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有神明 第23节

  白一都帮她安排妥当,出宫的路无人阻拦,那夜月色正好,照在宫墙之上,树影斑驳,却并不阴森。
  皇宫是几十年难得的静谧,白一一路随东里荼蘼而去,他看着她出了最后一道宫门,而他就站在皇城里,与她隔着一条长长的宫巷。
  她站在小门外,月色里,一席粉裙,前途便是自由,而他还陷在恐惧的梦魇中,陷在自己这混乱的三百多年里,陷在黑暗。
  他有些不甘,但更多的是不舍,他想今日与东里荼蘼一别,今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这个念头让白一提起步伐,又朝她近了几步,越近,内心的不舍便越重。待到他回过神来,自己却已经站在了城墙外,走出了这三百多年将他作为神明供奉的神殿,也好像走出了过往。
  东里荼蘼看见他时吓了一跳,她问他是不是皇子,白一摇头,东里荼蘼又道:“也对,皇宫里的皇子都爱来欺负我,我没见过你。”
  “那你是皇宫里的人吗?”她又问。
  白一的身量很小,只有半人高,他虽穿着靛色的华服,腰上佩戴上等好玉,可对东里荼蘼毫无威胁。他极力示弱,任由东里荼蘼猜测自己的身份,最后她给他安了一个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小孩儿身份,白一也没有否认。
  东里荼蘼道:“其实我也是一个人,你若没地方去便跟着我。”
  她刚离开这十年来的噩梦,对未来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向往,白一知道她的身上有一股光,一股他从未拥有过的,向往的光。她一直都是很有勇气的人,一点儿也不像是从小饱受磨难的小姑娘。
  白一知道只要他跟着东里荼蘼离开,他们身后将有追兵,在前头等着他的,便是这三百多年来几乎杀尽岁雨寨人的阿箬。
  死亡,与分离,白一突然觉得,似乎前者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东里荼蘼说,她的名字叫荼蘼,因为她是在荼蘼花开的季节所生的,在她从小玩耍的城墙下,有一大片荼蘼花,白白的,成团成簇。等她回到自己的家乡,一定带白一去她记忆中所有美好的地方。
  她将东车国渲染得尤为令人向往、美好,即便白一没见过,但他想能让一个小姑娘这么多年仍然保持初心,那地方必然是人间天堂。
  于是他便这样跟着东里荼蘼,轻松离开了京都,远离了皇城,东里荼蘼怕他们被抓住,白一却知道,他们不会被抓住的,因为他要送东里荼蘼回家,也想陪她去看她说的荼蘼花。
  有些可笑,他活了三百多年,还没见过荼蘼花的模样。
  他们走了几个月,总能化险为夷,东里荼蘼以为是他们的好运气。
  直到,他们遇见了阿箬。
  雨越下越大,茅草尖上的水流冲向了黄泥地,地面逐渐泥泞,耳边雨噪声也越来越凌乱。
  白一道:“从见到你的那一面我就知道,我说了再多的话,只要靠近了你,便都不会应验。”
  白一曾说过,想要永远避开阿箬,如果他不从翼国皇城离开,恐怕他当真能成为岁雨寨中活到最后的那个人,路是他自己选的,是他亲自打破了当初了许愿,为了那一眼荼蘼花。
  “阿箬姐姐,人都是怕死的,没有人无惧生死,若他不想活了,必然是有比死更恐惧的事。”白一抬头看向阿箬:“我不想再行破坏,更不想再一次摧毁她的人生,我救不回曾经因我而定生死存亡的那些人,但我至少要救她,我有私心。”
  白一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着袖摆,回想起这十年来发生的种种,回想他愈发不愿看见皇帝瞧向东里荼蘼的眼神,愈发难以忍受她的悲痛和困苦,愈发忍不住想向她靠近,向她借一抹光,拉他出矛盾徘徊的泥沼。
  “我有私心的……”白一低声喃喃,幼童的眼眶里积了一层泪,又因这几百年岁月的年龄,引而不发,悬而未落。
  他耻笑自己的私心,因不论从外表,还是从灵魂而言,他都配不上那个女孩,他也不愿被她看破。他只是想……将那个期待回到家乡的小姑娘还给东车国,将那个以为来翼国只是玩耍几日天真浪漫的小女孩找回来。
  “你喜欢她。”阿箬轻声一句,几乎被雨水的声音掩盖,却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将他们与外界劈开,也劈破了白一掩藏的心意。
  “我不会喜欢她。”白一道:“我只是想恳求你,阿箬姐姐,我不会再以我的能力伤人,我只想送她安然回家,等回到东车国,白一的命随你拿去,该我还的,我不再逃避。”
  今早一事,阿箬是对白一有看法,她想不明白他明明不死不灭,便是跟着紫林军离开又能如何?难道值得牺牲一条人命吗?
