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要说这简老爷,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商贾,做的又是金器生意,俗气得很,手上银钱不缺,置了大宅子,吃穿用度上的东西,举凡能上金子的,不是漆金就是鎏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做金器买卖——江宁县的文人都看不上他这作派,只觉黄白之物污眼,私下里议论过好几次,也有人提醒过他,但简老爷依然故我。
  虽然是个俗气人,但简老爷对简明舒是真疼到心坎上。简夫人早逝,就给他留了这么个女儿,为着简明舒,简老爷继室都没敢找,把女儿金娇玉贵地养大,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宠着。这些年简明舒在家里无需看人眼色,活得舒坦自在,多亏有这个爹。
  不论外人觉得简老爷多市侩粗鄙,简明舒心里,自己的爹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父女两个吵架闹僵,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
  “行了,搁下吧。”简明舒懒洋洋抬头,“去把灶上的绿豆莲子炖乳鸽端来,陪我去看看我爹。”
  小蜻蜓知道这是和解的前奏,甜甜应声“诶”,转身刚要去端,帘子又被人掀开,裹着厚实大毛氅衣的男人腆着肚子进来,手上一枚嵌着鸽子蛋大小绿翡的金扳指着实晃人眼眸。
  “老爷可放心了?我说咱家的明舒是个孝顺的好女儿,心里有您,您还不信?如今亲耳听到了吧?”男人没说话,身后又有个穿桃红衣裳的女人走上来,笑眯眯道。
  “阿爹,姨娘。”简明舒起身行礼——来的除了他爹简金海外,还有姨娘周氏。
  由于家里没有女主人,内宅事务无人料理,加之简明舒渐大,不能总跟着当爹的跑,因而五年前简金海才纳了这房良妾,约摸也有想生个儿子承嗣的心思,否则老来家产旁落,简明舒也无人照拂,都是麻烦。周氏进门五年,直到去岁才生了个儿子,原指着母凭子贵,不想简金海仍没扶正她的心思,只把这个儿子记到了简明舒已故的母亲名下。
  周氏也没说什么,面上仍旧一团温柔,待简明舒客客气气。
  “哼。惯得你越发娇气,还同我置上气了,我做这些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简老爷还拿着架子,嘴里抱怨着径直进屋,一屁股坐在罗汉榻上,又道,“不是有汤要给我,还不去端?”
  简明舒挥挥手,让小蜻蜓去端汤,自己坐到父亲对面,又让周氏坐了下首,这才道“晓得爹是为我好,只是那些文人迂腐,这么一闹,外头多少看笑话的都盯着咱们家!强扭的瓜不甜,阿爹这又是何苦?”
  榜下捉婿哪是那么好捉的,都是叫人指着脊梁骨说一辈子的事。
  “也不全为着你。这些年咱家的买卖也到头了,要想再进一层还得朝里有人,扶谁不比扶自己的女婿好?”简老爷拿戴着金镶玉扳指的手叩叩桌子,不无感慨道,又道,“再说了,普通人你看得上?要看得上能惦记陆徜这么些年?我瞧陆徜那小子就是个没心的,这不是想着都是读书人,天涯何处无芳草,陆徜不成咱再换个就是!”
  “咳。”周氏咳了两声做提醒——简老爷和女儿说话向来没有分寸,把简明舒都带歪了,什么叫“天涯何处无芳草”?简明舒又不是男人。
  “咳什么咳,我有说错吗?”简老爷完全不觉得自己说错,“也罢,不成就不成。女儿你别担心,你的婚事爹给你想法子,大不了嫁妆再添上去,我就不信寻不着像样的男人做我女婿!”
  拿钱砸人,一向是简老爷的行事作派——能花银子解决的事,那都不是事儿。
  “爹——”简明舒拉长了音,“我只一条,要嫁什么人,需得我过了目点了头才成。”
  她说话间看了眼周氏,周氏仍稳稳坐着,面不改色地笑。
  简明舒倒有些佩服她了——阿爹给她的嫁妆原就拟得丰厚,若要再加都抵上半个简家了,周姨娘竟无动于衷?
