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节

  沈顾容嗤笑一声,似乎觉得天道和世人十分可笑:“那你为何当时没动手,还对我这般好?”
  离南殃道:“你并非疫鬼,只是无辜受害之人。”
  “真是可惜。”沈顾容冷然笑着看他,“我虽然并非疫鬼,但却是违背天道存活下来之人,你当时若替天道铲除了我这个祸害,此时早已飞升。”
  离南殃没有说话。
  沈顾容懒得和他掰扯这些有的没的,直接道:“那离更阑之事,你现在可知晓了?”
  离南殃道:“他幼时……被城中人当成疫鬼附身,放逐幽州城外,险些被火灵兽吞噬,自那之后脾性就有些古怪。”
  离南殃花了这么多年去妄图纠正他的思想,但却硬生生将其逼成了会伪装的疯子,若不是离更阑亲口说出,离南殃从来不知道一向肆意张狂却看着没有任何反骨的离更阑骨子里竟然不改当年的分毫。
  “是我没有教好他,才酿成大祸。”
  沈顾容冷冷看他,道:“这种他幼时如何悲惨,性子如何扭曲的话,仙君还是不要对我说了。如你所言,我是受害之人,纵使他有千般苦万般难,又与我何干?我现在只想他死。”
  离南殃看着他已经被恨意侵蚀的视线,无声叹息,道:“你现在还杀不了他。”
  沈顾容道:“我不要你们为了同情我而大义灭亲,你将他放出来,我亲手杀他。”
  离南殃道:“他是魔修之体,只要不是元旦碎裂,皮肉伤很快就能恢复。你这次是侥幸才能伤到他,若他警惕林下春,以你现在的修为,不能杀了他。”
  沈顾容握着林下春,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离南殃都差点以为他要求自己杀了离更阑时,却听到眼前的少年突然说:“好。”
  离南殃:“嗯?”
  “我要入道,我要亲手杀了他。”
  离南殃一愣:“凡人之躯,入道极难。”
  沈顾容勾唇冷然一笑:“可我以凡人之躯亲手杀他,更难。”
  离南殃诧异地看着他,这是他古井无波的脸上头一回出现这般明显的情绪。
  他盯着看着沈顾容许久,才突然浅笑了一下:“很好。”
  沈顾容不知花了几年,也不知遭受了多少苦痛,无数灵药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砸,但却没有半分水花,到最后离南殃都险些放弃了。
  沈顾容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身体底子被毁个一干二净,若不入道,他恐怕活不过几年。
  整个离人峰都知道沈顾容的不要命,也都曾一一来劝过,但沈顾容却不信他们。
  他现在谁都不信,只信手中的林下春。
  不知过了多久,沈顾容浑身发抖地被离南殃从风雨潭抱了出来,几乎成冰块的身体像是缓缓燃起一簇火苗般,一点点温暖他的身体。
  沈顾容瘦得险些只剩一把骨头,脸颊都凹了下去,他奋力地张开眼睛。
  离南殃低声道:“十一,你很好。”
  离南殃从来没这么夸赞过一个人,哪怕是他的徒弟这么多年都没得到他这样的称赞。
  沈顾容任由自己昏死过去。
  自那之后,他便算是正式入道。
  离人峰的灵石灵药依然全都给他,奚孤行等人已知晓离更阑对回溏城所做的一切,看着那个几乎将自己逼死的少年,莫名的愧疚同情而衍生出来的善意不要命地全都给他。
  但沈顾容却根本不要。
  他不要这种善意。
  不要这种因为自己的悲惨而得来的善意。
  他还有一丝希望,所以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悲惨,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同情。
  同情而产生的善意,对现在的他而言,是耻辱。
  沈顾容结丹之后,跟随离南殃下山历练时,无意中听说了已成鬼城的回溏城,被鬼修闯入,肆意吞噬其中的亡魂。
  那是沈顾容第一次再次踏回故土。
  他面如沉水地将所有前来吞噬亡魂的鬼修斩于剑下,在回溏城的城门口守了五年,凡来回溏城望向吞噬魂魄的鬼修全都被他残忍地杀死。
  久而久之,三界众人全都知晓回溏城被离人峰所护,便再也没有鬼修敢不要命的过来了。
  沈顾容临走那日,奚孤行来回溏城接他。
  “你真的不要进去看一眼?”
