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狗也好,人也罢,争强好胜归根究底,也不过是利字当先。”叶浮生瞥了一眼下方的人群,眼睛一眯,“既然现在给不了他们共同的利益,就让他们有个共同的敌人吧。”
  玄素和谢离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并不起眼的男人,看衣着是四海帮的打扮。
  “看出什么了吗?”
  谢离人虽小,观察得却细致:“虽然是混战,但他被身边几个同门护着,前襟还有血迹,可能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受伤了。”
  他毕竟还不会看更深层的东西,叶浮生摸摸谢离的脑袋,又看向玄素。
  少宫主见的世面少,可眼力见儿着实不错。
  “看样子像是因内伤呕血,脸色也苍白,但身形稳当,躲过攻击时看似借了周围人庇护,实则是借力打力、祸水动引。”玄素的目光又扫了一遍,“周遭围观的人里也有古怪,普通老百姓见到江湖人打斗都会选择明哲保身,可其中有两个人看似害怕,却借着混乱靠近了战圈。”
  谢离惊愕道:“他们想干什么?”
  “当然是浑水摸鱼,趁机把事闹得更大。”叶浮生嗤笑一声,对谢离道,“看过变脸吗?”
  谢离愣了一下:“没……”
  “那今天就让你见识。”话音未落,叶浮生手在窗框上一撑,翻身跃了出去。
  他一身青衣,轻功如惊鸿掠影,在这片刻间仿佛乘风而下,转瞬已插入战局,飘忽得就像一片倏然落下的树叶。
  然而那伪装受伤的四海帮弟子只觉得眼前一花,脸上就传来撕扯之痛,发出了“撕拉”一声轻响。
  混战之中突然插入他人,双方顿时一惊,四海帮的弟子更是脸色大变:“谁?!”
  护着那人的几名四海帮众更是惊怒交加:“谁敢动四海帮的弟子?”
  叶浮生如飘絮般避开刀剑加身,翻身落在路边翻倒的桌子上,手里刚被他扯下的玩意儿如手帕一样在指尖一转,笑道:“常闻四海帮的好汉们都是水上漂浮手,没想到还有这样白净的娘皮子啊!”
  他手里转悠的,赫然是一张做工精巧的人皮面具。
  四海帮人闻言一怔,扭头去看那“身受重伤的同门”,却见那人一张古铜色的脸已变作了苍白肤色,面容更是迥然不同。
  这一下事出突然,天剑门的人也住了手,惊愕地看向这边,四海帮领头的男子持刀喝问:“你是何人?我陈师弟何在?”
  那伪装四海帮弟子的人目光阴鸷地看了叶浮生一眼,却很懂得见势不妙撒腿就跑的道理,一个字也没吐,袖中滑落两把匕首,一左一右割向身边两人,左侧男子猝不及防被割开喉管,右侧稍矮些的女子更是险被一刀戳进眼窝,幸好被身边同门拽了一把。
  挣了这一合之机,那人趁隙便跑,四海帮弟子立刻紧追而去。
  叶浮生却没有去追,他瞥了一眼被之前玄素点出的两人,其中一个混入人群趁机逃跑,剩下那人却装作被推倒,扑在一名天剑门弟子脚边。
  那弟子看着年轻,也没多想,弯腰就要去扶这个看似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就在这一刻,他忽觉后领一紧,整个人被扯得倒退一步,险险避过了向小腹刺来的一把短刀!
