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丹书白马】

  景宗文皇帝有五女,除却了皇七女悫王尚幼,不谙世事,其余四位为了争抢皇位斗得头破血流。隐太女在陇西三郡蝗灾时称病推诿,逡巡不前,未能替母分忧,于社稷无功,即便自请让贤也未能留得命在。太史令丞林规林履恒曾奉命追查东宫守阙春夜投湖一案,后又被景宗叫停,在废黜太女夫、杖毙一众东宫仆侍后草草结案。
  素来仁而爱民的皇六女临危受命,持景宗罪己诏赶往陇西,见飞蝗蔽天,落地厚尺,不禁恻然泣下,仰天高呼‘汝食五谷,害于百姓,苍生有过,在吾一人。何不食吾肉,蚀吾心。’遂生啖蝗虫。
  储副乃天下公议,百姓归心六女,她被母皇扶上大宝,登基第二年便因难产坐病,日益病笃。坊间渐有传闻,称圣上长厚似伪,不能远德,故而产育艰难。乃其力有未逮,不堪为万民之母也。彼时已成为太上皇的景宗因而警惕,调阔海亲王入京,远离琼海之南;令定王统领缇骑禁军,屯驻于宫城以北,值宿宫禁。
  朋党之争愈演愈烈,圣上渐生投杼之惑,次年秋觐前密诏关内侯,令其伏兵上东门。
  阔海亲王与世女凶暴蛮横,果不其然在秋觐时大肆举兵,率轻骑逼宫。定王少年老成,机关算尽,一面将缇骑禁军引至谷门,与世女纠缠,一面率王府精兵三百鱼贯入宫,伺机而动。
  晚间起了大雾,城防的颜色比往常更加晕冷。北堂岑打一声呼哨,光鞍的战马从茫茫斜阳中飞驰而来,为首一匹挠头狮子黑,鼻吐织乌口嚼火,身披银缎金羁縻,飒沓迅疾如流星。她翻身上马,银杆花虬枪收于肋下,拍马而行,展眼之间已绕至上西门外。
  由上西门入,穿过濯龙园便达武库,一墙之隔就是太上皇所在的永乐宫。不必言语沟通,侯府长史已明白侯姎打算兵分两路,单枪匹马前往阻截阔海亲王,遂当机立断,从腰间抽出陛下钦赐的龙泉宝剑,飞薄的剑刃直指苍穹,扬声喝令:
  “敢死陷陈,志每存于去恶!却敌勤王,勇屡见于先登!杀!”
  这位长史大人是关内侯在陷陈营时的同泽,和侯姎一样,赤诚胆气充积胸臆。巡防营多是从军良家子,为她所鼓舞,挺身列阵,大呼而进。
  掌殿司马门的公车司令闻听谷门外有掩杀声,不及擐甲,冲出官署察勘。跟在她身后的青年白衣金甲,赤色抹额,乃是永乐宫禁尉虎贲卿娘徐嫦之子徐过庭。
  “阔海亲王谋逆,世女兵犯谷门!”北堂岑伏于马上,手持四方牌急驰而过,回首高呼“元卿多力,为我拒关!”
