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冷酷无情 第47节

  猫脸老太太要杀双文律的理由很简单。这人修瞧见了她吃小孩儿,必然会想要杀她。她只是先下手为强而已。
  之前那几句话的交情、她对那双眼睛的喜爱,与生死比起来又算什么呢?可此时她正值死而复生之后的心神狂乱当中,竟受不了被这双眼看着了。
  这双眼睛……在受她自以为是的帮助时如此、在见到她吃人的时候如此、在她杀他的时候如此、在她死后如此、在她复活后还是如此!
  “为什么要吃小孩儿?”他的声音也像那双眼睛一样,像一滴冰凉的雨滴进她心里。
  猫脸老太太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喉咙像被吹涨到极致的羊皮筏子,砰的一声从破口里冲出气来,厉声嘶喊:“人能吃我的小孩儿,我为什么不能吃他们的小孩儿?!”
  ……
  轰隆!
  电光裂天,阴沉晦暗的荒草地里,雷光照亮了五具形貌各异的大鬼怪尸体。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落下雨来。这大概是冬前最后一场雨,每一滴雨珠都又大又沉,砸在身上生疼。
  朗擎云被雨水打醒,又被沉重的雨水打得睁不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能够移动手臂,遮住眼睛上的雨水,看清周围。
  他发现自己还躺在荒草地里,下意识紧绷起来,伸手要摸剑。可他刚想起身,就感觉腑内疼得厉害,他翻身痛咳起来,咳出许多血,还有一些暗红色的碎肉块。
  但咳着咳着,他反而放松下来。他想起来了,在他昏过去之前,那五个大鬼怪已经被他借血锈刀的杀意全宰了!
  朗擎云摸出一瓶药,倒了两粒就着雨水吞下去。过了一会儿,破碎的脏腑开始生长愈合。
  他吃完药,就又倒回地上,任由雨水击打,艰难地喘息忍耐着。
  他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死。
  等脏腑长得差不多了,难熬的痛苦过去之后,朗擎云的五感就重新敏锐起来。他从大雨声中听到一个连续、沉重的声音,有点像什么东西被在雨后湿软沉重的草地里拖行。
  朗擎云爬起来,拨开湿烂的荒草,往声音所在的地方走去。
  是那个白子。
  她在地上艰难地爬着,沾了许多污泥,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水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
  之前朗擎云和五鬼争斗,白子被他们的力量波及,震晕了过去,但她幸运的没有受伤,刚刚才醒来没多久。
  朗擎云扶起她,他碰到白子的腕骨,瘦得像柴火一样,硬硬的骨头从皮肤里支棱出来,摸不到多少肉。就算没有那几个大鬼怪,她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白子看不清东西,吓得伸手去推打朗擎云。
  “别怕,那几个鬼怪已经死了。我是人。”朗擎云说道。他把才恢复没多少的法力送进女孩体内些许。
  女孩不再打寒颤,她感觉到温暖。她没看见之前发生了什么,只在昏过去之前听到几个鬼怪的话,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东西和一个人打起来了。这就是那个人吗?他杀了那些鬼怪吗?
  女孩舔了舔嘴唇,咽下一点雨水,用粉红色的眼睛努力地看着,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她希冀问道:“你要和我睡觉吗?”
  朗擎云的手颤了一下,艰涩道:“不。”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又堵住了。
  女孩就着雨水搓了搓脸,把脸上的泥污搓掉:“我不丑。”
  朗擎云只觉得自己快要开始发抖了。
  女孩又道:“我很便宜。我不要钱,给我些吃的就行。”
  朗擎云没有说话,他开始翻自己的储物袋。可是他早已经辟谷了,储物袋里没有吃的。
  女孩看不清,只觉他沉默着不说话,用发抖的声音努力解释:“我不会害人,我不招灾。”
  朗擎云好不容易从储物袋角落里找到几枚落灰的碎银,急惶地塞到女孩手里。之后他松开手,后退几步,落荒而逃。
  他做不了什么。
  女孩攥着碎银,感觉到手被松开,立刻伸手想要去抓朗擎云,但朗擎云是以修士的飞遁之术离开的,他已经不在这片荒地中了。
  白子在昏暗的阴雨里什么都看不清,她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一边恐惧地大声呼喊道:“等等!等等!我不要钱,救救我!救救我!”
