,立她为太女的老臣问罪贬官,遣归乡里。边区文臣职务反复调整,彼此牵制,难以行事,也正因如此,朝廷才顾不上军卫疲敝。洪姱在那时倏忽意识到自己被母皇遗弃,比起西夷,母皇似乎更以曾经押宝裕王、而今又押宝在她身上的朝臣们为患,甚至有几个瞬间,洪姱怀疑母皇希望她就此死在折兰泉。
  孤军独战,孤立无援,洪姱深知自己没有退路。白九华亲眼看着她的精神日颓,每况愈下,为爱恨难消的魔考煎熬,终于在某日叁更苏醒,灵犀遽然一动,仿佛有谁在她眉心轻点,一切不可为之事也都可为了。人鬼颇同,幽冥之中反是圣贤道场,岂有理乎?为将之道,不外乎芟夷蕴崇,绝其本根,勿使能殖。
  击退龙马被赞誉为克胜之功,母皇欣喜万分,敬祀宗庙,大排夜宴,亲自出城相迎。朱鹭青阳几度吹,君王亲解黄金甲,洪姱因此而感到恍惚,以为自己或许是听信谗言,误会了母皇。
  明堂策勋,功劳次之的北堂正度赐爵关内侯,拜金吾将军,加太女少保荣衔,掌兵仗、仪位之政令,率精兵万人,宿卫东宫。母皇将她列为宣德殿十叁功臣之首,赐金万两,随后收缴将印,并旨喻‘琼州土旷人悍,必亲王往镇之,仍遣姱往,安边抚夷,整肃兵备。珠崖多荒田,调琼州府护卫军士屯种,立为守御。凡出征之亲王、郡王、妇等以下俱戎服,其不出征之亲王、郡王、妇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姱乘骑出午门,诸王、妇等并大臣俱送至列兵处。’
  ——母皇收了她的兵权,将她赶去琼州种田。
  父亲说得没有错,不管她再出色,太女都不可能是她。母皇连年多病,已有禅位之意,如果将她视为继承人,在这种敏感时期,母皇会将她留在身边进行权力交接,而不是赶她走。洪姱幡然醒悟,深受背叛。
  这一切不过是场骗局,母皇最初重用她,是因为裕王姨姨的党派仍然在朝,认为母皇杀伐过度,不甚臣服。她曾经是裕王养女,于身份上有天然的优势,母皇利用她安抚政敌,平息争端,她只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一个工具。她在外浴血搏杀的时候母皇也没有闲着,朝中支持她的老臣纷纷被贬还乡,已无人再为她说话,一旦京师有变,那被她从小小村姑提拔至先锋将军的北堂正度将成为她的掣肘之人。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分任于人’,只要时局稳固,内外一统,母皇就把她远远丢开。她大势已去,满盘皆输,屈辱至此,洪姱悲愤不已,可她又能怎么样?
  这天是姬日妍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天,她气得在洪姱神位前团团转,却无可奈何,跪在红绸蒲团上哭了很久,又嚎又叫,顿足捶胸,替洪姱感到不值。明明是母皇先不要洪姱的,却又始终提防着洪姱为了裕王而背叛她,她一早就预设洪姱会为着幼时的事情记恨她,所以洪姱越优秀、越耀眼,母皇就越心虚,越忌惮,殊不知裕王姨姨从未对洪姱说过她哪怕一句坏话。
  “王姎。”白傅相提着马灯进入暗室,低声提醒道“已是辰正,还有一时叁刻世女便要起行了。”
  定王不动不言,顶着双桃儿似的肿眼,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白傅相并不感到意外。她走到切近,将王夫的手记拾起来,又从怀中摸出拜匣,递给姬日妍,道“当年白王夫遗物零零散散,没有处置,世女夫婿一直收藏着。昨天晚上,世女思来想去,觉得应该将此物给姨王母,她总怀疑这是老王姎的遗物。”
  那天她俩一块儿入了宫禁,洪姱就再没出来,说死就死的,能有什么遗物?姬日妍狐疑地看了白傅相一眼,捏在手里打开。
  拜匣中装着白锦封套,里头团花金笺。确是叁娘的字迹,谐谑姿态的两行遗墨:‘世实危脆无坚牢者,我今得灭如除恶疾。’
  姬日妍打了一眼,不免有些愣住了。
  远思强健伤人,忧恚悲哀伤人,汲汲所愿伤人,戚戚所患伤人。这么多年,洪姱的根本早就被伤透了。生老病死,成住坏空,近于剥夺和压榨的痛楚无时无刻不通过连接母女的脐带传导至她的肉身,阴阳相合的温煦与混沌之中,她颓然堕落,铜墙铁壁坍塌如玉碎。姬日妍不相信她对自己江河日下的神机气韵一无所察,为躬亲看顾呈娇,她将古籍医案苦读,积年累月,案牍劳形,寻常五行失序的小毛小病,在她治下不过信手拈来。即便如此,她仍然任由自己噩梦覆瓿,触手生灰。
  神位前的莲灯倏忽闪烁,浮动的暖香拥着她,如一虚假怀抱。爱胜过恨,温暖胜过冷,姬日妍坐在暗室中,岁历八百载,穿堂风呼啸,最终却还是被洪姱给说服。她和洪姱的性格实在不同,不论谋反还是寻死,她都不大敢做,窃以为瓦全胜过玉碎,好死不如赖活,但那都不重要。只要洪姱释怀,她也就释怀了。
  “好吧。”
  她低声回答。渐渐的,感到经络活泛,似有脏腑深处的血液回到四肢。
  有了娇儿之后,洪姱感触于生命脆弱,光阴易逝。世间实相瞬息万变,唯有疾病对人的挫折不变,唯有对痛苦切实的感知不变,她既不被允许追求想要之物,所拥有的便也仅仅只剩恒常的悲恸。此是应舍之身,罪恶之物,这样的人生,多活何益?反便反了,来世不做她的女儿。
  ——好吧,洪姱。
  除灭之如杀怨贼,何有智者不欢喜?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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