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节

  苏梦枕冷冷道:“你想死在一群鼠辈手上?”
  “我在河流中,湖泊上,水底下,从未怕过任何人,”苏夜说,“在我眼中,水路永远不是死路。何况……”
  “何况?”
  苏夜一闪身,闪到他身侧,迅捷地蹲下,伸手去拉他。她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扶着他的腿,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再一闪身,人已在数丈开外。
  刹那间,苏梦枕下意识握住袖里的红袖刀,过了百分之一秒,忽地颓然松开。
  他瘦的惊人,也轻的惊人,似乎毫无重量,身体时而冰冷时而灼热,想来正承受着很大的折磨。
  与此同时,他的精神也紧绷到顶点。他紧张,一紧张就要说话,让人看不出他在紧张。他不顾抽痛的肺,一口气说了很多话,结果效用不彰,被这个陌生女子抱起来,带走了。他自知状态糟糕到极点,索性不再挣扎。
  他躺在她怀里,头挨在她肩上,仰望黑乎乎的甬道顶,苦笑道:“我真没骗你,那真是死路。”
  到了此时,他仍然不知她的来头,只听她慢悠悠地说:“难道我会骗你吗?当世有能力做我对手的人,着实不多。”
  她每说一个字,就往前蹿出七八丈。她抱着一个人,却丝毫不受拖累,远胜所谓的轻功名家。更奇的是,她一边飞掠,一边说话,吐字依然清晰柔和,不费半点力气。
  “其中,有两人在七百里外的山上,打一场没用的架。另外两个去了洛阳,拦着令师妹的父亲,不准他进京助阵。太师调来水师精锐,后果未必如他所想。我正好趁此机会,瞧瞧他能派出多少绝世高手,够不够阻挡我进城。”
  苏梦枕心中一惊,立刻问道:“你走河道,你打算去神侯府?”
  苏夜摇摇头,沉声道:“不,我打算杀人,杀很多很多人。”
  出乎意料,苏梦枕并不惊讶,亦不认为她胡吹大气。他只是沉默,沉思,沉着地猜测她的想法,然后说:“既然你一定要去,那么,你会在天泉湖上发现我的人。”
  苏夜嗤地笑出声来,笑声尽显尖酸刻薄。她嗤笑道:“你都这样了,竟有人对你忠心耿耿?我以为金风细雨楼上下,全部倒向了白副楼主呢。”
  苏梦枕冷冷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见风使舵。。”
  “那人是谁?”
  “不老神仙颜鹤发。”
  苏夜再没想到,颜鹤发竟能得到苏梦枕的信任,但事实正是这样。他后来居上,超越身为元老的刀南神、莫北神,在苏梦枕穷途末路时,积极发挥作用。
  他遵照苏梦枕吩咐,长期扮作渔翁,在天泉湖乘舟垂钓。白愁飞未能一举成功,急忙打出烟花响箭示意。颜鹤发当即划动小船,装成慌乱逃亡的模样,让敌人误以为他带着苏梦枕,向这条船围追堵截。他负责拖住追兵,把白愁飞骗到湖上,放松其他地方的警戒。
  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而他自愿充当执行人。
  换句话说,苏夜可以在岸边找到他预备的船,登船渡湖,在湖心见到他。苏梦枕说出这个布置,无非是希望她出手救人。
  假如颜鹤发未死,这并非难事,所以她一口答应下来。她听着听着,漫不经心地问:“颜鹤发在天泉湖,朱小腰呢?”
  苏梦枕道:“我不太清楚,应该是去了象鼻塔。小石……王小石建立象鼻塔后,楼中一些兄弟与他们关系很好。”
  苏夜正要问象鼻塔是怎么回事,倏地福至心灵,冷笑道:“象鼻塔,象牙塔,真是一对相映成趣的好名字。王小石置身事外,不插手你和白愁飞的冲突,反倒独自拉了一班人马,建了一个新势力?”
  第三百二十九章
  颜鹤发身披蓑衣,头戴竹笠, 手拿船桨, 站在一只小舟上, 冷眼盯着前方的船。
  他旁边倒伏了一个人。这人正面朝下,一动不动, 别人看不见他的模样,只好猜测他的身份。但是,白愁飞动手之后, 这只小舟立即冲向连接天泉湖的河道, 似要从水路逃走。除了苏梦枕, 哪里还有其他可能?