  她没跑多远就摔倒了,在湿冷的草地里蜷缩着。
  她要钱没用,没有人会和她交易。有次她偷偷靠近村子,找到一个小孩儿想换一点吃的,那小孩儿拿了她的铜钱,说是要回去给她拿吃的,结果却叫来许多大人。
  她差点儿就被那些人打死,要不是她拼命逃到黑树林里,那些人害怕没敢进去,她那时候就死了。
  她很饿,她快要死了。那些被渡进她体内的些微法力已经快要耗光了,她又开始感觉到冷,开始瑟瑟发抖。
  “我不是灾星,救救我……”她绝望地呢喃着,可是那个人并没有回来。
  她等了很久,忽然伸手从湿烂的泥土里抠出草根塞进嘴里,胡乱嚼一嚼就咽进肚子里,粉红色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恨意。
  妖魔鬼怪要杀她,人也要杀她。
  那些神仙们会除掉要杀她的妖魔鬼怪,却不管要杀她的人。
  他们根本不是想要救她,没有人真的想要救她!
  第38章
  宴厅内,猫脸老太太还在瞪着双文律。她的怨恨造就了这双邪性的眼睛。
  “人。”双文律平静问道,“你为何一定认为我是人,又一定认为自己不是人?”
  猫脸老太太没听懂。这剑修难不成是个妖怪化形吗?她长着这样一张脸难道是人吗?
  双文律已继续说了下去:“世有轮回。”
  这是所有修士都知晓的修行基础,可却并非所有修士都能够理解这代表了什么。
  这世上存在轮回。死亡并非终结,诞生并非初始。
  他曾以人身修行,也曾以鬼身修行;曾做过做过天上的飞鸟、土中的虫豸,也曾做过化妖的野兽;曾生在富贵王庭,也曾生得残病贫苦;曾见过人吃圈养的猪羊,也曾见过老兽成精反吃了主家。
  乾坤已经运转了无数年,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曾投胎做过鸟兽鱼虫,每一个鸟兽鱼虫也都曾投胎做过人。
  猫脸老太太看着双文律的眼睛,她忽然懂了。
  世有轮回。她的孩子死后,也会有轮回。他们投胎去了。他们投胎成了什么呢?
  猫脸老太太忽然低头看向面前的圆鼎。她的小孩儿,会不会投胎成了人的小孩儿?
  猫脸老太太忽然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瞳孔迅速地放大缩小,死死盯着圆鼎。
  “啊、啊……啊——啊!”她发疯地嘶喊起来,用两只锋利的爪子生生把一双邪性的眼珠抠了出来,带着满脸淋漓的血,癫狂跑出了宴厅、跑出了长石老怪的领地,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哪怕她面前有万万盏命灯,只要其中有一盏是她孩儿的命灯,她就绝不敢从中熄灭任意一盏。可是她……可是她已经熄灭过多少盏了呀!
  长石老怪仍然坐在主座没有动弹。他看上去仍然很庄重威严,但他心中的畏怯却越来越大。
  这个剑修不需要请柬就来到了他的寿宴当中,没有出过一剑却已经死了四个妖魔鬼怪。他只说了几句话,可这几句话却比剑更可怕,竟生生逼疯了猫脸老太太!那又是什么神通?!