  叶浮生一手把人往后丢去,一脚踢在对方手腕上,这一下劲力十足,当即就听到一声骨断脆响。
  要逃跑的那人发觉有人坏事,又见天剑门弟子反应过来正在追赶自己,看到路旁有个抱着哭泣女娃拼命退避的妇人,竟是一手打在了妇人背上,夺过孩子,又一脚把受伤的妇人向后踢去。
  妇人本就体弱,眼下还被打出内伤,天剑门弟子只好先卸力接住了人,可那罪魁祸首却眼看就要消失在转角了。
  叶浮生身形一晃,几个起落就要落在那人身后,然而还有一物比他更快。
  那是一枚碎瓷片,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掠过叶浮生,无声无息地钉入那人后脑。
  人的头骨十分坚固,可这一枚比指甲盖大不了的碎瓷片却像嵌入豆腐一样钉在里面,皮肉来不及翻卷,连血都只在刹那迸溅了几滴。
  那人甚至没反应过来,还往前跑了几步,才颓然倒地。
  小女孩猝不及防摔了出来,五体投地,嚎啕大哭。
  叶浮生回头一望,只见茶馆二楼窗口,玄素依然站在那里,只是他原本拿在手里的茶杯已经碎了。
  他离得远,又被窗扉所遮,自然看不真切,然而屋内的谢离却毛骨悚然,陡生寒意。
  谢离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刚才就是玄素捏碎了手里茶杯,手指轻巧一动,便将内力附于瓷片上弹指而出,一去十三丈,穿骨入肉,不过弹指一挥间。
  玄素脸上笑意没了,他看着重伤的妇人和大哭的女娃,神情一时间冰冷下来,本是柔和如春风的男子,在这一刻无端染上寒冬肃杀。
  他垂下眼睑,谢离只听到了一句轻柔的喃喃自语:“非武者不动,非罪者不杀……师父,弟子这次没错吧。”
  第100章 隐忧
  玄素略通歧黄之术,因此接过了那无辜受累的妇人开始医治,叶浮生一手牵着谢离一手抱着那小女娃,深觉自己越来越像老妈子。
  出了这样的事情,谁也没心思再喝茶聊天,几个天剑门的弟子帮着玄素把伤者抬往医馆,剩下的就跟叶浮生交谈起来。
  叶浮生惯会在插科打诨中不着痕迹地套话,很快就跟这些人打成一片,从交谈中得知他们和四海帮适才狭路相逢,本只是发生了口角摩擦,不料对方打伤了他们这边上前理论的师弟,这才一时不忿动起手来,却没想到那受伤的“同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冒充,实在叫人心生后怕。
  他们语气愤懑,叶浮生表面上洗耳恭听,心里则盘算起来。
  那冒充天剑门弟子的人分明就是故意挑起双方冲突,更有另两个混入人群的同伙,适才若没有被他点破,恐怕那两人会趁乱杀人,再嫁祸给这两方,叫天剑门和四海帮真正结下仇来。
  从那张制作精细的人皮面具,到这三人训练有素的身手,怎么看也不像一般那些没事找事的江湖宵小,只可惜跑了一个、玄素杀了一个,被叶浮生打折手臂那人也咬破毒丸自尽,一个活口也没留住。
  眼下线索太少,叶浮生也整理不出更多情报,只是对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已觉异常,琢磨着等下回去跟端衡说上一声,那小老头虽然不待见他,好在正事上面一视同仁。
  伽蓝城靠近问禅山,平日里来往的武林人士见得不少,大夫对于这些伤势处理颇为熟稔,只是这妇人体弱,被一掌重击伤了肺腑,很可能落下病根。
  天剑门大弟子宋凌闻言又愧又叹,毕竟是他们的事情连累了无辜路人,可事已成定局,只好留下足够的银钱聊表歉意,让伤者好继续看诊。
  他们赶着去问禅山,也就没多停留,颇为狼狈地离开医馆,叶浮生怀里的小女孩还在抽噎,哭得他都忍不住发愁。
  谢离扯了扯他的衣角,等叶浮生把小女孩放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摸出那支桂花糖膏去哄她。
  叶浮生还记得在月前,这位断水山庄的少庄主还是个倔脾气死心眼儿的小愣子,现在已经开始柔软心思,努力去学会谨慎和细致。
  大夫施救,玄素一个外人也不好留在里面,就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他刻意擦洗干净了染在手上的血,见到谢离在哄慰那小女孩,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浮生给了银钱拜托熟悉城里人家的伙计去通知这母女的家人,转头问道:“怎么样了?”
  “无性命之忧,打在她身上的内力也被我化去,好生养上两三年,应该能恢复如初。”玄素抬手拭去额角薄汗,分明是与他无干系的事情,却尽心尽力至此,直到现在才如释重负。
  适才叶浮生出手,一来是为了不让矛盾升级使有心人如意,二来也是念着太上宫久不入世,玄素又缺少江湖经验,还是不要过早引来注意。
  结果没想到平日来看着温和得好像没脾气的少宫主,一出手就不留活路。
  心里转了几番念头,等谢离终于把那小女孩哄得破涕为笑,叶浮生才带着他跟玄素出了门。
  走出医馆,谢离才道:“二叔曾说‘殃及池鱼是无能之辈才会做的事情’,可为什么这些祸事总要牵扯到无辜?难道武林这么大,就一个有本事的人都没有吗?”
  谢离本就有些早慧,又经了一场巨变,非寻常孩童可比。叶浮生虽总把他当亲近的晚辈照顾,但并不拿捏什么架子,因此也很乐意去听他的看法。
  闻言,叶浮生便道:“有本事的人不少,有心去保护无辜的不多,因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倘要有人想用一己之力肃天朗日清,一般情况下就只有两种下场。”
  追问的人是玄素:“哪两种?”
  叶浮生闭了闭眼:“要么被世事磋磨掉热情不负初心,要么被算计利用、肝脑涂地。”
  气氛一时间冷凝,谢离被他的话惊得脚步一顿,同手同脚地走了一小段路后,才问道:“那不一般的情况呢?”