  如今听来,大约自私才是人的本性,他自己也明白,但又如他所言,他有了更想守护的东西,有更在意的人。
  “我之前说过,等你到东车国,只要你不胡作非为,我不会食言。”阿箬说出这句话后,白一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听见她道:“但你的确不是我认识的白一了。”
  白一震颤,从脊背发寒,空荡荡的胸腔因为阿箬的这句话骤然紧缩,憋得他喘不过气来,羞愧难当。
  阿箬转身便走了,没顾茅草廊外的大雨,白一对着她的背影深深弯下腰去,轻轻一句道谢,无所谓阿箬有没有听见,因为他知道,她也不会在意了。
  待白一直起腰来,悬在他眼眶里的泪水终是落下,他好像与过去彻底割离。三百多年的魂魄早已老成,此刻那瘦小的身影却还是过去的白一,他抬起袖子低头擦着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阿箬上楼梯时,想起了她说白一喜欢东里荼蘼,白一当时的回答不是不喜欢,而是不会喜欢。
  比不该、不能、不敢,更清楚自己的位置,他对东里荼蘼从未有过肖想,那至少他的喜欢,便是纯粹地喜欢。
  摇头晃去方才茅草廊下听到的话,阿箬推开房门,抬眸对上了寒熄的视线,她抿了抿嘴,拨弄一下额前发丝上的水珠,慢慢朝他走去。
  走得近了,阿箬才惊喜地睁大双眼,原先被她放在窗台上观赏的盆梅开花了。
  那两个花骨朵儿应还有两日才能绽放的,此刻却开得极为鲜艳,白中透了点儿淡淡的绿,是少有的颜色。
  “神明大人,您看见了吗?!”阿箬几步跑过去,带着一身水汽。她捧起那盆梅,凑到寒熄的面前:“花居然开了!”
  寒熄昂首望向她,见她鹿眸明亮,满目笑意,鼻息嗅到的梅香浓郁,冷淡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似春暖花开。
  作者有话说:
  阿箬:神明大人您看!花开了!
  寒熄:嗯,我开的!
  第29章 春之叶:十二
  冬季罕见连日落雨, 似是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即将发生,阿箬因这一场雨,被困在客栈内两日。
  冬至到了。
  屋外的雨转小, 可仍旧闷得人心头发慌, 紫林军到来前煊城内的人虽不多,家家户户也张灯结彩地等冬至到来,如今真到了, 又因紫林军不敢多加热闹, 只能每家每户在自家煮点儿饺子应景。
  客栈掌柜的使小二特地给阿箬和寒熄送来素菜饺子, 阿箬道谢后,一双明丽的眼朝小二看去,微弯带笑地仿若闲聊:“我瞧这几日那些京都里来的军队似乎没再上街了啊。”
  小二似有同感, 庆幸道:“他们可算是要走了!就前几日, 在咱们对门小孩儿那一家收拾了行囊,要跟他们一道上京都呢!”
  阿箬闻言,目光一顿:“那他们走了, 是不是煊城便可解封了?”
