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蓦山城秋(2)

  夜,山城之巅,览胜楼顶,一个男人,看着夜色。他许久没有站得这么高,最近的他总是卑躬屈膝的活在那条狭窄的街巷,仿佛没有脸面见世上所有高洁的人,如今,月光如水,在他的心灵泛起了点点波滔,像极了堆积于整个穹庐黑压压的遗憾覆盖着身体。
  而另一人呢?却在城的最底部。
  夜,长江之畔,月光洒在微波粼粼的江面,一个巨大的滩涂的边缘,一位女子双足浸在凉爽的江水中,手指拨弄着略微湍急的水,忧郁的月光下,还有一位女子从滩涂的一侧,慢慢走来,裙子,比月光更淡一些。
  “我来的不是时候,所以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拨弄江水的手指骤然停下:“那你应该很开心。”
  女子一声惨笑,回道:“我有什么可开心的,他爱的又不是我,不过只是因为道义所规定的责任而已。”
  “那也足够你开心了。”
  沉默,许久的沉默。站立的女子才十分黯然和忧愁地回道:“在我们老家,婢女是必须要和小姐一同出嫁的,如果,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做你的丫鬟。”
  江水清凉,像对暑热的慰藉,沉吟许久,才回道:“如果我不愿意与你分享同一份爱呢?”
  女子冷冷一笑,回道:“我也不愿意,可是,如果是那样,我们都将得不到。”
  秦时月站起身来,望向不远处的水仙儿,两人相视一笑。月色恬静,像第三位姗姗来迟的女子,踩着浅浅的,清凉的江水,这时,银河仿佛缓缓地流动着,很美。
  但是秦时月并没有答应她,她走了,踩着泥泞的沙子,任起伏的江水渐渐磨平她的足迹,她仿佛从月光下走来,又走出了月光。月光仿佛在他的足底,沿着江水向东漂浮而去,带着许多故事,带着许多哀愁,也带走了另一个人的眼睛。
  一个月后,山城大事,轰动了整个江州城。黄青将要迎娶新来的秦家的女儿做小妾,满城烟雨,众说纷纭,有人猜测,这是秦家为在江州城立足,才厚颜无耻的巴结黄家,毕竟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嫁给一位三十五六岁的江湖成名人物,还是做小妾,对于秦家来说,绝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也有人说,是秦家女子勾引黄青做出了不贞洁的苟且之事,有了身孕,为了息事宁人,黄家只得迎娶秦家女子做偏房。
  唐印冬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瞬间便凝固住了,仿佛那夜岷江上的惊雷是砸在了自己的头顶,顿时只觉得五雷轰顶。但是,他许久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所以他好几次的跳入秦府,推开了每一扇门,却都没有找到秦时月的踪影,一个女人如果要刻意的避开他,他永远也找不到。
  那天下午,似乎大雨将至,空中黑云压下来,似乎将要摧毁整座城市,唐印冬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任四面的风从墙的缝隙中钻进来,翻卷着梁上的灰尘。水仙儿走了,他留下一封让唐印冬不再找她的信,就走了,但是她还能去哪?他那样卑微的女子,不会再回犍为了,那个悲伤的地方不会再属于她那样的清澈女孩子,偌大的江湖,她只会去一个地方,一个让她曾经无比快乐的地方,泸州城外的竹林旁的木屋,她一定会去找月女,但是唐印冬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也许人生就是这样,许多东西都是随遇而安,爱上一个给不了她一生的男人,就只能吝啬自己的那份爱,去一个回忆中的美好地方,呵护好她现在拥有的他的一切,这是她离开的另一个原因,一个唐印冬不知道,他也不会告知唐印冬的原因。怅然若失的唐印冬只好耗费整个下午,匆忙地将自己的武功心得汇成图本,找到唐家分舵,让他们送去那个地方,让她也学会一些保护自己的招式,大约就是唐印冬所理解的余生了吧!
  夜晚的大雨,瞬间吞没一艘远行的小船,一个女子躲在白雨乱入的舱中像大雨一样痛哭流涕,雨声连绵起伏,她不时的用摇晃的油灯哄热手掌,然后再轻抚的肚子,让腹部保持着温暖,小船,越行越远,他引她到了一个梦中,却在另一个梦中放弃了自己。但是,痛哭之后,她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船,永远的消失在了江州的大雨之中。
  翌日,黄昏,昨夜的大雨将世界清洗干净,今日的烈日又将树叶熏得昏昏沉沉,黄昏时才渐渐缓过神来。霞光尚在,墙外行人依旧,墙里已华灯阑珊,笑声一片。更添丝竹声,伶人琵琶胡笳,宾朋满座,园子精美,有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有各类盆栽,有小池,有荷花,有几扇精心雕琢的门。黄青轻轻的从东侧门门口款步进来,只见他一身红衣,比晚霞更灿烂些,清瘦,不是很高,浅浅的胡须,脸上已有许多岁月的痕迹,并不算光滑,他堆着笑,不时的拱手答谢四面的恭维,身后那位被红绸盖住的新娘被侍女牵引着,踏过一尺高的厚厚的梨木门槛,缓缓的跟在黄青身后,走进偌大的院子,沿着当中玄武岩铺成的地面,缓缓的向着大堂靠拢,可能是因为经验颇多,大堂内已经备好仪式的一切用品,新娘被牵引着跨过石阶下的炭火盆,便进了大堂。
  满园精心布置的红色,和天空特地留下的深红,让人不免觉得喜庆得有些过头,凡事太过,必定会有所亏损,这个黄昏,太红了,红的像血。正当一切都稳步进行,宾客皆欢声笑语拱手庆贺时,一个衣着破旧,头发蓬松,满身汗水打湿了那满是补丁衣衫的,像是一个苦力下人的青年,推开人群,冲了上来。他没有说话,就站在大堂外,被数十双惊愕的目光凝视着,正在施礼仪的两位新人被突如其来的安静所惊异,纷纷回过头来。只见新娘迅速的扔下红绸,奋不顾身的冲了出去,冲进了那个肮脏的男人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没有人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从未为了一个人奋不顾身一次。
  女孩子带着哭腔,细细的说道:“这么晚了,你让我从清晨等到了黄昏,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男孩子抚着那插满金色装饰的晓鬟,柔柔地回道:“那,如果,我真的不来呢?”