  琼海塞王座下有二女,长女弱冠之年,御虎狼之师。谷门守将挺身而战,皆死之。眼瞧谷门失守,追兵已至,莫元卿口衔龙雀大环,以双臂阖门。
  永安宫是太上皇居所,北堂岑抵达时,只见中门大开,满头鹤发的太上皇坐在门前圈椅上喝茶,端的是波澜不惊,两名世夫在旁打扇,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北堂岑翻身下马,拜倒阶前“门下北堂岑进孝,叩请太皇万安”。
  “洪姱恶逆,孤甚轸惜。陛下身弱,东宫年幼,我儿正度当往弘涎殿宿卫。”太皇正煮茶,乌金石壶内茶汤未滚,俗曰盲眼。虎贲卿娘老徐嫦领太皇命点兵五百,尽受关内侯调遣。
  皇穹垂象,以示帝王。紫微之侧,弘涎弥光。先帝寝殿灯火通明,阔海亲王的身影在廊檐下摇晃。她搀扶着先帝病骨支离的身体,令她从榻上坐起,恍然一副姊妹相亲的图景。
  弘涎殿内外尸横遍地,侍郎、仆佣死者无数,先帝乳母金老太太将未满六岁的东宫守阙护在身后,而她亲生的女儿金寿已被长矛钉死在殿柱之上。亲王府兵悍勇善斗,持矛擐甲,守卫森严。锦战袍裹住马首,狮子黑盲目狂奔,冲入乱军之中,北堂岑暂腾而起,翻入廊檐之下,爱马断折前蹄,倒地长嘶。
  时已天黑,两军交锋,一支三棱箭镞的鸣镝从东南方向射出,招风飞鸣,没入北堂岑左腿内侧,点明她的位置。“清君侧,肃宫廷!先杀关内侯!”敌军闻令而动,银甲如潮将她淹没,染血的铁棘丛铺天盖地。
  定王姬日妍身在暗处,眼神明亮却犹疑。
  那不是恶徒的眼。她的意愿不坚定,注视宝座的神色与观瞧伶花奁伎时并无不同,以至于北堂岑尽管负伤,却仍不把自己这大姑姐放在眼里。她想要的不是皇位,只是一把漂亮的大座,给她弄把好椅子,她就顾不上争权了。箭头伤及迎面骨,不可遽取,虎贲卿娘令禁军重新列阵,掩护主将,提醒道“有黄雀在后。侯姎速去救驾。”她身后有亲王府兵冲杀而来,北堂岑掰断箭羽,用作兵刃,伤其左目,又取咽喉,道“徐老娘万万为国自重。小妇去也。”
  第二支冷箭迟迟没有射出,注视着北堂岑的身影离开射程,姬日妍放下雕弓。
  完咯。
  她揉着眉心笑出声来,完蛋了。她在亲手中伤北堂岑之后反而迟疑了,金锁顿开龙入海,栊槛乍破虎归林。三圣在上,她在此刻竟然感到释然,一直以来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如她所愿发生了:她对自己弟妹下不去手。
  眼瞧中军赶来护驾,外有虎贲,内有北堂,太史令丞林规与几名言官由内室转出,阔海亲王此生独惧言官多舌,未敢妄动,犹待世女攻破谷门再做计较,却不知声称要与她共襄大业的姬四跟她原本就不是一条心,此刻想着亡羊补牢,犹未迟也,早已悖离她们的盟誓。
  皇帝油尽灯枯,唯恐身死如风火散,遂令诸官上前,交代遗命,称“昔者,夷人犯境,家国将倾。关内侯讨而诛之,功盖四海,率土归心。今东宫即位,擢关内侯北堂正度为大将军,位列三妇之首,置大司马尊号,秩次不变,大总武事。擢太史令丞林规林履恒为太宰,置帝师尊号,位列三妇之上,总百官。”
  “主幼,恐天下闻而畔,二人假天女行政六年。主长,能听政,二人上辅天女,南面朝诸王,摄政以治天下再六年。及主二九舞象,壮能治国,二人反政于主,躬身为礼,北面就臣位。”
  诸官行大礼领命,皇帝大行,鼎成龙去。东宫守阙殿下不过六岁稚童,牵着母亲逐渐冷硬的手臂,以袖掩面,啜泣不止。殿外掩杀声愈近,虎贲卿娘老迈,逐渐不支,先后两次被抢出垓心。亲王府兵入殿,林规率先起身,将幼帝护于身后,轻轻捂住她双眼,几名言官忠而忘身,相互搀扶,把臂而出。
  殿内是幼女和文臣。阔海亲王逼近,北堂岑蜷伏的身躯从地面摇晃着升起,迎着她的步伐上前。二人呼吸相闻,便如同野兽狭路相逢。“卿受恩于先帝,岂能不思?”阔海亲王的声音低浅怡人,循循善诱,府兵手持长矛,森然列阵。她的佩剑抵住北堂岑的咽喉,划出一道血线“本王仁厚,可代卿掌夏官,总武事,上辅天女,下朝诸王。卿宜往见先帝于地下。”
