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节

  岛主?
  那位老者,果然便是韦家的家主,韦玄子。修仙者的道号,多以玄子、元子自居。借名喻志,天下的修仙者大致相仿。随行的四人,应为族中的晚辈。
  而方才事出有因,也并非无礼啊。自己初来乍到,没有外门弟子的觉悟,也根本不认得韦家的长辈。何况五人落地之后,直奔陵园,没谁正眼瞧过自己,总不能冒昧上前打招呼,谁料一不留神,竟惹恼了那位老妇人。
  便于此时,谷口方向跑来一人。
  并非去而复返的申屠,而是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只见他个头精壮,披着乱发,裹着粗布长衫,胡子拉碴,相貌粗犷,像个农家汉子,却有着羽士七八层的修为,健步如飞,转瞬到了近前,竟从门旁抄起一根竹杖,又冲着无咎点头示意,旋即绕过石屋追向韦家的长辈,出声喊道:“外门守陵弟子韦尚,拜见各位前辈……”
  韦尚?
  据说,另外一位守陵弟子,正是韦尚,却常年不见人影,值此关头,他突然冒了出来。
  无咎跟了过去。
  石屋距山坡上的陵园,尚有数十丈远,当间砌有石梯,直达各个坟丘。正当初春时节,山谷中一片荒凉景象。坟丘所在的山坡上,也同样是满眼枯黄而野草凌乱。
  韦家的长辈,虽然修为高强,此时却神情庄重,步履缓慢。
  韦尚抛开石梯不走,三步、两步越过几位长辈,直至山坡尽头的一座坟丘前,竟挥舞竹杖清理杂草。他的手脚极为利索,转瞬已将坟丘四周清扫干净,然后抛开竹杖,扬声道:“韦家的列祖列宗知悉,冠山岛岛主,韦家家主,韦玄子,前来祭奠神灵——”
  言罢,他恭恭敬敬退到一旁,垂首肃立。而不管是他现身的时机,还是所言所行,皆恰到好处。
  “哼,同为守陵弟子,瞧一瞧别人所为,再瞧一瞧你这位小辈,浑然不知所谓!”
  一行五人循阶而上。其中的老妇人见韦尚机敏干练,忍不住再次回头训斥而口气严厉。
  而另一位中年人摇头道:“师姐,你何必与一个小辈计较,回头将他赶出陵园便是!”
  无咎跟在众人的身后,任由训斥,低着头不吭声。只是听到要将他到赶出陵园,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山坡尽头,有座单独的坟丘,坟前矗立着一块过人高的石碑,上面刻着韦家先祖的名讳,却年代久远,所刻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不清。
  为首的老者,也就是韦玄子,走到石碑前,默默看向左右。
  老妇人不敢怠慢,与三位同族同辈的师兄弟拿出祭品,点燃香烛,然后回到原地站立。
  韦玄子微微颔首,拱手道:“癸卯三月,韦玄子偕……”他稍稍一顿,身后的四人相继出声:“韦山子、韦春花、韦天、韦求……”他接过话来,继续说道:“于冠雄山下,祭拜列祖列宗,怎奈家族有难,愧对神灵,祈求庇佑……”
  无咎顺着石梯走了上来,韦家的子孙正在祭拜先祖,并祈求神灵的庇佑,场面很是隆重。他一时进退不得,忽然有人暗暗招手,竟是那个守陵弟子,韦尚。他刚要挪步过去,而对方又使了个眼色,随即拱起双手,也摆出一个祭拜的架势。他稍稍迟疑,随后效仿。
  而韦玄子依然在倾诉着艰难的处境,好像韦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并道出了鬼族与玉神殿的恩怨由来,还提到一个罪魁祸首。总而言之,若是不能得到先祖的庇护,或指点,他真的已是走投无路。
  无咎起初还在效仿韦尚,只为敷衍而已,而渐渐的脑袋愈来愈低,很是恭敬的模样。
  须臾,祭拜过罢。
  或许心事得以寄托,也或许得到了先祖的回应,韦玄子的神色轻松许多,而回转身来,恰见两个守陵弟子躲在几丈之外,兀自躬身施礼,礼数十足。尤其那个独臂的年轻人,难以全礼,只管深深垂着脑袋,惶恐敬畏之情油然而然。
  “两位小辈倒也诚心诚意,很是不差!”