  二十一艘小艇把他围得结结实实,让他无路可逃。每只小艇由两个人控制, 所以共有四十二名敌人。其中一只稍大一些, 较为气派, 专门供主事者乘坐。
  主事者共有两人。一人是白发苍苍, 好像十分疲乏倦怠的老人。另一人是斯文秀气,看上去羞涩腼腆的青年。前者叫任劳, 后者叫任怨。任怨年纪轻, 却比任劳狠毒十倍。这两人本是刑部老总朱月明的亲信, 现在却在追杀苏梦枕。
  迄今为止, 他们尚未认出他是颜鹤发。就算认出来了, 也会因为他和苏梦枕的关系,进一步地深信不疑。唯有他本人知道,伏在船上的那个人并非苏梦枕, 而是一具尸体。
  他曾受过苏梦枕大恩,如今正是报答的时候。他长期在水路附近活动,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必要时就驾舟逃亡。果然,任氏兄弟上了当,误以为大功到手,怕他走投无路之下杀了苏梦枕,喝令小艇停住,和他慢慢谈判。
  可是,苏梦枕不会来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当然不愿死。他妄想一鼓作气,冲出重重包围,扬长而去,寻找一早离开的杨无邪。但敌人的布置无懈可击,特意在湖里设下坚韧细密的“拦江网”。小舟被网缠住,动弹不得。他只能遗憾又从容地,迎接即将来临的死亡。
  到了这一刻,他心情反而平静了,惟妙惟肖地演着戏,尽量多拖一点时间。双方动手的话,他自恃死前最少能杀十多个人。喽啰死的越多,苏梦枕就越安全,最好能杀死任劳或任怨,为世人除掉一个祸害。
  他只奇怪,为何他们不愿苏梦枕死去。难道这两人暗地里有其他打算,准备违背白愁飞传下的决杀令?
  他们已僵持很长时间,却还不够长。这种僵持究竟能延续多久?白愁飞会来吗?白愁飞一来,就是他的死期了吧?苏梦枕人在哪里?有没有成功逃出金风细雨楼?
  颜鹤发无声苦笑,自知多想无益。他想的再细致周全,也无法扭转既成事实。苏梦枕同意他的请求,告诉他如何去做,他便依言行事。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什么可怕的?何况,他宁可自行了断,也不愿落到那两个煞星手里。
  寒风呼啸着掠过湖面,湖水清凉寒冷,吹到人面上,使人精神一振。他暗自叹息,提气运功,正要反唇相讥,却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画面,不由把话吞了回去。
  二十一艘小艇分散在不同方向,驾船人均为水师中的精锐。他们水性精强,预先得悉拦江网的位置,轻而易举绕开障碍,将他围在中心。驾船人身旁的第二个人,才是对蔡京忠心耿耿的衙门好手。
  也就是说,二十一人擅长陆战,二十一人擅长水战,断绝他水陆两地的遁逃希望。
  此时,任氏兄弟的船侧对着他,任劳在船尾,任怨在船头。头尾两边,各有两只快艇虎视眈眈,作为两兄弟的后盾,防止他突然出手伤人。
  五条船,十个人。
  这十个人似乎受到很大惊吓,脸色遽变,哗然相顾。四人举起手臂,指向颜鹤发后方;四人不知所措,望向中间的那只船。任劳双眼暴睁,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任怨则咬着唇,绷着脸,神色颇为不安,像是目睹外星人从天而降。
  他背后哗啦啦水响不绝,紧接着,某个东西破开水面,直冲天空。
  颜鹤发大吃一惊,赶紧扭头后望,恰见一只小船自远处腾空而起,凌空划出一道弧线。它拔起的高度接近两丈,悬在众多快艇上空,犹如传说中御风而行的飞船。看这去势,它即将落在他和后面的小艇中间。
  他本人内力深厚,亦有掀起小舟,越空飞行的本事,并不怎样惊骇。他意外的是,这船好像是他在湖畔准备的备用船只。另外,它一拔两丈,已经超过大多数人的空身上跃。
  小舟来得快极了,落下时更是迅如闪电。任怨嘴角耷拉着,延伸出两道深纹,破坏了他平时的表情。他目光闪动如烛火,喉头颤动不已,不知是想发声大喊,还是运功杀敌的前兆。
  船底触及湖面,拍起如雪浪花。忽然之间,船上飞出四把飞斧。飞斧通体铁铸,斧柄穿有铁链,斧刃寒光闪闪,激射向前,形成一个扇形,犹如四支扇骨,转眼间各击一艇,深嵌入船中木板。
  四只小艇距离有远有近。但飞斧击中它们时,发出整齐划一的同一声闷响。铁链旋即绷紧,运力后拉,把它们拉向他所在的地方。
  惊叫声、呼喝声、斥骂声混在一起,使这片湖面瞬间乱成一锅粥。颜鹤发被拦江网缠住,眼见这只小舟要重蹈覆辙,却来不及提醒。
  木舟先落,木桨后至。船桨伸进湖水中,轻轻一搅,极韧极细的网子仿佛遇上了天敌,无可奈何地崩开。桨上内劲如若水纹,一圈圈向外扩散,碰上拦江网,立即将其震断。