  兵刃激起皮肤本能的颤栗,北堂岑岿然不动,长枪别于左肋,平静道“幼主尚弱,羽翼未丰,某不敢遽行。请殿下为某达语先帝。”
  即便是深宫里最为幽静的黑夜,北堂岑也从未有过哪怕一刻疑心白昼再也不会到来。她掌握杀人技,京师皇城内的贵女难以望及她的项背,更何况她与皇三女之间新仇旧帐,积怨颇深。为防幼主受惊,北堂岑挑灭宫室内所有灯烛,数秒的积习如同久盲之人。
  暗室之中,幼帝寒泉忧思,哭声不绝。林规将她搂进怀中,指尖轻叩金砖,鼓而歌。
  “运循环,情跌挽,人似长风不复还。花常开,月难满,朽桂枝头接新兰。”
  “生身不久死难防,世事阅尽绕羊肠。娘的胆,娘的肝,功收业障一齐休。”
  “自斟自饮长生酒,夺起仙俦芥籽舟。娘的骨,娘的脉,返本还婴心自由。”
  小小的一团软玉伏于林规胸肋前,啜泣渐止,呼吸绵长,逐渐平稳,在恍惚间重回母亲的怀抱。数到三千时,阔海亲王人头落地,洞开的胸臆之间怒吐一杆渴血的银枪。
  “太上皇有旨!”
  自黄昏便在司马门浴血厮杀的莫元卿气喘吁吁赶来弘涎殿,徐过庭跟在她的身后,垂头擦拭佩剑,横向的刀伤从左侧眼底延伸至右颊,他拼杀得髻发散乱,浑身无有一处干净。余光瞥见母亲,徐过庭先是一惊,随后心虚胆怯,含收双肩蹑足而行。“过庭且住!”虎贲卿娘冷声喝止,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两步上前攥住他的衣袖,将他一把拦在殿外,托住脸颊细细打量。“我不是为了找她顽的,母亲,不信您问武库令丞。我去给她送刀,关内侯飞驰而过,说世女兵犯宫门。”徐过庭唯恐母亲责备他伤了颜面,抬着手遮遮掩掩。正欲狡辩,却不想虎贲卿娘颜色大悦,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将他后背拍得山响,喜道“真我儿也,无败我名!”
  大局已定,权重倾轧。北堂岑拖出亲王残破尸身,倒置于石阙之上,莫元卿持炬立于殿前,高声道“先阔海亲王洪姱及世女姈顽凶极悖,义绝人经,疾帝功高望重,共为奸谋,宜举兵诛之。孤亲虽母女,不以私恩废公议。谥其曰戾,昭示冥漠,用戒方来!”她高举血淋淋一颗人头,直径盈尺,七斤有余,“世女首级在此!二凶为祸,俱已伏诛,罪及支党,非所以求安也。凶逆之罪止于戾王,其余党羽,皆忠于所事,乃谓义士,一无所问。令诸军并受关内侯处分。”
  家主伏诛,世女阵亡,皇三女一脉后继无人,府兵顿失战心,丢盔弃甲,跪伏满地,俨如玉山倾颓。强盛如阔海亲王,败亡也只不过在一夕之间。
  死罪绝不可逃,太皇连发四道御诏:戾王初无凶逆之心,听父邪言,以武犯禁,其不孝不忠不仁不义,天地神明所不容宥,其父之罪亦同。戾王夫艳而婬,谗慝惑主,干预国政,图危社稷,着内官召回,凌迟处死;其余夫侍各树朋党,怀两端以助凶逆,杖八十,流二千里,不可自赎;勒令王次女斩其父、夫首级以献,贬为郡王,遣归封国。
  母皇雷霆之怒,御笔降罪。安福殿侍郎白姓盘水加剑,请旨自裁;金字牌急递光明眩目,过如飞电,八百里加急送于琼海州牧。素日沉默的四方宫禁为母皇所诏,遽然苏醒,鹰扬虎噬,雷雳风飞。姬日妍丧魂落魄,望风而逃,夹道策马。南宫禁卫手持斩马剑伏兵暗门,砍得她险些人马俱碎,摔在地上翻滚数圈,跌散了满头长发。
  禁卫将她拖至永乐宫的玉阶之下,姬日妍预感母皇早已洞悉了她女儿们彼此间的暗斗与厮杀,往后将当断则断,再不垂怜。自血与痛中为她所赋予的生命,自然也能为她所夷灭。她的母亲是天女,掌握着生灭的力量,只沉沉吐出一个杀字。
  昔日授予她降生于世的权柄,如今要收回了。生她之门亦是死她之户,母皇的态度截然,似无处回寰。“母亲…不、不,母亲…”姬日妍万念俱灰,拜倒太皇跟前,抱着她的小腿失声痛哭,苦苦哀求“母亲,您怎舍得杀我?我依附着您存在,我是与您一起成长起来的呀母亲!我与您一道行走坐卧,随您南征北战、治国安邦,早在您尚未出世时我就已在您的胞络中安睡,您怎么舍得杀我?”