  叶浮生笑了:“不一般的情况,就是把自己从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变成掌舵手,才能带着满船飘摇之人乘风破浪,抵达岸边。”
  谢离一怔:“这样……一个人能行吗?”
  “当然不行,天下没有哪条路是自己一个人能走到顶端的。”顿了顿,玄素看向叶浮生,闻弦歌知雅意,“你不看好这次武林盟主之选?”
  他们走的是一条小巷,叶浮生时刻注意着周围,自然也不怕什么隔墙有耳,嘴角一翘:“被有心人顺势挑拨,又在一堆争名逐利之徒里选拔,就算真有人夺魁,可这种情况下能选出什么好的?”
  常言道“习武先习气”,没有大气度者,到底心胸狭隘,这样的人若是平庸反倒好,一旦武功高强身居上位,怕是要带起更多的麻烦。
  “无相寺盛名已久,又是出家人,此番更早已放话出来,说只做筹备者,意在为武林群雄铺一个台阶,并无争权之心,门下弟子也都不参与大会。”玄素略一思量,“然而从你口气听来,似乎这场武林大会像是个阴谋。”
  叶浮生道:“发起者未必就是设局人,背后还有细枝末节的东西得等我们查证再说,但是防备之心不可无。”
  玄素认真点了头,把他的提醒记在了心里。
  三人且行且谈,等入夜才回到客栈,本来准备直接回房不惊动别人,却没想到刚打开房门,就看见一个不速之客鸠占鹊巢。
  横眉竖眼的小老头坐在桌旁,一壶热茶已经喝到冷,看来是等了不短的时间。见他们回来,端衡也没忙着开口,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如果说叶浮生之前还有些疑惑,现在听了八卦就完全不介意他态度奇差,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就干脆往玄素后面一戳。
  结果他这么一退,端衡反倒出声了:“站那么远做什么?堂堂男儿就会躲在别人后面吗?”
  叶浮生:“……”
  虽然他觉得师父当年不地道,有心低伏让对方消消气,可这老头子真是让他兴不起敬老之心。
  叶浮生却不知道,端衡每每看着他更是如鲠在喉。明明端清已经说了这是他和顾欺芳的徒弟,可端衡怎么看都觉得叶浮生像极了顾欺芳,并非眉目相貌的端倪,而是那身混不吝浑不怕的脾气像了个十成十。
  他决定眼不见心不烦,别开脸去看玄素,问道:“你们去哪儿了?”
  玄素交代了一下行程,把有人挑拨天剑门和四海帮之事更着重提了,端衡听罢,面色也凝重下来。
  叶浮生问道:“师叔找我们,又有何指教?”
  端衡抬起眼,目光从他们三个脸上一一扫过:“我检查了那封请柬,发现了一点问题。”
  玄素和叶浮生一怔,请柬他们都是看过的,但并未发觉什么不对的地方。
  端衡从怀里摸出请柬,又掏出一封书信,一并推了过来。
  书信已经有些年头,纸张都已泛黄,但保存还算完好。叶浮生和玄素仔细一对比,发现请柬和书信的字迹都应出自一人之手。
  然而请柬落款是色见方丈,写信之人却是“西佛”色空禅师。
  色空禅师久不涉尘,江湖上与之有过交集的人已经不多,保存其笔墨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这封信还是他在五年前于端涯道长逝世之后写来的悼文。
  究竟是色见方丈模仿了色空禅师的笔迹,还是色空禅师借方丈之名来请太上宫参会?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有诡异之处。
  端衡问道:“你们怎么看?”
  玄素又把字迹仔细对比了一遍,道:“若是仿笔,已到了以假乱真的境界,没有数年苦功绝到不了这样的程度,恐怕非亲近之人做不到。”
  色见方丈与色空禅师皆幼年出家,又是同门师兄弟,亲如手足,如果是色见方丈要模仿色空禅师的笔迹,的确轻而易举。
  端衡看向叶浮生:“你呢?”
  叶浮生眯了眯眼睛:“我有两个想法,第一是把刚才的两种可能融合一下,那就是……色见方丈模仿色空禅师的笔迹请太上宫参会。”
  玄素有点没转过弯:“这有什么意义?”
  叶浮生的手指落在请柬上,目光微沉:“如果是这样,那色见方丈就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小心伪装之人暗行替名之事。”
  一言出,端衡三人同时想起了天剑门和四海帮之事,顿时一惊!
  谢离磕磕绊绊地问:“可他是方丈,无相寺都归他管,为什么不明着告诉我们?”
  端衡面色含冰:“能让色见方丈小心至此,很可能是无相寺内已出了问题,他已经自顾不暇,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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