  不过弹指时分,颜鹤发蓦然发觉,船底紧紧束缚的感觉消失了。小舟再一次活动自如,随着湖波微微荡漾。
  他没有看那支船桨,只顾着看持桨的人。他在看,所有人都在看。这只船飞渡天泉湖,如神兵天降,尽管独自为战,气势却像千军万马。他们必须亲眼看看船上是谁,要不然,死也不能瞑目。
  铁链拖曳小艇,犹如用细线拖拉柳叶,速度远胜过船夫操舟前进。小舟在湖上停稳时,那四艘快艇正好被拉到离它不足三尺的地方。
  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颜鹤发一瞥之下,似乎产生了幻觉,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两条小舟均为他亲手准备,模样自然差不多。问题在于,船中人居然也差不多,一个站立,一个伏倒。
  ……不,那人并非伏在船里,而是裹着一件奇厚无比的黑狐斗篷,悄无声息地盘坐在阴影之中,看上去十分敦实。他从头到脚,全部埋进柔软丰厚的狐毛,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好像两点幽暗的鬼火。
  至于站着的那一位,她左手持船桨,打断拦江网,右手紧握四条铁链,用力拉着四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快艇,尽情展示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让人又惊,又叹,又怕。这一点,颜鹤发拍马也追不上。
  他并不害怕,只是震惊,目瞪口呆程度比任劳更甚。刹那间,他险些以为关七归来,战神再现。但此人戴着铁面具,身形隐在黑袍之中,绝对不像关七的做派。
  小舟来势极快,黑衣人动作再胜两筹。快艇来到她身前时,她右手陡然松开,向前一扬。十八枚金钱镖离袖而出,每一枚都射中了目标,或两枚一组,或三枚一簇,在他们的要害部位留下拇指大小的血洞。
  双方刚刚照面,她一甩手就杀了八个人。颜鹤发望向那双鬼火似的眼睛,心脏无止尽地收紧,再一看黑衣人杀人的手段,又不由自主地放松。幸好他身体健康,没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否则怕是要病发身亡了。
  八人血溅当场,满脸惊恐惶惑,至死不明白怎么回事。黑衣人长笑一声,抛掉铁链,抄起另一支船桨,一呼一吸间,越过呆立不动的颜鹤发,像只黑羽大鹏鸟,自上而下扑向任氏兄弟。
  她和颜鹤发擦身而过,他却茫然不知所谓。若她想杀他,他根本无法还手。尤其这人身影沐浴着洒照九州的月光,有种亦幻亦真的感觉,实在难以提防,甚至确定不了她的位置。
  人在半空时,她仍能轻松写意地发射暗器。月下金光连闪,几乎连成数条金线,所到之处,无人能够挡住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小飞镖,无不惨叫出声,捂着伤口倒下。
  鲜血喷泉般洒落,任怨终于露出近乎怨毒的表情。
  他们眼光很高,自知不是对手,比起英勇奋战,转头就跑是个好上太多的选择。然而他们正在天泉湖上,面对浩渺烟波,即使精通水性,也无法快速脱身。
  她扑下来的时候,不像一个人,倒像是天崩了,地裂了,深黑的苍穹跟随她坠落,马上要压住他们。
  这种感觉是无法描述的。
  任怨瞪着她,目光中尽是怨毒,眼睁睁看着木桨当头而落。这一桨似乎不太精彩,足够他侧移躲开。于是,他一晃身,躲开了,同时提起右脚,脚尖与小腹齐平,脚踝脚掌紧绷如刃,成鹤立之势。
  他是“鹤立霜田竹叶三”,任劳是“虎行雪地梅花五”。他擅用“竹叶手”、“雷鹤腿”,曾踢死过许多英雄好汉。他的脸容泛出青色,他仍有一战的能力,所以他临危不惧,恶狠狠地一脚踢向苏夜。
  这一脚“鹤踢”踢的部位,应该是她右边腰肋。他看得准,踢得狠,心肠更是阴险毒辣,一心要敌人的命。
  他的确一脚踢中了她,但踢中之时,那袭黑衣忽然没来由地变了,变成一支垂下的木桨。他正好踢在这支简陋的船桨上,发出“咔”的声音。
  然后,这只右脚用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急匆匆告诉他,他的脚骨断了。
  第三百三十章
  任怨紧抿的嘴终于张开。他正要出声惨叫,腰间忽然挨了一脚。
  苏夜左腿向后撑出, 来无影, 去无踪, 重重踢在他左腰眼上。他感觉左边的肾被踢向右边,与右腰的撞在一块儿, 胃部猛地向上拱起,不知碰到哪个地方,疼的仿佛有根铁杆插了进去。
  他被她一脚踹倒, 摔落时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他想, 他的五脏肯定破了, 否则怎会疼到这个地步?
