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齁老远的权微不太想去,但想起刚刚承了父母一个天大的人情,只好发动起浑身的勤奋细胞答应了下来。
  董如秀气瞎了,什么都不想看,只想谴责房东,他撑着下巴仰头看杨桢,心里十分羡慕这个人,基本看不见生气的时候,也不知道脾气是怎么练的。
  “杨哥,你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杨桢喝了口拿铁,不是很习惯这种浓郁的口感,说:“我带的租客不多,没遇到过跳价的,不过前阵子带客户看二手房的时候有类似的情况,房东忽然改口不卖了,情况还挺普遍的。”
  那比租赁单子更操蛋,董如秀沧桑地叹了口气,假夸实讽:“有房的就是牛逼啊。”
  “别人辛苦攒钱买的,”杨桢笑着拆他的台,“牛不是应该的吗?”
  董如秀被哽了一下,泄气地抄起纸杯灌了一口,又被烫得嗷嗷叫。
  “牛是应该的,”他坚持狡辩道,“可很多人的房子根本就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啊,那些拆迁的、富二代,不就是投胎投得好吗?就上午那个房东,他那房子就是拆迁来的安置房,反正我不觉得他牛,只觉得他很缺德。”
  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非要这么比较,那就是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只能说那位房东是借了父母的光,比非本地人更轻易地得到了房子,但在其他方面肯定有不及别人的地方。
  杨桢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他抱怨。
  董如秀叨叨了一会儿自己想通了,做了个略带人身攻击向的总结陈词:“唉,反正多了那几百块钱,他也发不了财,太斤斤计较的人都没有发财的命,我不能这样!”
  杨桢看他那个惶恐的小样,觉得这小孩心态倒是不错。
  人们总说好人有好报,现实未必真的是有什么好报,只是这类人想得开,不会长久地抱着痛苦不撒手,活得就更开心一点。
  只是受这个房东的影响,董如秀心里已经树立了一个阴暗的小目标,他想着以后等自己有房了,也得感受一下这种能自由自在反悔的滋味,说不卖就不卖、想涨价就涨价,反正不用付任何代价,不是吗?
  作为每天都处在直面房价上涨的第一线的中介,时不时就能听到同事调侃自己要去睡大街,不过杨桢很少参与话题,这么淡定感觉像是有房一族,董如秀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杨哥你买房了没有?”
  话题的跳跃性让杨桢顿了一下,他笑着说:“还没,怎么了?”
  “没怎么,”董如秀摆着手,心里的压力陡然大了一层。
  杨桢性格平和,很少显摆什么,董如秀只能通过店长、组长对他的态度来判断这个人的业绩应该不俗,有成绩的中介都还没买上房,那他要哪年哪月才买得起?回农村吗?董如秀想起自己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楚,回去大约只能入不敷出,人生实在是进退维谷了。
  因为要去菜场吃饭,杨桢一下班就走了,董如秀亦步亦趋,跟着他一起进了地铁站。
  他们一个住东边一个靠西,平时都是背着上车,今天董如秀挥手拜拜之后,转头发现杨桢竟然还在,于是理所当然地说:“杨哥这是,晚上有活动啊?”
  杨桢挤在人头里笑:“去我妈那边吃饭。”
  他本来叫的是叔叔阿姨,可权微整天打断他,听见了就要“哎”一声来纠正,不依他的根本没法好好聊。
  董如秀却是立刻就误会了,心想难怪他没买房,感情压根就是个有本地继承权的土著!敌视这位一分钟。
  杨桢看不透他内心的恶意,见他不搭话了,就低头去回权微的消息。
  权微:我在b口了。
  杨桢:马上来,30分钟。
  权微:也就你家的马上有这么长了。
  杨桢:自己到早了别赖我,我一下班就走了,一分钟都没耽搁。
  权微:全世界都可以说我的不是,但你不行.jpg
  估计只有杨桢会用文字来回复表情包,因为要斗图就得时刻更新,他手机内存不够,只能打字:没说你。
  权微:也没赖你,是我迫不及待的想来接你。
  杨桢内心觉得此人是个当之无愧的大马屁精,但表里却不够如一,低着头只顾闷笑。
  “卧槽!”身旁的董如秀忽然爆出了一声粗口。
  杨桢闻声抬头,看见董如秀一脸震惊,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问道:“怎么了?”