  ————
  服侍父亲喝了汤,用了饭,简明舒把简老爷哄得高高兴兴地回屋,父女两的隔阂总算消弥。时已过午,简明舒要午睡,才刚要躺下,外头便传——“瑛妈妈回来了。“
  简明舒又一骨碌爬起,披衣坐在床尚,把人叫进寝屋后将门窗关严实。
  瑛妈妈从前是简明舒母亲的陪房,她母亲去世后,瑛妈妈就留在简家照顾简明舒,是简明舒身边最信任也最得力的老妈妈。
  “给瑛妈妈倒杯热茶,火盆里添点炭,再给她拿个厚厚的褥子来。”简明舒一通吩咐后才向瑛妈妈道,“瑛妈妈辛苦了。”
  瑛妈妈刚归,正冻得唇色发青,闻言柔声道“老身无碍,谢娘子关心。”语毕也不等人把暖物送来,又语气一正道,“老身按娘子吩咐去了趟云华寺附近打听,果然有些眉目。周氏生的那孩子,恐怕不是……”她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简明舒心中有底,没有太惊讶。
  周氏原是城中富户庶出的女儿,因着家道中落这才委身简家做了妾。简明舒对她虽无特别好感,却也不差,平日里客气相待,两人也说得上话,简家给她的吃穿用度都比照着主子太太,全是上好。她为人也本分,内宅事务交到她手里打点得井井有条,平日里在简家父女间也常居中调和,两处说好话,五年下来简明舒对她也有了些感情,只是谁曾想这样的老实人,竟会包藏祸心?
  那个孩子赶在简明舒定亲嫁人之前出生,仿佛掐着点儿怀上。周氏嫁进简家四年无所出,怎会如此凑巧在这节骨眼上有孕?若她没记错,那段时日新铺落成,她父亲常在外巡视,在家时间拢共就几天而已,而周氏恰在那段时日又频频外出,四处烧香拜佛,行踪古怪。
  这些情况简明舒原没放在心上,及至孩子出生,她才隐隐觉得不对,暗暗开始查周氏。这云华寺就是周氏去最多的一所寺庙,每月她必定有两三日是往云华寺烧香,就连刚生的孩子受凉发热也没阻止过她。
  “云华寺附近有一间水仙庵,平日不开门,只接待熟人。周姨娘每回去云华寺打发走咱家的下人后,都只身一人前往水仙庵。这水仙庵我也悄悄找人打听过,不是什么正经尼姑庵,其实是个……”瑛妈妈说着迟疑起来,犹豫该不该将这乌糟事说给简明舒听。
  “我知道。”简明舒却干脆道。出身商贾之家,又有简老爷这么个爹,官场商道那些地方,她多少有些耳闻。这水仙庵打着修行的幌子,做的皮肉生意,出入的都是些达官显贵,要么进去寻欢作乐,要么就在庵里幽会情人。
  瑛妈妈便没再往下说,只叹口气道“四天后是周姨娘上云华寺烧香的日子。”
  简明舒拨弄着父亲刚送的香粉盒子,沉默了半晌才道“云华寺在浔阳镇附近,你安排一下,就说我心情不佳,想去浔阳散心,三天后出发。”
  她倒要去看看,周氏到底有什么鬼。
  静默垂立的小蜻蜓忽然开了口“娘子,陆家郎君……也差不多时间启程,您不送送他?”
  简明舒的手一顿,片刻后重重将香粉盒子盖上,只道“有何可送?至此往后,不过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相见不如不见。
  莫作纠缠。
  第4章 劫数
  天微微亮时,陆徜就已经将收拾妥当的箱笼搬上备好的马车。
  简陋的院子被搬得空荡荡,鸡鸭俱已招待了前几天来恭贺陆徜的乡亲,屋里的锅碗瓢盆连着带不走的旧被褥等家什,全都赠予近邻。
  和左邻右舒道过别,钥匙交还屋主手中,住了十年的地方,而今就要离开,并且不再回来,纵是沉稳如陆徜,一时间也有些怔忡。
  未散的晨雾里似乎会小跑出一人来,隔着老远挥着手,踏过长康巷这条脏兮兮的泥路。
  “在想什么?”曾氏见他盯着巷口发呆,拍着他的背问道。
  “没什么。”陆徜回神,扶母亲上马车。
  知儿莫若母,曾氏只道“要不……再等等?兴许明舒会来送送?”