  他们两人年龄相差接近四十岁,堪称江湖上年纪最不一样的组合。任劳一直很崇拜他, 认为他做事狠, 想法绝, 日后肯定平步青云, 飞黄腾达。因此,他平时自觉低人一等, 对他唯命是从, 完全不像他“师兄”。
  此时, 任劳十分惊惧, 吓的额上渗出冷汗。他惊吓过甚, 忘记紧跟任怨,以后共享好处的打算。任怨倒地,他亦放弃反抗, 转身跳进天泉湖。
  湖水冰寒刺骨,马上淹没了他。这是常人难以抵抗的寒冷,竟然让他有了安心感。他不想回到船上,死也不想。何况他精擅泳技,单靠游水就能离开这里。
  他正这么想着,后心微微一痛,似乎有个东西勾住他背后衣衫,刺进他肉里,然后像鱼竿似的,准备提他出水。他一下子心慌意乱,急忙运功相抗。但是,那钩子不肯松动,紧紧勾着他,把他往上拽去。
  任劳入水之时,苏夜左袖里飞出一只铁爪。铁爪后面,连着长达十丈,强韧结实的冰蚕丝。铁爪共有两只,名叫“飞天神遁”,乃是鲁妙子的作品。他喜爱寇仲与徐子陵,遂把它送给他们。苏夜见他们一心磨炼轻功,弃飞爪而不用,便要了过来。
  不过一呼一吸间,任劳全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回到小艇甲板。他惊魂未定,忽觉劲风当头压下,双手立成虎爪之形,疾抓向那支船桨。
  他结结实实地抓到了,与此同时,另一支木桨狠狠打在他右肩上。他武功尚不及任怨,想挡已来不及,遭到木桨一击,右手不由吃痛放松。他抓着的那船桨轻松抽出,一桨敲中他头顶中心。
  头皮里的血液实在不多。饶是如此,他也把能流的血都流了出来,瞬间血流满面。
  两人当年对付“天衣有缝”许天衣,几无还手之力,险些命丧针下,不得不见风使舵,向敌人认输。这一次,他们压根没有认输的机会,只觉桨影漫天,寒风扑面,未及看清对方身影,已经吃痛倒下。
  任怨强撑起身,才起了一半,背后传来一股沉重至极的压力,险些压断他脊骨,背上穴道好像被无数尖针戳刺,使他长声号叫。叫声尖利高亢,随风而出,传出很远很远,却没有人赶来救他。
  疼痛迅速臻至顶峰,他后心亦多了一只铁爪。两只铁爪勾住两个人,像是他们衣物后心的装饰。苏夜左手勒住冰蚕丝,运功一抽一抛,连丝带人扔往身侧。
  颜鹤发惊的不知怎么才好,忽见空中银丝闪烁,竟是黑衣人把飞爪扔给了他,赶紧伸手接住。任劳、任怨先后而至,重重摔在他脚下,呻吟一声比一声高,偏偏动弹不得。
  苏夜冷笑不止,看都不看他们,纵身跃起,跃进其他小艇。她一桨打翻一人,如入无人之境。任怨挣扎着伸手,去摸剧烈疼痛的后背时,附近八人已全部惨死。
  他刚才可以动弹,这时全身力气急速外泄,一寸都移不得。他因剧痛而呲牙咧嘴,奋力干呕了几下,只能呕出满嘴苦味。任劳就倒在他侧面,可他哪有力气顾及别人?别说一指戳倒颜鹤发,就算像平时那样站着,都是不可完成的梦想。
  任劳变成患有风湿的老人,捂着关节哀哀叫唤。他喘的像只破风箱,脑袋一歪,目光投向小舟侧畔,忽然看到黑衣人乘坐的小舟上,坐着第二个人。
  他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那人也无声盯着他。那两道目光里,似乎充满了蔑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两点寒火。
  白愁飞投靠太师府,认蔡京作义父,成为他众多义子之一。今次谋害苏梦枕,攫夺金风细雨楼,全程由白愁飞主导。任劳、任怨虽是朱月明的亲信,却想和蔡京交好,为蔡京出力,所以自愿参加这项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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