  不管那是什么神通,长石老怪都不想尝试,他不想再试探这个剑修了,也不想再考虑什么维持威严、什么谋划血锈刀了。他只想赶紧让这个剑修离开,希望不要再继续产生没必要的冲突。
  “阁下既然提到了轮回,想必看我这一场寿宴,也算不了什么。人吃牲畜、妖鬼吃人,不过都是这轮回当中的运转罢了。人吃牲畜如果没有什么罪过,那么我们吃人也不应当有什么罪过。更何况,”长石老怪慢慢道,“我们吃人,人也吃人。这世上被人吃掉的人,可比被我们吃掉的人多多了。”
  双文律此时,才又抬头看了长石老怪一眼。
  比起他能够进入自己的地盘,长石老怪更畏惧他方才对猫脸老太太说的话。
  长石老怪把那看做是一种诡异可怕的攻击,可以让猫脸老太太那样邪性的妖物转眼就发了疯。
  但这并非长石老怪所以为的那样。
  那就只是几句话而已,几句对猫脸老太太的心境恰到好处的话。所以别人听来只是修行常识,在她耳中却撼天动地。
  这是劫难也是机缘。可以让人发疯,也可以让人了悟。无论最后劈开心障还是劈死自己,都是他们自己的因果。
  双文律又说了一句话:“老门槛,你要碎了。”
  长石老怪脸色大变:“你……怎么……”
  他的本体正是屋前的石门槛,他的领地中来来往往许多手段非常的修士,从来没有谁看破过的的本体。
  这个剑修究竟是谁?!他怎么能看破得了?!
  长石老怪把这句话听成了一句威胁,僵在座位上。
  他知晓这许多年中,周围人都在猜他的本体,都想知道他究竟凭什么修成那种牢牢不动的防御力与对领地的固守。
  他们都以为长石老怪是从别的地方搬到这里、挖掘出的前朝遗迹后再次定居,但实际上,他一直都在这里。
  那是前朝末期,此地为高氏一族所居。高氏为遂州传承千年的世家,与此地的赤霄宗相交甚密。历来有天赋的弟子入赤霄门中修行,无天赋的弟子在俗世打滚。高氏一只脚踩进修行宗派的超凡手段里,另一只脚踩进人间官宦的富贵权势里,在遂州当中,是一等一的高门大户,每日门前车马不息,门槛被踏烂无数。
  后来高氏就换了一个石门槛。这个石门槛天长日久之下,渐渐生出了灵性,见高氏门前车马喧嚣,有的被大开正门迎进、有的是仆从自侧门接引、有的只在门口站一站递了名帖、有的干脆被棍棒打出、有的猫狗被主人抱着一起进了正门、有的站在门口羡慕道:“我什么时候能进门槛啊。”
  迎来送往的人越来越多,石门槛反而越来越结实了。
  他觉得自己渐渐懂了什么叫门槛。
  这世上的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些虽生得了人身,却不被当做人看。
  门槛不止在门口,也在众生的心中。
  这真是,世界上最结实的东西了!
  后来改朝换代,高氏没了,宅院破败,留下的这条长石门槛却还是那么结实。它渐渐修成了精怪,也学得了高氏的迎来送往。心中有门槛的,就破不开这条长石门槛。
  “我不信!”长石老怪惊惶道,“难道你看任何人都一样?难道你看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分别?若真如此,那你更不应当杀我!”
  “我何曾杀你?”双文律淡淡道,“你本来就是碎的。”
  世间众生当然有分别,但“有分别”却并非“有门槛”。
  曾经住在这富丽大宅里的高氏,也狼狈地逃出了门槛。
  天上的鸟雀要去哪里,从来用不着跨过门槛。
  本来就没有什么门槛,只是人们相信有这一道门槛,所以就真的被这门槛拦住了。
  长石老怪的坚硬牢固,是修在虚妄的基底之上。
  “我本来就是碎的?我本来就是碎的?”长石老怪呢喃不休。他从双文律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虚无的倒影。
  长石老怪坐在那张高大威严的座椅上,忽然僵住了,好像已化作一个石雕,身上生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这些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而且还在不停地生长着。
  长石老怪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他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就真的破碎了。
  好在,他身上的裂痕也生长得越来越慢了,看起来,短时间内他还不会彻底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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