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一)

  初春的第一场暖风吹来,未能溶解凝结在石阶的薄冰。
  尽管如此,人们仍能从深褐的枯梅枝上,那一粒绿豆似的芽里看出,春雨正自南而北,一步步走来。
  “今儿怎么来得这般早?”九霄公子将一支枯梅枝供在桌案上的青瓷小瓶,两臂抬着,浓紫的广袖垂落,连一丝褶皱也无。他没转头,只让黑漆漆的眼珠子往右边一转,余光扫到来人的绣鞋,又转回来,定神摆弄那一支枯梅。
  他与如月公子截然不同,却又与各自的封号牢牢贴合。
  晋王与太女的生父——如月帝君,的确是如明月般清朗的玉一般的人物,纵使被关在寺庙,身着袈裟,依旧让人挪不开眼。
  而吴王的生父九霄公子华贵大气,与吴王端庄艳丽的容貌一脉相承。
  有人说后宫里的男人像鸟,也有人说像是花。
  不论是花是鸟,都得千姿百态,各有各的动人。不然作为赏花人、观鸟人的帝王,迟早会厌倦宫中数十名,甚至数百名男子。
  陆怜清走到九霄公子身侧,瞧着桌案上的枯梅和未完成的九九梅花图,轻笑道:“还没开呢,供它做什么?”
  “给陛下看,”九霄公子道。“待到她来我宫里,便会像你方才那般,询问我为何供枯梅枝。”他说着,指尖敲了下青瓷瓶,上好的瓷器随即发出悠扬的回响。
  在后宫沉浮数十载的九霄公子明白,永葆圣宠的诀窍在于——令圣上保持对他的好奇,以及让帝王知道自己有多爱她,哪怕这份爱虚伪至极。
  “说吧,有什么事。”男人道。
  陆怜清稍稍一顿,说:“是上元——”
  九霄公子轻笑一声,打断女儿:“你要是连陆照月都对付不了,我生你作甚。”
  陆怜清稍稍顿了下,对父亲说:“是大理寺,她们,唉……失职的罪名是躲不过了。”
  “大理寺你暂时还动不了。”九霄公子沉下语调,眉宇拧起一片阴云。“大理寺那帮班底是太上皇留下来的,再加……再加上先帝君的扶持。”他说得先帝君显然是指鸾和女帝名义上的父亲,太上皇的正君。
  “不过是失职,你就随她们去吧,”男人补充,“当务之急是考虑清楚,这口黑锅究竟往谁身上套。”
  陆怜清沉吟片刻,长舒一口气,“太女有于雁璃扶持,又素来讨母皇欢欣,一旦错过这次机会,我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寻到她的错处,将她拉下皇储之位。而晋王……晋王精明强悍,若与她联手对付陆照月,女儿又担心与虎谋皮。”
  “与晋王联手吧,”九霄公子淡淡道,“你且放心,只要陛下还能说话,就绝不可能让她当大楚太女。”
  陆怜清不明白父君为何如此笃定,她紧紧拧眉,在心底思忖一轮,五指鹰爪似的蜷缩,却怎么也找不出他说这话的缘由。
  难道宫中流言是真的?
  晋王真的不是女帝的子嗣?
  “其中曲折,你不必细究,”九霄公子垂下眼帘,“晋王绝不可能被陛下立为太女……她太像他了。”
  陆怜清点点头。
  “父君,您一定要登上帝君的宝座,”她擒住男人的手腕,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上的力气愈发大了。“没有嫡女的身份,女儿很难出头。”
  不管多受宠、多有威望,立嫡立长,这礼法不能变。
  “慌什么?如月公子都被赶出去多少年了,”九霄公子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太女急吼吼送进宫的那帮兔子成不了气候,能爬到充仪都算有手腕。”
  得到父亲有力的保证,陆怜清松了口气。
  与不受喜爱的陆重霜不同,陆怜清与太女陆照月一样,自小养在深宫。她出生时,鸾和女帝尚未登基,皇太女也不过是个叁岁毛孩。而当她年满叁岁,陆重霜出生,已经是鸾和叁年。
  从最早的蒙学到日后的经学,礼乐射、御书数,陆怜清样样胜过陆照月,却也只能被师长摸着脑袋夸赞一句——日后必能辅佐太女。
  这天下怎么就不能是我的?陆怜清常常想,明明是同一个母亲所生,只因父亲地位不同,就注定她为人臣子?