  太皇不言,两名孔武有力的禁卫走上前来,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拖拽在地,姬日妍嚎啕不止,仰面儿啼,大哭大闹“是齐姓,母亲,是您爱侍齐姓!是他离间我们母女,是他让女儿永远离开了您的奇恒之腑啊母亲!女儿与您曾经俱托一体,怎奈何遭遇外男离间,将女儿赶出母亲的胞宫,永远引向远离您的彼方!我好苦啊母亲,妍儿好苦!”
  在相继失去三名女儿之后,孤身处于万仞之巅的帝王重拾慈悲的怜女心肠。她与她的女儿们在共同的母神体内血脉相依,并不区分彼此。日妍是她的第四女,是她仅存的二女之一。
  太皇略一犹疑,心便软了下去。她抬手,两名禁卫停下脚步。双臂轻松,姬日妍挣开他二人,爬回太皇身前,伏于她的膝头。太皇整理她凌乱的鬓发,下旨圈禁景福殿侍郎齐姓,迁入宫墙夹道别宫居住;免去定王的军政职权,宽宥她的性命;又言奉国将军府比正枝国将军递减一等,如不悛改,罪不轻贷。
  她的背后是许家和齐家偏房一枝。一直以来,母皇都知道。
  “妍,技也,一曰慧也。日有所进,登闳高远,日高日上,日上日妍。”太皇说着,对一旁两名御妇轻轻颔首。御妇会意,恩赏阖宫上下,赐香茶果饼,美酒佳肴。
  姬日妍惊魂未定,抱着母亲的小腿,仍哆嗦着。太皇抚摸她的脊背说“你长姊容姃有仁德之心,你三姊洪姱有杀伐之力,你六妹夷姤有任贤之道,她们都堪为储君。”
  永乐宫上下一片安宁,太皇年迈,皱纹间岁月深凿。
  “孤并没有轻视你。你有琢器之匠,有贯艺之闳,有习文之慧,有纳容之量,有同人之善。孤爱你之心,与爱众姊妹之心,都是一样的。但哪怕你一无所长,碌碌无能,你也还是孤的女儿。你是最像孤的一个孩子,你是孤的心肺肝胆。”
  两名打扇的世夫方才饮过蜜香红茶,并未经过多时,面上的浅笑倏忽停滞,如同静止。孔雀翎宫扇滑落,永乐宫中惊呼与哀吟此起彼伏。擐甲禁卫跪倒在地,粘稠的黑血涌出口鼻,年轻的侍人们身躯飘轻,俨如扑火飞蛾坠地,又似深涧残红委尘。两名御妇从裙下曳出长剑,检查生死,清扫宫闱。母皇的面容沉静,目光安详,轻轻抬起她的脸,低声道“去吧。”
  姬日妍不敢回头,蜷缩的良心寂静如眠。
  宫变直到寅正方才彻底平息。北堂岑与侯府长史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出宫,在上东门迎面撞见姬日妍。她的面色惨白,双眼红肿,披头散发,嘴角有血,装着鸣镝的箭袋尚未罩上筒套。
  “弟妹。”姬日妍对自己狭路逢虎的遭遇很有些无奈,自知姿态狼狈,损失惨重,摊平两手苦笑,浑一副引颈受戮的坦然模样。
  曙色熹微,旧去的一切尘埃落定。被一箭射裂迎面骨,北堂岑的内心并非全无芥蒂,但她能够放下。初来京师人地生疏,孤陋寡闻,是大姑姐晏然以待,不吝赐教,使她得以站稳脚跟,总不至于向隅而泣,饮泪吞声。若非有大姑姐从中助力,她绝不可能领兵十万出关,报得母仇,家成业就。或许大姑姐并非天下为公、大道至简的清白良善之辈,然而对北堂岑来说,她勒索的代价与她施以的帮扶同样不可质疑、难以否认。往好处想,最起码以后她们终于能够坦诚相待,申以丹书之信,重以白马之盟,德怨两忘,恩仇俱泯。
  “大姑姐。”北堂岑语气平静,“你救驾来迟了,我不怪你。”