  “是呢,好日子总算来了, 瞧着那些人浩浩荡荡巡街, 光听声儿都叫人打怵。”小二说着,瞧见阿箬带笑的眼眸,脸颊忽而红了起来, 本要走的身子停顿了瞬, 又与她说起这几日自己打听到的事儿。
  煊城的士兵中也有与他沾亲带故的, 多番传话, 到他耳里便变了模样。
  原是皇宫中走丢了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孩儿, 锦衣华服, 身佩美玉,却不知哪一日凭空不见了,皇帝为此焦急,都病了好些日,差了紫林军来寻。
  他们都在猜测,那走丢的是皇子,可瞧着紫林军的态度,又不像是找皇子的,众说纷纭后,便只道那是皇帝在外沾花惹草落下了,要寻回去的种。
  阿箬听他口若悬河,又是几句牢骚,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微笑,等小二说得差不多了,她才端起勺子舀了一口素菜饺子吃。小二见她吃上了,连忙道:“我就不打扰姑娘了,若无意外,他们今日便会离开。”
  阿箬点头再次道谢,等小二走了后,她才吞下饺子,浮在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
  冬至一过,紫林军解了煊城的封,白一便可以和东里荼蘼离开煊城,一路往东车国而去。本因如此的,只是她心头像是压了重石,始终不太对劲儿。
  啪嗒一声,阿箬回神,连忙朝坐在窗边的人看去。
  这两日天寒,她让客栈给她弄了个暖手的水袋,牛皮制成的,外面用一个精致的薄薄的棉花套子套上,还算细致的绢布上绣了两朵凌霄花。
  早间阿箬牵着寒熄坐在窗边赏外面的雨景与窗台上的两朵红梅时,觉着他的手略有寒意,便将暖手袋塞在了他的怀中,让他两手捂着。
  此时那暖水袋从寒熄的膝盖顺着衣摆滚了下来,咕噜噜几圈停在了他与阿箬的中央。
  阿箬放下勺子起身走过去,再看寒熄,却见他的眼神一直落在紧闭的门上,不再如往常一般看着她。阿箬心中不解,亦有些警惕地也盯着那门儿看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寒熄的一声:“阿箬。”
  阿箬回眸,认真问道:“是有何不妥吗?神明大人。”
  寒熄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仍不算多轻松,那双好看的眉头分明没皱起,可就是让人觉着他不太高兴。
  阿箬抿嘴,像是听训的孩子般捧着暖手袋,站得笔直。
  寒熄像是在认真打量她的面容,端正放在双膝上的手指却悄悄动了动,阿箬不敢长时间盯着他的脸看,便只能挪开视线四处乱扫,一不留神便扫到了寒熄右手的食指轻轻敲击着腿面。
  她觉得有些新奇,这几日寒熄很少有多余的动作,他的每一声“阿箬”必是有所诉求。
  可这一次的阿箬,她没太听懂,那一根纤白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下又一下,仿若撞上了她的心头,她也不是很懂。
  余光里的一抹红色消失,阿箬微微一怔,稍侧头朝窗台上看去。开了几日的梅花不知何时凋谢了,暗红的花瓣落在了青苔满布的花盆里,枯瘦的枝丫又变回了光秃秃的。
  阿箬盯着那一盆花,再看向眼神幽幽的寒熄。
  阿箬朝寒熄凑近些,只能在心里告知自己,寒熄没了神智,便当他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孩子,好生哄着,总能抚顺他的心。
  她捏紧手里的暖手袋,十指用力到暖手袋在她的手里变形,即便想得再通透,可在阿箬的心里,仍然无法真将寒熄看做小孩儿,她不敢如此亵渎他。
  即使神智尚未恢复,神明大人仍是她不可垂眸,只得仰望的存在。
  阿箬走到寒熄面前后蹲下,几乎成单膝跪地的姿态,她昂首去看寒熄的脸。这个角度倒是颇为熟悉,很多年前她便是这样,总须得抬头去望对方。
  但此刻她与寒熄的距离,比起当年近了太多太多。过去的她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触碰寒熄的手,甚至若她再胆大点儿,还能触碰到他身上的其他地方。
  “是您有哪里不舒服吗?神明大人?”阿箬记得,前几日他们刚来煊城时,寒熄的身体疲惫过,才入房间便沉沉地将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
  既然不是门有问题,那多半便是他有问题了。
  阿箬知道自己说话,他应是听不懂的,便放柔了语调,放缓了声音,连带着一些手势动作,一点点想要寒熄能看懂她的意思。
  她将双手于胸前放平,脸颊侧靠在手肘处,轻声问:“是想睡一觉吗?”
