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节

  她当然不能说,不止不能说,她还必需装得若无其事般与这个杀父灭门的仇人虚于委蛇、有说有笑。每对曹海笑一次,她心里的愧疚与痛苦就深一分……
  简家满门三十七口人命,她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剐其骨。
  可只有曹海相信她记忆恢复,相信她并没在水仙庵里听到他的名字,他才能暂时放心,才会真正回江宁……即便只是短暂的安全,他也许仍要灭口,但这一点点的时间,已经是她给自己争取到的最有利条件了。
  “无法定罪只是暂时的,既然知道了是谁,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总能发现蛛丝马迹将他绳之以法。”陆徜的手拭过她微红的眸。
  她闭了闭眼,并没流泪。
  “那要多久?一年?两年?可我不想等了……一刻都不想!”
  “那你想如何?”陆徜的指停在她颊侧轻轻摩挲,温柔安慰。
  “我不想如何,我只想回去。”明舒却陡然用力挥开他的手,拒绝他的温柔。
  “我陪你。”陆徜依旧是同一句话。
  “不必。陆大人,救命之恩与这大半年的照顾,我会铭记于心,但是简家的事,我的事,通通与你无关,用不着你管。”明舒退开半步,与他划下界限,“我知道你心中所思,但从你我在江宁说清那日起,我心中就再没你这个人,你别自作多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你!你若愿意,我仍可视你如兄,你若不愿,那便如当日那般。”
  当日那般……此别不逢,余生陌路。
  绝情之言,落地如石。
  她每说一字,陆徜便觉心脏如针刺一下,渐渐被刺成千疮百孔,痛到呼吸都困难。
  江宁分别那天,她是不是也和他现在一样?
  “你无心于我,我无话可说……但是明舒……”他顿了顿,这话开头有些艰难,但后半句却是斩钉截铁,“是我把你带到汴京的,我也必定将你平平安安送回江宁。”
  “陆徜!”明舒眉心紧拧,急得直呼其名,“我说了我的事与你无关,你为何还要死缠烂打?”
  陆徜同样冷下脸来,不容置喙道:“你不必再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去。回江宁的事我马上安排,最快五天后就能动身。”
  明舒倒抽口气,忍不住拽住他衣袖:“我说了不用你陪!”
  陆徜反手一握,攥住她的手,忽倾身将她抵在廊柱之上,眼眸仿如噬人般盯着她,沉声道:“这件事,没得商量!”
  他的气息,如同火焰,又化作无形爪牙,将人狠狠禁、锢。
  明舒从未见过他如此专横霸道的模样,那些被他教养压抑下的属于从前陆徜的戾气倾泄,一时间让她怔住,等到回神要反驳时,他却又忽然拉她朝外走去,边走边唤人。
  “轻摇,从现在起,你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她身边,不得离开半点,若出半点差子,唯你是问。”
  被他点到名的轻摇诧异地从曾氏屋里跑到庭院内,陆徜声音却没停,继续道:“我会另外再派人不分昼夜守在你附近,你若要出门可以,先来找我。”
  这分明是要将她软禁的模样。
  明舒怒极:“陆徜,你是不是疯了?”
  “你知道就好。”陆徜回头冷道,目光中已不余温色。
  “你没资格管我!”明舒气到扬声斥责。
  陆徜只是不理。
  院中所有下人都被二人这阵仗惊到,魏卓和曾氏也从屋里匆匆出来,站在庭院又惊又忧地看着他二人。曾氏心忧如焚,脚步踉跄一下,眼圈泛红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魏卓见势忙托住她手腕扶住人,难得冲陆徜和明舒动怒,沉下脸喝斥道:“你二人还要你们母亲担心到何等地步?”