  “杨哥你看,”董如秀将手机朝向他,点开他群里的一张图片说,“刚我朋友说,互联网的整治机构前段时间发通知,说要清理网上的小额贷款平台,但是没人当回事,今天才发现政府是来真的,好几个信用贷平台的网站都被关了。”
  “我朋友在这个那个平台上,总共欠了差不多3万多块钱,上星期还说还不起要去跳楼,现在忽然就不用还了,在群里说要请客,这也太……柳暗花明了吧?”
  杨桢垂眼去看那篇新闻的截图,发现标题是:现金贷行业“老赖”丛生,逾期风暴已然到来。
  新闻在开篇里说,本月初,国家出台了针对网络借贷业务的专项通知,里面有多条明文规定,比如不得采用任何方式引诱公民过度举债,使其陷入债务陷阱,不得暴力催收,细则明确到不得侮辱、诽谤、恐吓、骚扰等等。
  这个通知传到某些借贷成性的个体耳朵里,立刻就变了味道,他们集结到一起,开始怂恿其他借款人也不要还钱。
  理由是不还平台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因为国家说了不能暴力催债,平台要是敢恐吓,就去派出所告他们。
  还有的言论是,这些小贷平台个个堪比高利贷,本身就是“违法”操作,既然违法合同就无效,他们为什么要还钱?
  于是,网络借贷平台的逾期还款瞬间飙升,去年赚的盆满钵满,今年直接损失千万,整个行业全乱套了。
  董如秀等了一会儿,估计杨桢看完了截图上是信息,收回手机按住语音,难以置信地说:“不是吧?真的、不用还了?”
  那边很快回过来一条语音消息,董如秀点开来听,杨桢因为离得近,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应该是真的吧,我那个“誓不还”群里好几个大哥,20多个小贷,欠了上百万,每天蹦跶得可欢了,叫我们只还上了征信的,其他的别管。]
  董如秀一脸无语,叮嘱对方还是小心一点,接着摁黑了手机,明明还是略显稚嫩的年轻人模样,可神色间已然有了对漠然无奈的痕迹,他不无感叹地说:“说好的反悔了,借的钱不还了,这年头竟然连高利贷都干不过老赖了,真是活久见,你说对吧,杨哥?”
  杨桢觉得不对,他还欠着从前身那里继承来的一笔高利贷,他还在还。
  而那些试图打破规则的人,向来不是功成名就,就是被规则吞没了。
  ——
  权微开着暖风,脱了羽绒服放倒了靠背,在车里放一首听不出是什么语的歌,有点民间小调的风格。
  杨桢从冷风里钻进来,瞥到车载屏上的两行字,发现歌词竟然还挺有哲理:世事无常即道理,随我念歌诗。
  他手上冰车里热,被交互刺激得有一点胀痒,便搓着手问差点睡着的那位:“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权微等得有点昏昏欲睡,坐起来降下窗户将头探出去醒神:“我下午在西边,跑完就过来了,去菜市场要经过这边,懒得先过去再回来接你了。”
  杨桢笑他傻:“你过去呗,我打个车不就完了。”
  权微吸够冷了气回来坐好,瞥了他一眼说:“那怎么行,显得我多不重视你?”
  杨桢被熏得有点热,边解拉链边笑:“稀奇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别人怎么看你了?”
  权微刚扒了会儿窗户,手指上的温度迅速被寒气同化了,见杨桢脱了左半边羽绒服,立刻将自己的右手从袖口笼进去,蹭着那一点刚离体还没冷却的暖意说:“看上你的时候。”
  杨桢笑得不行,心想就你家好听的不要钱,他笑了一会儿才提起正事:“你下午在西北那边,感觉那一块怎么样嘛?”
  权微发动了车,说:“那边的情况比较糟,不少路口都有立牌的,地铁口也有挺多中介,晚上回家了咱们合计合计,挂两套房子出去卖。”
  杨桢想起刚在地铁上看到的现金贷折戟,感觉金融形势确实不太稳的样子,权微要是肯抛出,那是最好不过的事。
  结果权微听他说了这事以后,忽然来了一句:“我记得那个利君,是不是也有做网贷业务?”
  杨桢点了下头,就听他在旁边异想天开:“那它这次最好能跟着一起亏到倒闭。”
  他显然已经忘了,自己说过要拒绝天上掉馅饼的话,杨桢好笑地推了他一下:“开你的车吧,对了,年前我打算去报个驾照,以后可以跟你换着开。”
  “年后吧,”权微专横地说,“年前你没有时间,因为你要跟我出去玩。”
  杨桢懵了一下:“去哪儿?”