  韦玄子似乎很欣慰,又道:“且好生看管陵园,来日必有作为!”
  老妇人则是哼道:“哼,算他运气,否则我必将他赶出陵园!”
  她对于某位小辈的失礼,依然耿耿于怀。而对方竟然得到师伯的褒奖,则不便继续发作。如若不然,势必有损韦家的颜面。也就是说,韦玄子无意中帮了某人一回。又或者说,某人及时自救而暂且摆脱了一场危机。
  韦玄子乃是前辈高人,竟然对两个外门弟子有了兴趣。而他的兴趣不仅于此,嘉勉一句之后,带着随和的口吻问道:“小辈,你的禁制造诣似有传承,修为也不弱,却不知为何受创,又何时拜入韦家?”
  他问的是无咎。
  韦尚躲开两步,似乎要撇清干系,却又扭头打量,好像他对于这位新来的守陵弟子也颇感好奇。
  无咎依然低着头,恭恭敬敬道:“本人所学繁杂,无非巧遇机缘罢了,不敢自称传承。奈何海兽凶猛,意外遭到重创,致使境界大跌,只得上岸疗伤静养,而令人敬仰的韦家,无疑便是最佳的去处。韦合管事也是宽厚为怀,知人善任,故而这般……”他将之前的说辞又重复一遍,却也没忘了那个韦合管事。至于申屠叔侄,则闭口不提。
  “哦,原来是位新来的守陵弟子!”
  韦玄子沉吟片刻,忽而又问:“小辈,如何称呼?”他拈着长须,深邃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无咎接连受到质问,尤其是受到一位地仙高人的质问,让他很是措手不及,而他还是强作镇定:“无先生……”
  韦玄子的神色微凝:“无先生?你是何人的先生?”
  毕竟是见多识广的高人,自然懂得“先生”二字的含义。
  无咎分说:“道号而已……”
  韦玄子的眼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继续逼问:“你姓无?你本名是否叫作无咎?”他话音未落,韦春花等四人也是脸色微变。
  而韦尚又悄悄退后两步,却瞪大双眼,好像他的新伙伴,已出乎他的想象。
  “我……”
  第五百八十二章 守陵弟子
  ……………………
  香烛半残。
  香火的青烟,伴随着片片灰屑,犹在寒风中盘旋。
  而石碑前,只剩下两个守陵弟子。
  却一个低头默然,心绪莫名;另一个则是仰望着冠雄山,脸上依然还带着奉承讨好而又不失**精明的笑容。
  韦玄子带着族中的四位晚辈,离开了陵园。身为地仙高人,他先是对一个守陵弟子的修为,生出兴趣,接着又对道号与名讳有了好奇,并逼问对方是不是叫作无咎。
  无咎没有回答。
  他当过教书先生,能言善辩,且脸皮够厚,即使胡说八道也是张口就来。而当韦玄子突然逼问他是不是无咎,即使他早有提防,而内心的震惊,依然是久久难以平复。而他没有否认,当然也没应承。那一刻,他选择了沉默。他能够背负骂名,任由诋毁,而他也有他的坚守,那便是从不否认过去,也从不会否认自我。
  他是无咎,来自神洲的无咎,他有过自己的家人与兄弟好友,还有一个梦中的红尘谷。他可以自称公孙,或无先生,也可以乔装易容,化名他人,却唯独不能否认自己是谁。如若不然,过去的一切将不复存在。曾经的梦,也没了……
  而正是他的沉默以对,化解了又一场危机。
  对于一个守陵弟子来说,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名讳,或许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
  果不其然,韦玄子没再计较,而是摇头自嘲一笑,带着几位晚辈扬长而去。虽然刚刚祭拜过韦家的先祖,乞求了神灵的庇佑,而诸事尚无头绪,亟待他亲手过问。再者说了,那个搅得飞卢海与雪域大乱的罪魁祸首,与韦家的守陵弟子,又怎会是一个人呢。之所以追问几句,更多的还是临时起意罢了。
  “呵呵……”
  有人在笑,并低声道:“好生看守陵园,来日必有所为!”