  女孩子撅了下嘴,俏皮地说道:“那我就嫁给他。”
  男孩子满脸惆怅,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嫁给他?甚至是做……做,那个。”
  “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会娶我?”
  “我娶你!”
  “我不信。我不愿意嫁给你。除非你求我,你愿意大声说吗?”
  男孩子没有丝毫的犹豫,朗声说道:“我要娶你。我唐印冬今天就要娶你。”
  女孩子带着满脸的泪珠,灿烂地笑了:“那你要做一个负心的男人?”
  男孩子也笑了,仰天朗声说道:“负天又如何?就算负了天下的女人,我也要娶你。”
  哭泣,像夏日的骤雨一样的哭泣,那位身着红衣的女子就依偎在一位满身补丁的肮脏的男子怀中,痛哭流涕。女孩子竟不顾男孩子满身的汗渍和肮脏,疯狂的吻了上去。惊得在场宾客都面面相觑。竟而转脸望着大堂内,脸色发黑的黄青,作为江州城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何时受过如此侮辱,而且是在满城的宾客和前来观礼的对手眼前。但是他也听到了眼前正抱着他新婚妻子的那个肮脏的男子的名字,稍加犹豫,一时拿不定主意。因为,唐姓,毕竟是个不太让人放心的姓氏。
  一旁的孔相和叶令似乎揣摩到了一丝血腥之气,叶令立马迈步上前,当着众多沉寂的宾客,朗声说道:“黄兄,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如此奇耻大辱,如果黄兄今日不做点事,恐怕这江州城是待不下去了吧。如若黄兄心有不忍,不妨直说,在下和在座的宾客自当效劳,拿下黄夫人和她的奸夫。你看如何。”一席话惹得有心看热闹的在场所有宾客连连称是,却把本就异常愤怒的黄青架在了刀刃之上。
  黄昏渐渐暗了下去,园中灯火通明,正映着黄青面色铁青的模样,只见他折步向前,指着阶下正你侬我侬的一对恋人,满眼通红地问道:“你们这对奸夫**,殊不知礼义廉耻乎,今日,我在此赐女子自尽,男子自宫。否则,绝不轻饶。”
  唐印冬将秦时月一把搂在怀中,昂然直立,回道:“她并未与你尽礼仪,今日贸然,是我等失礼,还望黄先生今日多做成全,否则闹得两家难堪,岂不是贻笑江湖。”
  黄青尚不知这个衣衫破烂的男子的来头,被其气势震得有些畏戒,于是指着秦时月说道:“是你秦家想在江州立足,才来巴结我的。你今日如此辱我,我定让你秦家在江州城无法立足,若不悔改,今日,我要屠你秦家满门,鸡犬不留。”言罢,一挥手,数百杀手便跳上高墙,面目狰狞,随时准备雷霆一击。满座宾客虽有些失色,但是亦各自散开,准备看这一场闹剧。
  “是谁在这儿大放厥词,今夜我看,是你黄家要鸡犬不留吧?”这时,墙外传来一声美妙的声音,像夏日的清水,像清水的叮咚,像叮咚的琴声。一位女子轻轻地笑着,轻轻飘落,仿佛从云中落下来的仙子,腰间的软剑,在灯火中散发出多彩的光芒。身后还跟着另一位惊世绝伦的女子,那位唐印冬最熟悉的女孩子。
  如她的名字一般,唐蓦秋是在这个初秋到的江州,她变了,除了面貌和身形,一切都变了。她就站在唐印冬的面前,唐印冬却认不出这个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女孩子,是唐水水还是唐蓦秋。那双眼睛很冷,凉透了整个江州城最为严酷的秋热下那颗原本热切的心,唐印冬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唐蓦秋也报之以凝视,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在彼此的身上,这三个多月都发生了什么。
  唐印冬仿佛看见了真正的秋天,那丝丝凉意的秋水中并没有往日的温暖,她经历了什么,她不说,唐印冬也不知道。他们就默默地对视着,没有了情感的交流,但是,他们也没有分出目光去看山城的山,山城的水,山城的灯和夜晚初至时不算明亮的星星。于是,这是,一生中最凉的一个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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