  权微:“去度蜜月。”
  杨桢的心肝忽然颤了一下,听权微的语气,感觉好像到春节假的时候,他们已经结婚了一样,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几天假,就忙不迭地答应了:“好。”
  火锅的蒸汽是冬天里的一抹让人难以抗拒的温暖,尤其是清汤锅。
  权微大概是个贫民舌头,下了汤料锅他也没吃出山鸡和肉鸡的大腿肉有什么区别,但还是乖乖地听太后在那儿嘚瑟,说这个鸡多么营养、多么劲而不柴,一个劲儿地让杨桢喝汤。
  权微看杨桢抬手一碗又一碗,有点担心他夜里会找回失传多年的绝技,尿床。
  杨桢听见这个担忧之后,气得没多想,张嘴就反击了一句:“尿你身上。”
  权微就不要脸地喊开了,非说杨桢对他耍流氓。
  第136章
  杨桢当然不会尿床,只是权微还要卖房。
  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他要是做不到说干就干,早就懒成了一个拖延癌,回家之后权微就翻出了自己的房本,摊在茶几上一本一本地看。
  有的还是房本和国土两个证,有的刚买不久,只有一本不动产证,这些年楼市浮浮沉沉,经历了很多起伏和变迁,只是刚入市的人们并不知情罢了。
  不曾拥有也谈不上放弃,杨桢不痛不痒,看他那个不舍的表情就好笑,感觉虽然还不到卖孩子的深度,但离割肉也不远了。
  权微心里正在滴血,这些严格谈不上什么成就,但到底是他自己一点一滴挣来的,他挣扎得厉害,一抬头发现杨桢竟然还在笑,登时就举起手里那个红本在杨桢的脑袋上来了一下,指责道:“我说你这个同志,还能不能统一战线了?”
  头上只传来了一阵风,杨桢绷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能的。”
  权微可能也是觉得没一点革命基础,就要别人跟自己同仇敌忾有点困难,便唤醒了电脑又指使杨桢拿手机,开始卖儿子。
  然后这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权微猛然发现傍晚他在地铁站说要卖2套的言论,竟然是托大了。
  父母那套用的是罗家仪的资质买的首套,权微没算在自己名下,他有6套,除掉他和杨桢、孙少宁在住的2套,郊区那套大的说是要养老,但穷起来以自己和杨桢都还年轻为由卖掉也不是不行,就是时不我待,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出手时间。
  剩下3套在租的,李大爷一家子住的那个群租房收益最好,幸福花园第二,最低的就是秦如许住的那套,所以似乎有且只能卖这套了。
  权微将那套的产权证从桌上捡起来说:“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贫穷。”
  杨桢便将剩下的都合起来往一处摞,头也不抬地笑道:“麻烦你说话之前,也顾忌一下我的感受,一个资本为负,房产为零的人。”
  权微没说我的就是你的,反而笑着来了一句:“为负为零那你不慌,我哪好意思顾忌你?”
  杨桢竖起红本子在桌上杵平,觉得这理由有点强词夺理,于是他故作冷漠地说:“哦。”
  权微不以为杵,又拉着杨桢讨论挂牌价,把杨桢的手机霸占了半天,因为那上面有中介内部的app,可以看见一些他用客户端看不到的信息,比如房东有多拽、净收还是实收等。
  翌日一早,杨桢就将这个房本带到了门店,不过在他录入之前,权微这边还得通知到租客,9点过后,在家的权微给秦如许打了个电话。
  秦如许忽然接到帅房东的电话,诧异地笑着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权微开门见山地说:“这房子我打算卖了,所以这回租约到期以后,你得去找新的住处了。”
  秦如许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又要搬家”的狂躁,而是有种正中下怀的欣喜。
  其实她一直在暗戳戳地关注房价,但因为上次杨桢不建议她高价入市,所以她就没有动作,然后就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卖掉的房子又蹿升了十几万,让她越发觉得亏大了。
  秦如许心想要是她没听杨桢的,在上个月就直接下手,现在估计就已经赚了。然后她也不是说不信任杨桢,但却隐约或许有一点,觉得杨桢不是那么专业,于是她之后看房子,就没有再找杨桢。
  之后秦如许有空了,或者心思忽然起来了,就自己上各大房产app去搜索,不过她比较倒霉,问过的那几套房东前前后后全不卖了,给她气得够呛。
  眼看着房源持续稀少,秦如许本来都死心决定不买了,谁知道权微又忽然跳了出来,她歪打正着撞了个大运,连忙从骂声四起的办公室里走到外边,兴致勃勃地说:“那个我问一下,这房子你准备卖多少钱啊?”
  权微报出了他昨晚跟杨桢敲定的数目:“23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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