  “还记得我说的吗?”九霄公子徐徐道。“你要让大家都说吴王有德,不论是于家还是夏家,是朝臣还是陛下。”
  “女儿记得。”
  九霄公子浅浅笑了下,呢喃道:“隐藏到最后的人,才能获胜。”他轻声说着,羊脂玉般的手指拂过枯朽的梅枝,一缕黑发垂落,衬着线条分明的面庞。
  吴王的诞生其实是个意外,但他很好的把握住了这个机会,打磨她、引导她,让自己凭借她从不起眼的小侍一步步爬到现在的地位。
  曾经的敌人一个个老去,如今轮到新一代出场了。
  陆怜清抬手压平鬓发,偏头望向窗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灰蒙蒙的云徘徊在连绵的殿宇,透过浓雾般的烟云,能隐隐瞧见几月后春雨纷纷的朦胧情调。
  就在这样一个苍白色的天气,沉怀南敲响了夏家的门。
  他随女婢穿过迂回的廊道,遮面的帷帽垂下白纱,跟着紧凑的步伐起起落落。沿廊布置的山石花木还在沉睡之中,枯萎的园林别有一番动人风味。
  果真是宰相府邸,坐落在威严显赫的皇城周边,却能布置地仿若世外桃源,一草一木都透着主人的风雅趣味。
  往两侧倏得拉开木门,一阵暖风扑面而来,走入,合紧门,清雅的梅香暗涌。
  “宰相大人,”沉怀南行礼。
  夏鸢微微一笑,让他过来坐下。
  “饿了吗?”她说着,食指在桌案上摆着的两个玻璃盏上点了点,口吻似是在与自己的儿子说话。
  波斯的绿玻璃,龟兹的巴旦杏和新罗的松子。
  沉怀南微微俯身,捻了几粒松子送到口中咀嚼,隔着一层纱,看不清他的神情。
  毫无疑问,夏鸢欣赏沉怀南。
  毕竟这样又聪明又识时务的男子已经很难找了。要躺上皇家女子的床榻,要么美得倾国倾城;要么是足够聪明,会讨人欢心。夏鸢不需要媚主的祸水,而要一只能被夏家控制的狐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辅佐文宣稳固正君的位置。
  上元的火令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欠了晋王一个天大的人情,再加晋王护驾有功,圣上愿意下旨赐婚,她先前的计划算彻底作废。
  如今,太女与她算是彻底撕破脸。吴王那儿有萧家撑着,短时间内不会与自己为敌,故而如何让自己的儿子在晋王府牢牢站住脚,成了夏鸢眼下的要紧事。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晋王。”夏鸢不紧不慢地开口。“但凡对大楚政局有些了解,就该明白,晋王是个不受宠的。”
  “宰相大人,夭娘害死了我弟弟,母亲又因此事气急攻心、卧病在床,我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沉怀南说。“何况沉某一介男子,初来乍到,怎敢谈朝堂之事。”
  “但你要明白,你这种出身,远谈不上给亲王当侧君。”夏鸢眯起眼。“我瞧你同我儿差不多年岁,又写得一手好字,书也读了不少……与其入王府,倒不如随母亲回渠州。两地相距千万里,丑事传不到那么远,你能找到好人家的。”
  “沉某来皇都前,曾听闻这儿是万城之城,天下所有的繁华都被倾倒于此,令人流连忘返。”他说道这儿,悄悄抬眸扫了眼对面人的脸色,斟酌着词句往下。“沉某本以为是来开眼界的,谁曾想飞来横祸……”男子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夏大人,这血海深仇未报,沉某要多冷血才能佯装无事地发生地回渠州?”
  夏鸢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明明瞧不见对方的面容,可那玩味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的外壳,直直挖出心肺,将每一缕不干净的小心思都扒出来,打死一只蚊蝇般,轻易地将他话里藏着的心机捏在两指之间,
  “甚好,”夏鸢柔声道,她似是估算完了男人的价值,并深觉自己做了桩好买卖。
  待到从房内趋步退离,沉怀南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才发觉后颈满是细细的汗水。
  “辛苦管事特地跑一趟,这是沉某的一些心意,您拿着买点酒喝。”沉怀南说着,掏出钱袋。
  被派出来跑腿的女人,哪能是什么管事,左不过是个有点名堂的杂役。可被男人有礼有节地唤了声“管事”,女人浑身上下无一不畅快,虚荣心好似被泡发的干蘑菇,逐渐鼓胀。她接过他递出的铜钱,握在掌心瞧了瞧,咧嘴一笑。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呼声。
  “沉公子留步。”
  沉怀南回头一瞧,笑了。“哦,是夏公子。”
  二人相对行礼。
  “沉公子是来见家母的?”夏文宣道。
  “见过了。”沉怀南说完,轻巧地补上一句祝贺。“对了,沉某在这里先祝贺夏公子,愿您与晋王殿下……百年好合。”
  夏文宣挑眉,神态流露出一丝懒得隐瞒的轻蔑。
  他乃名门望族出身,自然瞧不起沉怀南这种不知廉耻的家伙。
  “夏公子可知道沉恒?”沉怀南突然说出这个名字,“他是我弟弟。”
  夭娘那事儿夏文宣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被玷污名节的男子是叫沉恒。
  “他本不想来这儿,嫌路途遥远,”沉怀南接着说,“是我劝他来的……我告诉他,这里比渠州好,他没准能在这里寻到一个待他极好的妻主,两情相悦,举案齐眉……是我让他来的,也是我害得他丢了性命。”
  “事发后,我一直劝他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露面而已。沉恒却说,自己不仅仅露面,那个家奴羞辱了他,拿马鞭抽他,让他跪下来舔她的脚……再后来,太女遣人将布帛米粮送到家中,说那家奴是无心之过,她喝醉了,那些毁人名节的话全是酒后失言。”沉怀南的声音越来越低。“夏公子,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您这样的出生和家世的。”
  夏文宣垂下眼,没说话。
  沉怀南瞧他一脸自责,倏忽大笑出声。
  “哎——我是骗您的,夏公子还真信了。”他弓起身,拭去眼角的细泪。“沉某啊,不过是个贪心的老鼠,哪儿有什么血海深仇要报……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夏文宣保持缄默,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思索着回到房内,他挑起隔帘,目光扫到床榻时,吓得浑身一抖。
  女子发髻半挽,斜插两支珍珠钗,正侧卧在他床榻。她瞧见男人进屋,扬起手中的画卷,冲男人晃了晃,道一声:“过来。”
  教授他房中事的人让夏文宣学会了许多东西——如何侍奉妻主,怎样挑起妻主的兴致。
  但没人告诉过他……
  被潜入闺房的妻主发现藏在床榻的春宫图,该如何应对。
  “殿、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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