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之后

  当然她还是很不习惯被人家这样记录下来,所以只要发现程述将镜头对准她,她便浑身僵硬如僵尸,就连笑容都会自己延展成夸张的标准八颗齿。
  程述知道她有些紧张,所以故意拿着相机在她面前晃,故意逗她,免得她又一言不发地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
  这么折腾一阵,居然也拍下来十来张还不错的。
  在等待烟花的时间里,孟惠予喝了一口水,伏在围栏上问他:“你以前有特意去学过摄影吗?”
  “没有。怎么,觉得我技术还不错?”程述打趣着,也喝了一口水,“我算是自学成才吧。我们家出去玩儿的时候,都是我给我妈拍照。看不出来吧,我还挺会讨老太太开心!”
  “那你等会儿拍个放烟花的视频给她,她会更开心!”
  “会么?我妈好像对这些不感兴趣。”
  “当然会啊,你特意请她看城堡里的烟花,她怎么会不开心?”
  一言点拨,程述如醍醐灌顶,长长“哦”道。
  入夜没多久,石桥上的人越来越多。
  孟惠予和程述提前赶了过来,算是抢占到最佳观赏位置。她没有什么拍摄的天赋,也在强烈的氛围感中掏出手机准备拍摄。
  可能因为烟花这样的存在,几乎不能以丑陋的姿态出现在任何场所,孟惠予看着自己手机里的照片,觉得自己拍得还不错,也不枉她耗费最后的一点电量。
  周围都是相机咔嚓的声音,她偏头去看程述,却发现相机安安稳稳地在他脖子上垂挂着,丝毫没有被拿起来的架势。而相机的主人公,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
  孟惠予以为他在回复什么工作信息,下意识地凑过去提醒他烟花开始了。结果下一秒,屏幕对面就出现一张中年女士的脸,她猝不及防地与人家对视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程述的妈妈,于是迅速直起身子,逃出屏幕外面。
  事件的罪魁祸首程述却浑然不觉她的尴尬,只顾着给他妈妈直播一场迪士尼的烟花。
  爆炸声中他与他妈妈的对话声她听不分明,孟惠予就只能静静地旁观着,等待他挂断电话。在烟花落幕之际,程述却将镜头对准了她。孟惠予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绷紧身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程述笑得张扬,好像恶作剧得逞一般,将镜头转换向自己,随即又走到孟惠予身边对她耳语:“我妈问刚才入镜的姑娘是谁。我说是一起来玩的朋友,然后她就说想看看你。别紧张,来——打个招呼吧。”
  孟惠予有些张皇失措地举起手,像刚转学的小学生一样局促,对着镜头就是一声:“嗨,阿姨好,我是程述的朋友。”
  “啊,你叫什么啊?”程述的妈妈长得很甜美,眼睛笑弯,声音温软,跟他所描述的那个会撒娇爱嗔怒的性格很般配。
  张皇之余,孟惠予还是没忘记保持礼貌:“我叫孟惠予,孟是孟子的孟,您叫我小孟就好。”
  “啊,小孟啊!在外面玩要注意安全哦,晚上别回去太晚,让小述送你回去吧。”
  “嗯,谢谢阿姨关心,我会注意安全的。“
  “那就好!还有啊,你——”她话音未完,便被程述截断:“妈,得了得了,有事回家我给你打电话。这会儿人多,她手机没电了,我别跟她被挤散了才好。”
  说完,关了免提改成语音,对着电话那头的叮嘱恩恩啊啊了几句才挂断。
  孟惠予看家长撤退,终于皱着眉头发问,隐隐有些埋怨:“怎么突然让我接电话?”
  “我妈说要看嘛!”程述还是笑着,“再说了,你不是应对得挺好的吗?”
  挺好的?那么支支吾吾的状态算得上是挺好的吗?况且,好像重点不是在于她怎么就接上电话了吧?