  “等她做甚?”陆徜依旧将母亲扶上马车。他心头洞明,不论他等与不等,简明舒都不会来。两人把话说到那份上,便是断了从小到大这十年的情份,按她那干脆爽烈的脾性,她不会再见他了。
  曾氏摇着头叹口气,一步迈进马车里,再也不说话。
  安顿好母亲,陆徜裹紧外袍,坐到马车前,捏着马鞭扬手一挥,只闻“啪”一声空响,马儿拉着车驶进晨雾里。
  ————
  从江宁到汴京,水陆两路皆可,水路要快些,只是因着曾氏体弱,容易晕船,所以陆徜选了陆路,宁可走得慢一点,也要照料好母亲。
  不到半日,马车已经出城。
  城外官道的积雪已被铲净,两侧的夹道树都只剩光秃秃枝丫,近年关的时间,来往的车马很少,冷风瑟瑟灌进身体,纵是陆徜戴了风帽掖实衣襟闭紧嘴,也架不住那风无孔不入,吹得他面颊赤红,身上冰冷,只用冻僵的双手麻木地抓着缰绳,目光直视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路。
  心绪被风吹乱,陆徜正发着呆,不知又行了多久,官道上忽然迎面急驰来一辆马车。那马车由三马所拉,速度飞快,马车车厢通体漆黑,窗户用暗沉的毡帘遮得严严实实,车上没有徽记,看不出来历。
  马蹄踏地飞驰的声音,在寂静官道上响如鼓音,很快就逼近陆徜。
  陆徜虽然声色未动,心里难免犯疑,当下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这辆奇怪的马车来。
  很快,马车便驶到他旁边,厚重的毡帘恰在此时被挑起,一只纤细白皙的女人手钻出,腕间戴着只累丝赤金镯,镯上坠着两只小巧铃铛。
  陆徜一愣,下一刻,目光便与帘后女子交错。
  ————
  简明舒万万没想到会在官道上撞见陆徜。
  她比陆徜早一天去了浔阳镇,在镇上过了一晚,第二天近午才悄悄备了马车往云华寺去,都道捉贼拿脏,她准备打周氏一个措手不及。
  心事本重,这马车又遮掩的密不透风,简明舒觉得呼吸不畅,胸口生闷,这才挑帘透气。
  不想只这须臾功夫,竟能叫她遇见驱车赴京的陆徜。不过往汴京的陆路必先经云华山,再过浔阳镇,她先到浔阳再回头,会与陆徜撞上,细想想倒也不足为奇。
  说得干脆,想得也通透,决定得也果断,到底比不上这一刻措不及防的相遇,简明舒心里陡然泛起股酸涩,竟比那一日分别时还要揪心。
  情绪如江水溃堤,化成通红的眼眶,却只得一个擦身的瞬间。
  两辆马车很快交错而过,连句名姓都没有喊出口。
  她揉揉眼,泪水未落,散在寒风中,毡帘放下,再不见。转回车厢内时,神情已定。
  那厢,陆徜缓缓收回目光,照旧盯着前路出神。
  ————
  冬天天黑得很快,陆徜的运气不太好,与简明舒遇见没多久,马车就出了问题,车轱辘歪了一边。他只能将马车赶到官道旁的树林里修马车,眼瞅时间已晚,来不及赶到浔阳镇落脚,索性就地生火,烧水做饭,打算露宿一夜。
  天彻底黑下来,四周只剩黑魆魆的影子,火堆的火只照得明脚下方寸,展眼一望都是树木光秃的枝桠,在夜色里张牙舞瓜,间或有些鸟兽叫声远远传来,勾得人心惶惶。
  初行不利,曾氏有些不安,被陆徜一通安慰后勉强进了些水粮,便进马车里歇下,陆徜自己在外头铺了毡布,扎了帐篷,打算对付一宿。
  只是躺在帐篷里,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又披衣起身,坐到火堆旁发呆。
  这树林不大,就在云华山山脚,紧挨着山崖,往上一些就是去云华寺的盘山路,若搁白天,还能瞧见山间佛寺隐约的屋檐,不过夜里无光,朝上只剩泼墨般的漆黑,几与夜色融为一体,什么也看不到。
  他扫了几眼,就将目光转回。
  ————
  相比陆徜的运气,简明舒一行要顺利得多,赶在天黑前到达云华寺,还来得及在寺里用上一碗热腾腾的素面。
  天渐渐沉了,先一步在外头打探消息的小厮进来,向她附耳几句。
  简明舒推开吃了大半的面,用帕子拭拭额上细密的汗珠,方起身披上厚厚披风,手里攥了个小手炉再套上棉手筒,这才出门,悄悄往水仙庵去了。
  她倒要瞧一瞧,与周氏私通了两年多的男人到底是谁?