  只这一句话,便让陆徜与明舒都住了嘴。
  陆徜松开手,明舒望望曾氏,又望望陆徜——
  她不能,绝对不能让陆徜陪着她离开汴京。
  这一趟有去无回,她要去的是临安,而非江宁。
  第118章 分别
  陆徜说到做到, 果然将明舒拘在家中,令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明舒被看得太严,脾气上来, 大有和陆徜闹得势不两立的模样。若是从前,两人吵架, 吵着吵着气也就散了, 不是陆徜低头, 就是明舒服软, 总能很快和好, 但这一回,陆徜是铁了心不肯遂明舒的意。
  他只怕,自己这手一松,她就像条溜滑的鱼, 不知道从哪条缝里游走。
  明舒的气性,也不知道是哪天过去的,七月见底的时候, 她忽又收敛了脾气,恢复了旧日和气模样, 又将应寻请到家中,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合计什么。
  只要明舒不出去,陆徜都随她的意,甚至还乐意多几个人上门替她排遣心情。
  就这般过了几天, 明舒忽然找上陆徜,要求出门。
  ————
  七月二□□晴天。
  陆徜被革职在家,无事缠身, 便陪明舒走这一趟。
  明舒约了人在保康街见面, 等人的空档, 她与陆徜进了沿街的香饮铺歇脚。老板将二人点的香饮送过来的时候,明舒道了声:“劳烦替我送两碗给门外站的那两位大哥。”
  老板闻言往门外看了眼,门口站着两个双手环胸的大汉,他有些诧异,却并没多问,应声去了。
  “你是有多不放心?”明舒见陆徜不作声,便轻嘲他。
  那不是别人,是陆徜派在她身边监视的人手,就算是陆徜亲自陪她出来了,也仍旧跟着。
  “对不起。”陆徜没什么可说的,低头啜饮,又问她,“约了什么人?”
  “冯夫人。”明舒道,怕他不知何人,又补充了一句,“卢三娘的母亲。”
  陆徜诧异地抬起头,以目光相询。
  “我拜托我师父去查真卢三的下落。彭婆子虽然不知道蔡氏把卢三具体弃在何地,却知道大概位置,就是这牛行街的某个巷弄内。”明舒看着桌前那碗香饮,缓缓解释起来,“我与师父翻阅了十七年前,卢三被弃后那两年牛行街的婴童档案,发现同年有两户人家收养过弃婴。一个是男孩儿,一个是女孩儿。师父去找那女孩的养父母问过,从被捡到的时间和当时的情况,以及她的年纪来看,这个女孩有很大可能是真正的卢三娘。”
  “但这里是保康街,离牛行街隔着三条大街。”陆徜问道。
  明舒刚想解释,就听门外传来女人声音,冯夫人带着一个婆子一个丫鬟到了。
  盂兰盆会也不过才结束半个月时间,冯夫人就与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
  明舒听说盂兰盆会事情发生后,身为工部尚书的卢则刚和陆徜一样被革职待办,最近正为疏通关系复职而忙得焦头烂额。他本来想借柳婉儿攀上高门,出尽风头,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一腔怒火无处发作,都撒在家人身上,而冯夫人又是一心想找回女儿的,可想而知在家中境况多难。
  冯夫人似乎一下子苍老许多,脸上抹着厚重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底的黑青与满面憔悴。明舒起身迎上前去,只寒暄了两句就往铺外走去。冯夫人对明舒并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勉强维持着客气。明舒倒也理解,站在冯夫人的立场,是她把养了十七年的假卢三送走,却又送了一个祸害全家的假女儿进来……
  陆徜结账后跟在她们身后,一行数人很快走到保康街西甲巷的丁记胡饼铺外。
  铺子已经打开,门面很小,但卖的胡饼口味却很多,名目都刻成木牌挂在铺前。铺内并无堂食的地方,出一炉便卖一炉,食客很多,大部分都是熟客,热络地打着招呼。
  这是间夫妻店,丈夫烤饼,妻子负责收银,搭配着干活,不过三个月前妻子刚生了个女儿,顾不过来,所以请了个伙计帮工,但妻子不太放心,还是抱着女儿过来,坐在一旁看着,偶尔也打打下手。
  丈夫疼爱妻子,忙碌间歇但凡有一点儿空隙,便要过来和妻子说两句话,摸摸孩子的头,妻子便叮嘱他喝水,给他拭汗……看得出来,夫妻感情很和睦。