  孟惠予觉得哪里不对劲,程述却没给她思考的时间,拉着她就往回走。理由是趁着人还都聚在园区里,避开车辆高峰期。
  直到孟惠予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她才幡然醒悟,刚才那个对话的场景实在太像见家长了。
  她虽然谈过恋爱,但却从来没能将关系发展到那一步,因而有些后知后觉。现在意识到的时候,再去发问,感觉也有些不合时宜。
  她张口闭口半天,一番询问的话还是憋在了肚子里。这东西也不太好问吧?她在脑海里组织着语言,思来想去还是一团乱麻,最后决定放弃。
  她从包里掏出已经黑屏的手机,找到数据线准备充电,刚一开机就发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来自爸爸。
  她和老孟虽然关系不错,可他从来没有这样锲而不舍地给她打过电话。她隐约觉得可能有事,回拨过去却收不到任何的接听。她又赶紧翻出来小姨的电话号码,也是无人接听。
  孟惠予心有不甘地放下手机,将音量调到最大,以免他们再拨过来的时候又被她不小心错过。
  “怎么了?”程述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与此同时,沉默的手机也开始响起来。
  孟惠予赶紧按下接听键:“喂,爸爸,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着紧急,孟惠予本还平静的呼吸也随着他的声音变得急促。程述怕她出什么事,没有发动车辆,而是停在一边等待她的电话结束。
  半分钟之后,孟惠予的电话挂断。她眼眶通红,颤抖着嗓子对着程述说:“程述,我不回家了,送我去机场吧?”
  孟惠予的情绪有些激动,在手机上订好最近一班飞往湖城的航班之后,她整个人就陷入了沉默。
  车内空间逼仄,稍微一丁点的冷落都会被无限放大。
  程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也大概能猜出来是家里出了事,然而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默默地给她当一个飞速疾驰的私人司机。
  到达机场的时候距离起飞还有好一段时间。
  孟惠予的心情像是经历了一次过山车,前一秒还是从迪士尼看完烟花的意犹未尽,下一秒就是爸爸在电话里传来的噩耗。她面无表情地坐在空荡的机场大厅角落,等待着检票。
  湖城是个小城市,最快的航班也要等到半夜3点,程述担心她出事,没敢提前离开。
  “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孟惠予劝他。
  “没事,我在这里眯一会儿也一样,送你上飞机我再走。”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不想给她增加压力。
  父母这样孜孜奉献的角色,很少会有主动报忧的时候。一旦他们开始向子女求助,那就意味着可能真的走投无路或者山穷水尽了。
  他看得出来,孟惠予对自己的家庭十分重视。即便是给自己的成长带来了如此困扰的爸爸,她说起来时都只有美好的回忆,那么那个在父亲缺失的时间里,独自将她抚养长大的妈妈,对她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
  在车里的时候,他隐隐约约能听出几个关键词,拼凑出来大概能知道是她妈妈进了医院。
  程述家是电视广告里的模范家庭典型,叁代同堂,阖家欢乐,凑近了都能闻到全家统一的洗衣粉香气。
  他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死病痛,孟惠予所经历过的一切在他看来,都相当遥远。像是每一桩他经手过的案件,离奇又切实地发生在现实里。
  这种经验的缺失使得他很难想出合适的语句去安慰她,唯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在她孤立无援的这个深夜,做一个安安静静的陪伴者。
  一旁的孟惠予神经紧绷,一天的游玩使她身体疲惫,脚底发酸,可爸爸刚刚打来的电话又叫她强打精神,不准懈怠。
  她一紧张就会来回掐自己的指甲和指腹,十几分钟下来,上面已经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印。
  程述坐到她身边,将她其中一只手抽了出来,发现整只手臂都是冰凉的。机场的空调一向开得低,夜里更容易让人打颤。他有些心疼,脱下自己的衬衣就披在她身上。
  “能暖和一点是一点,别在这感冒了,回去又让你爸妈操心。”
  “谢谢。”孟惠予的声音很浅,可程述还是听出来其中的喑哑。他站起来,跑去最近的24h便利店拿了一罐热牛奶,塞进她手里。
  “晚上不适合吃东西,等下要是饿了就喝点这个垫肚子。”
  话音一落,又陷入沉默。直到孟惠予准备登机,才出声叫他赶快回去。他看着大厅里的航班信息表,确认航班起飞才转身离开。
  手里她还回来的衬衫还残留着一点点的温热,程述望着被霓虹点缀着的长空,叹了一口气。
  孟惠予凌晨五点落地,刚出机场就打了个车去市中心医院。
  手机在机场已经没了电,得亏在飞机上她还想起这一茬,不然落地之后打个车都要受阻。坐在出租车上,她先是打了个电话给爸爸,确认妈妈的情况,然后又编辑了一条长消息直接发给领导,说明情况,最后还不忘给程述报个平安。
  清晨的湖城人烟稀少,机场大道的路上只穿行过几缕车影。
  她疲惫地靠在车后背上,仰头深吸着气,眼睛有些温温热。这样一个姿势,她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睡了过去,睁开眼睛又发现时间才过去五分钟。
  窗外蓝黑一片,家家都尚在酣睡。她心跳很快很分明,时间很漫长。
  真正到达医院已经快7点。
  她按着爸爸给的位置找过去,就看见爸爸伛偻着身子,半埋着头,坐在凳子上。他粗大的双手交握着,指尖颤动明显。孟惠予赶紧小步到他身边:“怎么样了?”