  回溏城已是鬼城,城上牌匾白日回溏,夜晚酆都,沈顾容在这里听了五年的鬼泣,却从未进去过半步。
  经历了太多的沈顾容心如死灰,气势凛然,仿佛对所有事情运筹帷幄,不被任何人所干涉。
  他仿佛没了所有情感,哪怕站在回溏城,心中也没有半分波澜。
  “不必了。”沈顾容面无表情道,“等我杀了离更阑,自然会再回来的。”
  奚孤行有些迟疑,但没有再劝。
  两人正要御风而行,突然听到城门口有个声音,轻轻唤住了他们。
  沈顾容回头,在注视到那个人时,眸子猛地一颤。
  沈扶霁拎着一盏小灯,站在城门口的石柱旁,好奇地看着他们。
  沈顾容浑身一僵,不着痕迹往后退了半步。
  沈扶霁“啊”了一声,柔声道:“抱歉,我吓到你了。”
  沈顾容呆呆地看着他,想要往前去但却因双腿发软,根本没有办法动上分毫。
  回溏城的鬼魂,大部分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他们甚至认为自己依然还是人,只是和平日里的生活有些不一样,但却不影响。
  他们记忆混沌,停留在熟悉的城池,熟悉的家,熟悉的亲人身边,不去转世投胎。
  沈扶霁便是其中一个。
  他拎着小灯,笑着看着沈顾容,重复着这些年来一直不曾厌倦的话:“我能向您打听一个人吗?”
  沈顾容茫然看他。
  沈扶霁道:“我阿弟名唤沈顾容,妹妹沈夕雾,他们去看花灯走丢了,请问你们有瞧见他们出城吗?”
  奚孤行诧异地看着和沈顾容面容相仿的青年。
  沈顾容却已控制不住地往前走去,他一把抓住沈扶霁拎灯的手,讷讷道:“我……兄长,我是顾容。”
  沈扶霁疑惑地看着他。
  沈顾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忍了这么多年突然就忍不住了,他满脸泪痕,面无表情地抓着沈扶霁的手,哽咽道:“我是顾容,兄长。”
  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句话,沈扶霁歪着头辨认了许久,尝试着说:“你笑一笑。”
  他的阿弟最喜欢笑,笑起来几乎能软了他的心。
  沈顾容勉强露出笑,沈扶霁却道:“错了。”
  沈顾容一呆。
  沈扶霁挣脱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眸中全是疏离:“你不是顾容,顾容不会像你这般……”
  他拧眉想了想,似乎是忘记了他的顾容到底是什么性子了。
  太多年了,他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弟弟妹妹的脸。
  任何记忆在鬼魂那里,都仿佛在死的时候搅成了碎片,只能顺着本能来辨认。
  面前的沈奉雪,并不是他的弟弟。
  沈扶霁说完,微微一颔首,拎着灯转身走了。
  沈顾容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他在不厌其烦地朝着路过的每一个人打听。
  “劳烦问一下,有没有见到我的阿弟和妹妹?”
  “他们去看花灯走丢了。”
  “……”
  沈顾容僵在城门口许久,突然失声痛哭。
  一夜白发。
  ***
  沈顾容不知道在记忆重停留了多久,那足足百年的记忆在转瞬侵入他的脑海,彻底接受却只需要瞬间。
  等到牧谪将他抱回了泛绛居时,沈顾容一直紧绷的身体已经缓缓放松了下来,两行泪从眼尾缓缓滑下,滴入散乱的白发间。
  牧谪已经默不作声哭了一遭,在沈顾容毫不犹豫地甩开他的手往后跑去时,他恍惚中意识到自己被丢弃了。
  他师尊定是选择了比他还要重要的东西,才能这般甩开他的手,将他留在原地。
  牧谪前所未有的恐慌,那后怕一直延续到了现在,想起来心还在酸痛。
  沈顾容在榻上低声呻吟了许久,突然剧烈喘息了一声,眼睛缓缓张开。
  牧谪一看,立刻就扑了过去:“师尊?!”
  沈顾容揉着额头,拧眉被牧谪扶着坐了起来,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低声道:“头痛。”
  牧谪抓着他一角袖子,讷讷道:“我……我帮师尊揉揉头。”
  沈顾容将撑着额头的手移开,偏头看了牧谪一眼。
  他刚从记忆里回来,还未完全适应,视线冰冷又疏离,其中全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和当年未遇到牧谪的沈奉雪一模一样。
  牧谪一愣,沈顾容的一个眼神,直接将他刚止住的泪水给逼了下来。
  沈顾容:“……”
  记忆如流水似的冲刷而过,沈顾容根本来不及去梳理那些记忆,就被牧谪的眼泪糊了一脸。
  沈顾容噎了一下,只好干巴巴地说:“牧姑娘,谁又欺负你了?和师尊说说。”
  牧姑娘呆了一下,意识到师尊已经恢复正常,眼泪掉得更凶了,只是这一次却是庆幸欢喜的泪水。
  他扑上前一把将沈顾容拥在怀里,双臂都在微微颤抖。
  沈顾容回想了一下自己昏睡前做的那缺德事,不自觉有些心虚。
  当年封印离更阑、夺回京世录之后,沈顾容的世界就又只剩下了等待先生来寻他,他足足等了三十年,最后在分神下山时,无意中看到了被绑在火架上的孩子。
  京世录不受控制地在他袖中发出阵阵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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