  “她叫姜英,就是当年被弃在牛行街的孩子,养父母对她还不错,给寻了门挺好的亲事,去岁成的亲,现在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
  明舒指着店内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道。
  冯夫人随之望去,那妇人十七、八岁的模样,因刚生过孩子,身形颇丰腴,脸庞红润,脸上挂着温柔的笑,眉目间竟与冯夫人确有五六分相似。
  冯夫人眼眸顷刻间就红了。
  “您想认回她吗?”明舒问道。
  冯夫人接下丫鬟手里的绢帕按按眸,摇了头:“不了……认回卢家,也没什么好的。她现在这样,就很好……平平安安的……”
  就这样普普通通平平安安的过下去,比回到卢家,被人当成棋子要好得多。
  “我去买几个饼子。”冯夫人拭完眸,朝丁记饼铺走去,没两步又回头,“明舒娘子,多谢。”
  明舒点点头,目送她前去,远远看着她走到饼铺前,让下人排队买饼,自己则去与姜英闲话家常,姜英笑容甜美,很热情地让她看自己襁褓内的孩子,冯夫人伸手逗逗了小婴儿,脸上也有了些喜色。
  这大概算是这段时日里,最为舒心的一幕了。
  想这世间父母,既有卢则刚那样视儿女为筹码的父亲,有卫献那样禽兽不如的,也有像她父亲简金海那样爱女如命的;有冯夫人这样虽然疼爱女儿却懦弱无力的母亲,也有吕妈妈那样为了女儿不惜一切的,还有曾姨那样豁达开明的……人间百态,差距如此之大。
  “走吧。”明舒没有继续看下去,转身离开。
  ————
  晴天无云,阳光炽烈,明舒与陆徜走在路边的树荫里。
  “我没想到你还在查卢三的事。”陆徜对此很意外。
  “做人,有始有终比较好。”明舒淡道。
  她做这些,不是为了冯夫人,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让这件事在心里彻彻底底做个了结。
  陆徜知道她有她的坚持,有时候也不知这坚持是好还是坏。
  “现在呢?要去哪里?”陆徜问她。
  难得出来了,他也不想她这么快回去。
  明舒倏尔扬起一朵笑来:“带你去汴河边的小酒馆吃饭吧,等天黑了再去州桥夜市逛逛,好久没去了,我怪想的。”
  那笑,让陆徜仿佛回到过去。
  “好。都随你。”陆徜柔声道。
  “那酒馆是闻安县主带我去过的,风格别致,里边儿的鱼脍和菊花酒是一绝,你定会喜欢!”明舒伸个小懒腰,心情似乎很好,又看看身后跟的人,嗔道,“他们也跟了我好多天,你不让他们歇歇?”
  陆徜也看了眼他们,尚未回答,就听明舒道:“放我消停一日不成吗?何况你亲自陪着我,还怕我跑了不成?”
  她说着伸手拉起陆徜的手:“我就想和你两个人呆着,有人跟在后面,总不自在,你也不想叫人瞧去……”
  她说话间又瞥了眼身后的人,那两人见他二人手拉手,已经将脸别开。
  陆徜亦有些不自在,耳根微红,却不肯松开她的手,略作思忖方朝身后的人道:“罢了,今日你们不要跟了,散去休息吧。”
  那两人应声而去,明舒高兴地轻呼出声,陆徜便将她的手攥在掌中:“他们走了,那你就得再跟紧我一些。”
  语毕,他只将人拉到身侧,牢牢牵着。
  明舒笑了笑,却朝前飞跑,拉着他跟着一起跑起来。
  街景随着奔跑而掠动,身边面容模糊的行人匆匆而过,陆徜眼前只剩下她明艳的笑容,恍恍惚惚像回到幼时,也是这般被她扯着,跑过江宁的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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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河边小酒馆以竹作屋,临水而建,很是雅致。恰逢今日没有客人,整个小酒馆午间就只有她与陆徜,很是安静。
  明舒和闻安、淑君三人来这里小聚过几次,与酒馆的老板娘已经很熟,她也不用看菜单,驾轻就熟地点好菜,要了一坛菊花酒和一壶卤梅汁,和陆徜在临水的藤席上隔着矮案面对面坐下。
  “这儿的菊花酒是一绝,你定要好好尝尝,可惜我有孝在身,不能陪你饮酒了。”明舒见酒已送来,伸手接过,亲自斟与陆徜。
  陆徜看着琥珀色的酒液倒满杯,只道:“你该不会是要灌醉我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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