  试问简家待周氏也不薄,吃穿不愁的供着,生儿便为简家嗣子,生女亦是简家娇客,哪怕无所出,简家也绝亏待不了她,可看周氏的模样,恐怕不止与人私通生下孽子,估摸着还在算计简家家产。
  简明舒不能忍,又恐父亲知道后急怒攻心,打算先查清后再做定夺。
  如此想着,她脚步愈急。
  过午时分,周氏已经到云华寺,在寺里小憩到傍晚,便遣开随侍的丫鬟,独自在禅房里诵经。天黑之际,她已溜出禅房,往水仙庵去了。不过周氏料想不到,她身边的人已被简明舒买通,如今正盯着她的行踪,发现她进入水仙庵后就来相报。
  有钱能使鬼推磨,水仙庵也不是什么滴水不漏的地方。简明舒许了厚重的银钱,见钱眼开的小尼姑哪还管上头交代的事,只将简明舒等人从角门悄悄放入,又指了通往周氏落脚处的路,简明舒就一路摸了过去,才到那窗下,就听到屋里男人猴急的狎浪话与喘息声,她顿时脸红,定了定心才继续听下去。
  “你猴急什么?且与我将事说清楚。我瞧明舒那丫头已经有些生疑,恐怕你我日后不能在此地再见,得改个地方。还有,那事你如何计划?明舒眼瞅要定亲嫁人,我看老头的意思,是准备拿半个简家给她陪嫁,如此一来,到手的家产可就只剩一半,你舍得?”周氏的声音响起,夹着窸窸窣窣的搓揉褪衣声,没了平时的老实本分。
  “放心吧,我都计划好了,就今夜,趁着你不在简府时动手。一不做,二不休……”
  男人压低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得意恶毒,却叫窗外的简明舒骇然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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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徜忽然惊醒,似乎做了个噩梦,但梦中之事睁眼后却忘光。
  寒气浸骨,透过单薄的帐篷闯入,搅得他太阳穴突突作疼。这觉是睡不着了,他裹着被子出来,夜色浓厚,约摸已到三更天。
  半夜不知几时下了一场小雨,脚下的泥土被浇得湿软,火堆已被浇熄,难怪把人冻醒。陆徜看了两眼,打算再生堆火烤烤,正欲去取干柴禾,却忽闻山上传来声女子惊呼,接着就是重物压着草木滚落之音。
  滚落的速度很快,陆徜只听得两声闷音,似乎是人从山坡上滚下,又重重撞在附近的木石上,连声叫唤都没能发出。
  他飞快拣起粗枝做了火把,循声而去,果在靠近山坡处的树下看到伏地的人,他又抬头看看那人滚落的地方——是个很高的山坡,按方位判断应该连接着去云华寺的山路,但到底如何,在这夜色中却难判断。
  这么高的地方滚下来,不死也得残了,瞧那人身形和衣着,似乎是个女子,也不知出了何事。陆徜不做多想,飞奔上前,将火把照向那人。
  那人侧身躺着,衣裳已被草木钩破多处,簪钗发髻俱已散落,长发覆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陆徜将火把插在泥里,腾出手探她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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