  是韦尚,说的竟是韦玄子那句糊弄人的话语,而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则多了一分揶揄的意味。而他并未作罢,捡起地上的竹杖凑了过来,压低嗓门又道:“你是不是无咎?”
  无咎的心神一凛,后退一步。
  韦尚却面带微笑擦肩而过,自言自语道:“呵呵,你若是无咎,我便是月仙子……”
  这人虽为守陵弟子,却极少露面,如今突然冒出来,果然与众不同。而他应该没有敌意,否则他不会暗中相助。
  无咎心下稍缓,忍不住问道:“月仙子是谁?”
  韦尚拎着竹杖,走下石梯,头也不回:“你何不问无咎是谁?”
  “哦……请指教!”
  无咎的眼光微微闪烁,随后而行。
  “无咎,飞卢海夏花岛人氏,因得罪了玄明岛,遭到梁丘子的追杀。他轻易逃脱之后,连杀鬼族数十高手,招致鬼族攻打地明岛,反而被他趁机偷袭,竟再次诛杀数百鬼族高手,重创了雪域鬼族。据说鬼族的鬼赤,要不惜代价找他报仇!”
  “此人修为高强……?”
  “人仙而已!”
  “而已?”
  “相对于地仙、飞仙,或天仙而言!”“月仙子呢?”
  “呵呵,一个年轻人,搅得各方天翻地覆,足以令人称奇,你却毫不在意,偏偏关注一位仙子。即便你是无咎,你也惹不起那位神殿使!”
  “方才多亏了你……”
  “呵呵,想要报答于我?”
  “……”
  说话之间,来到石屋门前的草地上。
  韦尚丢了竹杖,竟转身便走。
  “去往何处?”
  无咎不解。
  “我乃守陵弟子,又能去往何处?”
  韦尚回头一乐,抬手示意:“你且好生看守陵园,方不负我相助之情!”
  他果然往北走去,渐渐消失在树林中。少顷,已在神识中失去了踪影。浅而易见,他在山谷北侧的山林深处,有个藏身修炼的地方,虽然隐秘,却能时刻留意山谷中的动静。
  而他之所以暗中相助,用意倒也简单。倘若自己被赶出冠山岛,没人看守陵园,他断无这般的逍遥自在。
  韦尚?
  至少自己看不出他的破绽……
  无咎在草地上驻足片刻,在石凳上坐了下来,然后一个人默默观望着冠雄山,默默观望着空寂的山谷,默默想着心事。
  自己从未在意名声,谁料大名早已传遍了四方。即使偏僻海岛的守陵弟子,也好像对于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而自己并非重创鬼族的元凶,如此谬传千里,却不知是以讹传讹,还是玉神殿的有意为之!
  曾几何时,玉神殿仅仅存在于传说之中。而如今的玉神殿,似乎无处不在。
  玉神殿的神殿使,也来到了冠山岛?
  而所谓的月仙子,竟然便是神殿使?
  那晚客栈遇见的女子,难道……
  此外,从韦玄子祭拜先祖的话语中不难猜测,鬼族与玉神殿的生死仇怨,已殃及到的各地仙门,以及海岛的修仙家族。再联想到韦尚所言,表明鬼族已展开报复。而玉神殿却试图将所有罪名推到自己的身上,却根本无从辩解。可以想象的将来,自己还将背负更多的坏名声。
  乱象纷呈啊……
  过了午时,又到黄昏。
  山谷中寂静依然。
  无咎枯坐一日,又冲着冠雄山投去深深的一瞥,转身返回屋子,“吱呀”关上了屋门。
  虽说鬼族与玉神殿的恩怨,均与他无咎有关,哪怕是想一想,都让他头疼不已。而眼下他只管养伤,恢复修为。
  打出禁制封了屋子,在榻上盘膝而坐。随着心念一动,左手拇指浮现出夔骨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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