  自忖多年以来宦海浮沉,早已练就得能屈能伸,八面玲珑。但直到坐在王府三进院子的大圈椅上,姬日妍才终于缓过神来,理解了北堂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对此相当感慨,觉得她这弟妹真是难得的好人。
  “可惜我是亲王。”她脸上渐有了血色,除去发冠,乱挽乌云,撑着脑袋对府兵们道“否则我亲自配给正度。”
  暖风,片云,恍若一场好梦。姬日妍昏昏欲睡,飘飘欲仙。柳浪垂金,暗香浮动的紫藤花瀑下,许怀珪轻声唤她的名字。
  歌鸟隐在密叶丛中,许怀珪穿过两名擐甲的府兵,朝她走过来,依偎在她的腿边。他丝绸般贵重的长发顺着姬日妍的腿面铺散,跌宕奔涌似长河。姬日妍并没有低头看他,只是将手搭在他的脸颈上,艰涩地活动着拇指。这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太阳愈发高了,庭院内的阴影愈浓。
  以奉国将军为首的许家在党争中站错了队,四王党以一搏百,满盘皆输。怀珪是她与许家之间最直白、最明确的枢纽。一面是许家当家的太姥姥接到圣旨,削减仪仗,要她早日悛改;另一面,姬日妍利欲熏心时曾害过不少人,尤恐旁人攥住把柄来害她。她所珍爱的怀珪是无论如何也活不成了。
  “去见过你弟弟了?”
  仍然,姬日妍没有看他。许怀珪每一次凝望她的目光中都流淌着露骨的神色,仿佛被她触动了情肠。秋光落在他侧脸上,线条俊驰而清晰。他是男子,即便坐上中宫探花郎的尊位,也并不掌握什么实际的权重,这天下对他无用,而他做这一切的缘由很简单。姬日妍能够感知到他的眼神,如海潮一般暗流涌动,悄无声息且无怨无悔。
  “见过了。”他说。
  人心真是变化莫测。昨夜离府时,她还记挂着要让怀珪成为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姬日妍靠在圈椅里,深深闭上了眼。树影间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圈,眼球发热、发痒,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微红。
  “吊吧。”
  和往常一样,怀珪仍安静地伏在她的腿上,除却了挤压骨骼所发出的弹响和细碎的痉挛以外,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布帛拉扯,府兵肩臂上的鱼鳞甲因施力而簌簌作响。姬日妍蓦然觉得很倦,手指顺着怀珪的眉骨摸到眼窝,缓慢地覆盖上他的眼帘。
  “我真舍不得你。”她的声音分外虚哑“你总能替我分忧,怀珪你记着,我爱的是你。”
  一刻长逾百年,被扼住脖颈的歌鸟剧烈而无望地扑腾了几下,埋没在紫藤萝浓烈的馥郁中。姬日妍抚住他的后背,并没有哭,只是感到一阵沉重的虚无,且深自悔痛。
  “王姎。”回禀她的是府内亲兵,“已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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