  寒熄靠在太师椅上,一双眼一瞬不移地盯着她。阿箬又想起桌上那碗素菜饺子,虽说寒熄曾告诉她神仙都是不用吃喝的,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说不定呢?
  于是阿箬又一手做碗状,一手伸出两根手指做筷子,摆出一吃饭的姿势,睁圆了鹿眸,满眼写着询问:“还是,你想吃饭?”
  她的动作间,袖摆总是会扫上寒熄的膝盖,偶尔扫过他的指尖。
  她做出那些夸张的表情,姿势,说话拉长语调的模样,与平时有些精明的阿箬一点儿也不一样,古怪,又好玩儿。
  寒熄靠着的姿态都放松了不少,看向她的眼神也多了些别样情绪在里头,那双剑眉舒展,一瞬把阿箬看迷糊了。好像过去的他便喜欢这样居高临下地看她,有点儿瞧她出丑的戏弄,实则还有些温柔的宠溺。
  这两种眼神,分明是矛盾的。
  阿箬愣神的片刻,浓郁的梅花香味儿顺着窗外的风飘了进来,她的右手还伸出两根做筷子的手指,忽觉这一阵风中飘了几点雨落在脸上,便朝窗前看去。
  入目所见,叫阿箬呆住了。
  那一盆谢了两朵花的盆梅,光秃秃的枝丫上不知何时长满了红花,一朵朵密集地挤在了同一个枝丫分叉处。小小的盆梅上不堪重负地盛放数十上百朵花儿来,脆弱的花瓣与花蕊在风中颤颤,难怪那阵风这么香。
  阿箬猛然站起,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去看,花儿依旧在,甚至那些成堆成簇的花儿里,还有几朵花骨朵儿争先恐后地绽放开来。
  阿箬捧起盆梅转身对着寒熄,她有些惊喜地想要让寒熄也看一看这神奇的一幕,一回眸却对上了他略微带笑的温和目光,一扫先前的阴霾。这一瞬阿箬耳尖烧红了起来,再低头看向怀里的花儿,满鼻息的浓郁甜香。
  他又变回了温温柔柔的模样,浅浅笑意对着她,姿态有些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低哑的嗓音喊了声:“阿箬。”
  阿箬的脑子轰地一声,突然就糊涂了起来,她无法思考,脑海中只有寒熄的面容和声音不断重复徘徊。
  放下花盆,她捡起暖手袋拍干净,倒掉里面的冷水,换了热水重新放在了寒熄的膝盖上,再扭身坐在桌旁,去吃那碗快要冷了的素菜饺子。
  饺子吃完,阿箬的理智也逐渐回归了,她在这一刻格外聪慧,大胆猜测,那盆花儿……应是寒熄开的。
  上午才停了一个时辰的雨,过了午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如夏季般阴晴不定。
  反季节非常态,紫林军冒着大雨在主街上列队,一条紫色的长龙中有两家寻常百姓带着孩子瑟瑟发抖地站在其中,一家是前两天客栈门前闹过的,那小孩儿发了烧,现在还趴在他爹的肩头难受地直哼哼。
  还有一家小孩儿背上多长了一颗痣,便是这般也不放过,凡是有可能的,一并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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