  “还在手术,已经进去一个小时了,医生说你妈妈的情况比较严重,手术得要四五个小时。”
  “怎么弄成这样的?她前几天不还给我打电话吗?”
  “脑胶质瘤,晚期。你二月份刚出去,我们就来动手术了。她怕你担心,不敢告诉你。”
  孟正德努力维持着镇定:“我们出院的时候,医生说情况还不错,但是上周她又开始恶心呕吐,我马上带她来了医院。”
  只是这一来,就再也没回去过。
  “你们住院住了这么久,就一直瞒着我?”孟惠予有些生气。
  “都不想这样,可你妈她习惯了,她一个人受苦受难习惯了。你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她不想让你跟着受罪。”孟正德的头抵在身后的墙壁上,声音幽远地延伸进记忆里,像在跟她说,也像是在跟自己说。
  孟惠予揪着一颗心坐在旁边,头顶上“手术中”的字样没有任何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淌过去,她发现自己除了祈祷,一切都无能为力。
  一夜没睡,她的眼睛里已经布满红血丝,孟正德的状况却比她还要糟糕。
  “爸,你休息会儿吧。我来守着,等会医生出来,我叫你。”
  “没事,我等你妈妈出来再说。”
  孟正德一口拒绝,形如枯槁的手拍打在孟惠予的手背上,她觉得有些心酸。
  孟惠予还想再劝说两句,手机忽然又响起。是程述。
  “到医院了?”
  “嗯,刚到。”
  “那就好,阿姨怎么样?”
  “刚进手术室没多久,可能还要一段时间。”孟惠予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可程述的声音像过了电一样进入她的耳际时,她的声音突然喑哑了。
  “好,你别急。”程述感受到她的不对劲,连忙出声安慰,并开始询问她妈妈的信息,得到结果之后才慢慢挂断电话。大约半小时后,他的电话重新拨打过来。
  “帮你联系了市中心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她等下会过去找你们的。”
  孟惠予又是一声“谢谢”,程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安慰她:“别急,会好的。”
  半晌之后,走廊那头走来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短发,身材圆润,看起来有些严肃。
  孟惠予以为她是要进去做手术的医生,没有多看。那女人却停下了脚步,站在他们几人身前,掷地有声道:“李秋园的家属?我是神经外科的主任医生,叫我张医生就好。”
  张医生很干练很负责。她比之前给孟正德他们讲述患者状况的医生都要讲得更加细致,一行人感念于她的耐心,认认真真地听着。
  然而太多的专业术语掺杂在一起,他们始终听得一头雾水。说到最后也只是说了句会竭尽全力,但希望他们能够做好准备。话音一落,就准备去消毒参加手术。
  然后又是漫长的两个小时,距离李秋园进手术室已经快四个小时,里头还是没有人出来报信。
  在场的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刚才那个主任医师身上,就连孟惠予也开始祈祷天降神兵能够留住她的妈妈。
  求求你,只要能让我妈妈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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